第69章
成年男子的身軀終究要強健許多, 蕭池的傷勢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他不止能下床,能走路,甚至能唱能跳了。
行宮裏的娛樂不及內宮那般豐富,衆妃于是向太後讨了旨意,請了一個京中的戲班子進來唱戲, 這戲班子每逢年節時也常進宮中表演的,雖然不甚新鮮, 用來消磨時間倒也正好。
唯一的新意在于蕭池。他不知怎的一時興起,定要登臺獻唱, 衆人拗不過他, 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 以為耳目定要受一番折磨,豈料看去之時, 蕭池唱作俱佳, 熟稔無比,毫無新手初登場的尴尬情态, 且他的戲路還頗廣,小生花旦樣樣來得, 幾乎可算得半個臺柱子了。
梅才人與厲蘭妡坐得最近, 因竊竊私語道:“想不到肅親王這一行當倒頗拿手。”
厲蘭妡笑道:“肅親王一向身段風流, 每常也往那煙花地界去得多些, 這些事自然最熟悉不過。”
梅才人生來诙諧,且藏不住話,臉上的笑意簡直連豐厚的雙頰都遮擋不住, “那麽肅親王往後即便落魄也無需擔心了,有這一行絕技傍身,生計是不用愁的。”
“姐姐說笑話了,有太後在,肅親王哪裏會落魄潦倒呢,只會一日更勝一日罷了。”
她兩人在這裏小聲談天,甄玉瑾偏偏将眼睛轉了過來,“兩位妹妹在談論什麽呢?”
厲蘭妡展顏歡笑,“沒有什麽,只說肅親王不但人物俊俏,連戲文都說得惟妙惟肖呢!”
甄玉瑾哼了一聲,“雕蟲小技耳,也值一提!”
她們這些人都坐在涼亭裏邊,身邊又有侍女轉着冰輪,自然涼爽惬意。戲班裏的人就沒有這番好運,戲臺子就搭在涼亭外邊,雖有一輪樹影遮擋,強烈的光線還是毫無顧忌地照進來。唱過一段,蕭池白皙的面上已有滴滴汗珠滾落。
一個衣着輕便、眉眼生得十分秀麗的女孩子輕輕上去,取出腰際的絹子替他将汗拭淨——正是被蕭池擠下來的那位。
蕭池眯着一雙細長的桃花眼,含笑目注着她:“多謝姑娘。”
女孩子的臉紅了,她低低施了一禮,絞着手絹退下去。
厲蘭妡向甄玉瑾笑道:“貴妃娘娘您瞧,肅親王的魅力果然不淺,連戲班子裏走南闖北的人物也被他勾了魂去呢!”
甄玉瑾斜睨了她一眼,“厲妹妹的魂莫非也被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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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嫔妾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早就人老珠黃了,肅親王即便有意,中意的也是娘娘這樣的美人,而非嫔妾。”
甄玉瑾的唇角似有若無地勾起,神情似得意又非得意。
賈柔鸾本來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看戲,這會子忽然笑道:“咱們這些深宮婦人談論這些做什麽,沒得叫人笑話年長不知尊重,何況肅親王府上現放着一個百媚千嬌的甄側妃呢,肅親王眼裏哪裏還容得下旁人!”
兩人都不做聲了,甄玉瑾臉上的得色也消失不見,在她聽到甄側妃三個字時,她已經不及方才那般高興了。
聽完了戲,厲蘭妡由蘭妩扶着從一條林蔭小道回去,陽光被細密的樹葉剪成一片片散淡的金色,落在斑駁的樹影上,有一種明暗交織的感覺。
身後忽然聽到一陣蹭蹬的腳步聲,卻是蕭池氣喘籲籲地随上來,臉上挂着不知該稱作讨好還是欠扁的笑容。
厲蘭妡挑了挑眉毛,“肅親王有何貴幹?”
蕭池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小王只想問一句,厲昭儀覺得小王方才的表演如何?”
“很好。”厲蘭妡從不吝惜對人的贊譽。
蕭池一喜,不禁上前一步,“昭儀真這樣以為嗎?”
