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繼大皇子蕭忻出事後, 厲蘭妡的第二個孩子蕭慎也遭遇意外,上天雖然厚待她,予她多多生育的好福氣,卻也未曾格外體貼她,畢竟對一個母親而言, 孩子平安順遂才是最大的福報。
因此衆人來到臨湖水榭時,見到床上蕭慎慘白的小臉, 心中都不覺生出恻隐,紛紛勸道:“厲昭儀, 你別太難過了, 既然大皇子能平安度過難關, 二皇子一定也會沒事的,你這會子就忙着傷心, 反而不吉祥呢。”
厲蘭妡收了眼淚, 抽抽噎噎地道:“衆位姐姐的好意我并非不知,只我生來是個卑微之人, 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是萬幸,大約老天爺也覺得我不配承受這樣重的福氣, 所以接連折磨我可憐的孩子, 以此來懲罰我。”
衆人見她慘然, 亦覺愀然不樂, 心頭對她的敵意不覺去了幾分,反而有幾分真心的同情。
蕭越聞知消息亦趕了來,惶然如驚弓之鳥:“朕在太儀殿就聽得慎兒不好, 究竟出什麽事了?”
厲蘭妡撲到他懷中,抽噎不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适逢賈柔鸾也在殿中,她捂着臉頰,緩緩道:“臣妾方才和厲妹妹及慎兒在樹下乘涼,厲妹妹有事出去,不知怎的有個蜂窠掉下來,湧出許多蜂子,都叮着二皇子不放,臣妾忙上前搭救,自己也受了傷。”她話裏頗有邀功之意,語罷款款放下手掌,只見白皙的臉頰上果然有幾處紅腫。
厲蘭妡哭道:“早知如此,臣妾那時就不該離開,不止沒有看顧好慎兒,還牽累了淑妃姐姐……”
梅才人為人最為心軟的,聞言便勸道:“昭儀娘娘何必如此說呢,發生這樣的事誰都想不到,即便昭儀在旁,也只是一齊受累,何況二皇子本就……”她本想說二皇子不祥,這是命裏注定的事,一轉眼看見蕭越冷冰冰的目光,忙噤了聲。
吳太醫一直在床榻前忙碌,又是為蕭慎擦洗身子——他幼白的身軀上有許多腫起的紅疙瘩,虧得現在昏睡,醒來一定會覺得又疼又癢;又掰開他的嘴将一丸藥用水化開灌進去,總算使其臉色平複了些。
吳太醫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道:“啓禀陛下,二皇子只是為尋常的蜜蜂蟄傷,并無……”他忽然發覺厲蘭妡使勁瞪了他一眼,恍然醒悟,忙轉了口:“只是幼兒肌膚嬌嫩,加之二皇子一向孱弱,又受了驚吓,恐怕仍得好大一段日子才能見好。”
蕭越的臉色才好轉些許,立刻又沉了下去。吳太醫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有一事,微臣不知當不當說……”
“說。”蕭越簡單粗暴地吩咐。
吳太醫不敢擡頭,字斟句酌地道:“當時有多人在旁,為何蜂子獨獨認準二皇子叮咬,淑妃娘娘雖受了波及,究竟無甚大礙,微臣不才,以為……”
賈柔鸾唬了一跳,以為他要将火力引到自己身上,忙道:“吳太醫,本宮也受了難,何必自涉險境?”
吳太醫幹笑道:“娘娘會錯意了,微臣并非意指娘娘,而是指的這身衣裳。”他指了指撂在一旁的外裳,“微臣方才為二皇子解衣裳時,隐隐覺得不一般,所以暗地留了心。陛下試瞧,這衣裳上的圖案俱是鮮花紋樣,且有香味溢出,若微臣料得不錯,該是用花蜜熏蒸過,只是這種蜜不似本地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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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越眉心一跳,“你的意思是……”
“微臣也不敢确定,所以已請李公公和安公公幫忙去園中查證……”
話音未落,就見李忠和小安子提着一個黑色布袋進來,裏頭傳來一陣沉郁的嗡嗡聲,聒噪無比,聽得人心煩意亂。
賈柔鸾不禁皺起眉頭,“這是什麽?”
李忠走到蕭越身前,弓着腰道:“回禀陛下,這正是吳太醫讓奴才們找的東西。”他輕輕将布袋解開一個小口,“陛下請小心些看,這些野物不是好惹的。”
蕭越觑着一只眼去瞧,但見裏頭集聚的仿佛是什麽蟲豸。這麽一愣神的當兒,險些便有一只蜂子從空隙飛出,虧得李忠眼疾手快,重新将袋口系上。
蕭越臉上厭惡與驚懼交織,“是什麽?”