他的态度那麽熱切,仿佛急于求得自己的認同。若非她是個孕婦,厲蘭妡真要以為這個人對自己有意了。她将纖纖十指按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上,平和而客氣地說:“自然,本宮從不說謊。”
這句話已經是句謊話。
蕭池似乎不覺得,喜悅幾乎從每一個毛孔裏溢出來,他驚喜得聲音都噎住,張了張嘴,最後只道:“多謝昭儀。”
蘭妩警覺地在一邊冷眼觀看,見他這樣眼饞心熱,生怕他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來,因上前拉住厲蘭妡的胳臂,“娘娘,您月份大了,太醫叮囑了不可在外面久站,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厲蘭妡欠了欠身,轉身而去。行出數十步,她忽然起了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倏然回眸一笑,潋滟生姿。她的面頰因身孕愈發圓潤光潔,比清瘦時反多了一分豐豔,眼中似有波光搖曳,又似水草勾動人的心腸,連蕭池這樣見慣了女色的人都看得呆住。
蘭妩卻唬了一跳,“娘娘,肅親王沒安好心,您可千萬別被他迷住。”
這丫頭倒是一片衷腸,厲蘭妡笑道:“放心吧,似他這樣的人我還瞧不上。”
到了這樣大的月份,診脈幾乎可以說十拿九穩,連吳太醫這樣謹慎都有了九成把握,厲蘭妡也便任由他告訴蕭越,只瞞着各宮嫔妃,免得她們心急之下不計後果。
懷一個孩子已經吃力,懷兩個那就跟背着一座山般,厲蘭妡的身軀重墜到靠在軟枕上都覺得吃力,只能卧在蕭越懷中。
有時她也向蕭越表達自身的隐憂,“陛下,臣妾最近心中常懷恐懼——這一胎說不定會難産呢!”她說的不完全是假話,有幾回發夢她就夢到這樣的事,半夜裏醒來一身冷汗,古代的醫療水平實在叫她放心不下。
蕭越吻了吻她的額角,“不會的,吳太醫已經說了,你體質一向良好,這一次也不會有問題。”
厲蘭妡有些生氣,這個吳太醫,怎麽說話的!什麽叫體質良好,老母豬一樣的體質就叫良好嗎?她本來還想說些話來激發憐憫,讓蕭越提心吊膽一下最好,這會子全給攪亂了。
孕期有胡亂任性的特權,厲蘭妡于是發問:“陛下,倘若這一胎真出什麽狀況,太醫問起保大還是保小,您會選哪一個?”
有許多男人們覺得回答困難的問題,多半是女人刻意用來刁難的,這個也是其中之一。蕭越不禁笑起來,“太醫都說了沒事,你揪着不放做什麽?朕會為你請最好的太醫,經驗最足的接生嬷嬷,定可保你無恙。”
“若臣妾一定要一個答案呢?”厲蘭妡堅持問道。
蕭越認真想了一回,“朕會選擇保你,孩子沒了可以再養,你走了就再回不來了,何況,沒了你,誰來養育朕和你的孩兒?”
厲蘭妡酸酸澀澀地道:“陛下身邊有許多妃妾,她們也會為陛下生下孩兒,若沒了臣妾,她們大概也會真心養育我的孩子。”
“但那終究是不一樣的,何況在朕心裏,沒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蕭越仿佛覺得這話不太可靠,倉忙補充了一句,“暫時沒有。”
厲蘭妡狠狠瞪了他一眼,雖然明知他這話是開玩笑——但不知前一句是玩笑抑或後一句是玩笑。
她終究沒等到證明蕭越真心的機會。洪正八年,六月初四,她的産期來了。
厲蘭妡預想中的難産未曾出現,雖說生兩個孩子的确比一個孩子困難,不過孩子的胎位很正,她的精神也很好——她在寝殿中不停地鬼哭神嚎,可見中氣十足。
蕭越聽着寝殿內一聲更甚一聲的慘叫,覺得耳膜似被一把薄薄的刀片刮着,抓心撓肝地難受,幾番想要沖進去,好說歹說才被李忠勸住。
蕭越面上顯出遲疑之色,“可她叫得這樣慘烈,該不會?”
李忠頗為無語,“昭儀娘娘哪回叫得不凄慘?陛下放心,若真出什麽岔子,叫喚的就不是厲昭儀,而是滿宮的太醫了。”
與此同時,寝殿內的接生嬷嬷也滿頭大汗地說:“厲昭儀,您別光嘴上使勁,身子也得使勁呀!再用點力,孩子的頭已出來一半了。”
厲蘭妡煩躁地瞪了她一眼,總算停了叫喚,開始認真賣力。
良久,聽得哇的一聲啼哭,一個嬷嬷滿面笑容地出來回報:“啓禀陛下,昭儀娘娘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蕭越歡喜地站起身來:“朕進去看看。”
李忠忙拉住他,“陛下您忘了,還有一個呢!”
蕭越這才一拍腦袋,“瞧朕這記性!”才又緩緩坐下。
李忠看着這位主子,簡直無話可說,在他印象中,蕭越一向是很清醒克制的人呀,怎麽今日偏偏就跟糊塗了一般呢?
适逢明玉和蕭忻得了消息跑過來,蘭妩和擁翠在後邊連着追趕,豈料小孩子腿腳靈便,幾乎有些趕不上,反把自己弄得氣喘籲籲。
那兩人一個道:“聽說小弟弟出來了,我要進去瞧瞧。”另一個道:“小妹妹也快出來了罷?”接着便欲雙雙掀簾子進去。
蕭越邁開兩條長腿,一手一個,老鷹捉小雞般将他們提起來,威儀赫赫道:“你們的母妃還在裏頭忙活呢,你們不要進去打擾。”
明玉鼓起臉頰扁着嘴,“我要見小妹妹。”
蕭越不禁好笑,“誰跟你說一定是小妹妹了?萬一不是呢,你還能嚷着不要麽?”
明玉卻固執地說:“不,母妃說了,她一定會給我生個小妹妹的。”
蕭越正想問這話她如何料得準,就見有人出來報告——還是先頭那個嬷嬷,這一回她的聲音高了十分,笑容也像加了增稠劑一般:“恭喜陛下,繼小皇子之後,厲昭儀又為陛下誕下一位小公主,是龍鳳呈祥的佳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