李忠的回答簡單而幹脆,“是滇南産的一種毒蜂,若被其蟄中,三日內必死無疑。”他話裏也許有些誇張的成分,不過也充分展示出這種毒物的厲害之處。
蕭越極有悟性,立刻聯想到其中關竅,“那衣裳上的香味……”
吳太醫道:“那香味正來自滇南一種奇花的花蜜,可巧,毒蜂惟此花不食,若見了這身衣裳,定會不管不顧地撲過來,可以想見後果如何了。”
賈柔鸾聽得花容失色,連連擺手,“快将那衣裳拿去燒掉。”她忽然意識到什麽,看着厲蘭妡:“做這身衣裳的綢緞,仿佛是韋更衣送的……”
厲蘭妡仿若沒聽到一般,只顧哀哀泣道:“臣妾本以為今日是一場災禍,如今才知僥幸躲過一劫,倘若真叫慎兒碰上那群毒蜂,那麽……”她以袖掩面,已經說不下去了。
蕭越的面色在她的眼淚中一分分變得僵冷,終于凝結為亘古不化的寒冰。
韋令婉作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結局自然是賜死,她倒沒什麽不甘心的,唯一不足的是沒能達到弄死厲蘭妡的目的,只有等下輩子再來算賬。聽說她臨死前很說了一番咒詛之語,厲蘭妡聽了只作沒聽見,似韋令婉這樣的蠢人,變了鬼也不見得能多幾分智慧,雖說她大概也是被甄玉瑾當槍使。
蕭慎身上面上的創痕漸漸平複,唯獨屢犯不止的發熱令厲蘭妡等人頗為焦心,他整個人也是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吳太醫的醫術高明也止于此,厲蘭妡無奈之下,又請了明華殿的妙殊師父來——妙殊自入駐明華殿後,接連做了幾場法事,竟頗靈驗,以此漸漸得衆人信賴。
妙殊自然不會開方救人,她所有的只有一番玄妙的道理,道是蕭慎被些頑皮小鬼纏住,須得佛法淨化,宮中唯太後身份尊崇,信仰佛理甚深,有太後庇佑,方可保得無虞。
厲蘭妡顧不得許多,也不管自己懷着身孕,當即就去太後宮門前長跪叩首,請求将蕭慎安置在太後寝宮,以留住其一條性命。
大約是她哀戚誠懇的态度打動了太後,也可能擔心她腹中的孩子,怕萬一出了什麽事,自己擔不了幹系,在她足足跪了一個時辰後,太後終于答應下來——也虧得賈柔鸾沒在一旁吹耳邊風,她這幾天一直在自己屋裏養傷,沒怎麽出門。幾點紅疙瘩雖不是什麽大事,總歸影響市容。
厲蘭妡坐在秋千架邊,用鳳仙花汁細細染着指甲,耳裏聽蘭妩彙報太後那邊的動向:“二皇子自挪去太後寝宮,太後娘娘一開始沒怎麽關心,每日只敷衍着瞧上幾眼,後來卻漸漸熱切起來,又是請太醫院的妙手開方子,又指派了十來個宮人輪流服侍,甚至自己也親力親為,都說因了這個孩子,太後娘娘都沒怎麽睡好覺,人看着反而有精神了。”
厲蘭妡靜靜道:“哪有祖母不心疼自己孫兒的?之前見的面少,所以生分些,若真日夜相見,我不信她忍得下心腸,看來咱們這一局擺對了。即便太後日後知道慎兒的病其實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嚴重,想必她也能體諒。”
蘭妩面露不忍,“只是可憐二皇子受此一番折磨。”
“他只能如此,”厲蘭妡眼中有鋒利的決心,“這是一石二鳥的計劃,不止為了打倒韋令婉,更要緊的是打動太後的心腸,倘若太後還是這樣不冷不熱,難保日後她不會再拿慎兒不祥的事發難,只有她親眼見到慎兒生病的苦況,她才會真心疼愛這個孫子,才會知道自己曾經所做的決定是多麽錯誤!”
“宮裏已經有閑語在傳,說二皇子受此劫難皆是命裏所招,不知太後聽了此話會作何感想。明明是她自己讓慎兒落到如今地步,如今她卻要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了。”蘭妩觑着她,嘆道:“可是我總覺得……”
“覺得我太過狠心,是麽?”厲蘭妡輕輕笑着,眼裏卻是一片蕭索枯意,“我的确狠心,你想的不錯,我本就是這樣的人,你第一天認識我麽?蘭妩,你我所追求的從來都是不一樣的,我無法證明誰對誰錯,可是蘭妩,我總還記得從前在雜役房的時候,咱們曾分吃過一只冷冰冰、硬邦邦的饅頭,你還記得嗎?”
如果說之前蘭妩有所動搖,那麽現在這句話重新将她的心拉回來,同甘共苦的革命情誼是最難忘卻的,既然兩人從困苦的歲月一步步走來,一路相伴,如今眼看着境況好轉,又怎好離心呢?
蘭妩看着厲蘭妡柔和面容上剛毅的神情,心底的感覺非常奇異,她有時候覺得厲蘭妡行事果決、毫無感情,有時候又覺得她心底仍有一片柔軟的地方。
她想這個人實在很矛盾,她是讀不懂的,更無法理解。
所以她也就懶得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