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秋風乍起之時, 厲蘭妡的月子已經坐滿,禦駕也回銮了。而僅僅從行宮回來後一個月,厲蘭妡又被診出身孕,如此一來,衆人不止驚奇, 幾乎覺得她如有神助了。

幽蘭館前來問候的人群從內殿一直排到門前萎黃的梧桐樹下,不止嫔妃們來了, 連宮女們亦前來取經——她們往後總是要嫁人的,沒準沾了這位娘娘的福氣, 也能一鼓作氣生幾桌麻将。

雖有甄玉瑾和賈柔鸾兩位高位嫔妃坐鎮, 厲蘭妡依舊穩穩地坐在正殿那張貴妃椅上, 旁人當然體諒她懷着身孕辛苦,不肯叫她起來, 她自己竟也毫不客氣。

更有一幹低位的妃子在她身旁趨奉着, 仿佛幽蘭館的丫鬟仆婢全都是擺設。楚婕妤殷勤地捧過一個果碟,“夫人嘗嘗, 這是嫔妾園中新結的杏子,甜中帶酸, 十分可口。”

厲蘭妡伸出纖纖玉指, 輕輕撚起一顆, “果然好滋味, 婕妤妹妹種得好東西。”

楚婕妤面露喜色,正要加緊說幾句奉承話,偏偏梅美人橫空裏奪過話頭, “夫人,您這身衣裳也太素淨了,嫔妾那裏倒有一匹皇上才賞的絲緞,是蘇州進貢的,顏色鮮麗得很,正合夫人這樣嬌麗的美人兒穿。”一邊用雪白的絹子小心地拂去厲蘭妡裙擺上不存在的灰塵。

金才人輕輕巧巧地笑道:“美人姐姐說笑了,厲夫人哪裏還短東西使,陛下都快把半個庫房裏的綢緞搬過來了,用得着姐姐這樣賣弄!”

梅美人的臉色一紅一白,厲蘭妡卻溫然開口:“金才人才叫說笑,哪裏有你說的這樣誇張,何況憑本宮有什麽,別人總是一番好意。”她朝梅美人含笑道:“既然美人這般有心,那本宮也就不假作客套了。”

有時候适當的通融變達,比完全的高風亮節更使人親近,因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有缺點的人,而非故作清高高不可攀,無形中便可拉近距離。梅美人覺得面上有了光輝,愈發談笑風生起來。

甄玉瑾看着厲蘭妡小人得志的模樣,不禁恨得牙根癢癢,幾番恨不得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叫她再也沒法得意。她好容易才忍下這股沖動,臉色卻憋得青紫——賈柔鸾比她機智得多,看了一眼就借故告辭,只說回去照顧太後:太後是她永遠的借口。

甄玉瑾終于忍受不住,也起身告退,厲蘭妡詫道:“貴妃娘娘不多留一會兒麽?”

甄玉瑾的笑似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森森的銳意,“不必了,本宮不比妹妹安閑,還有許多宮務需要處理——它們可不等人。”

厲蘭妡假意愁眉,“嫔妾哪裏稱得上安閑呢,已經有了這許多孩子,肚子裏又竄出一個,一個個白天黑夜的不安分,鬧得嫔妾頭疼,嫔妾倒是羨慕貴妃娘娘獨自一人的好福氣呢!”

這小蹄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甄玉瑾險些沒給她氣死,總算她的定力好,仍設法擠出一副笑模樣來,矜持守禮地離去。

回到墨陽宮,甄玉瑾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她一手按着平坦的腹部,一手将茶壺蓋在桌上滴溜溜旋來旋去。

荷惜在一旁看着,很擔心它會突然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她小心地上前奪過脆白的茶壺蓋,将其放回原處,輕聲道:“娘娘是在擔心厲夫人的身孕麽?您放心,她的出身擺在那裏,憑她生多少個孩子,總越不過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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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玉瑾的聲音輕渺得像冥府的鬼泣,“可一個女人這一生若是沒有過一次生育,她就不能稱作一個完整的女人,本宮多麽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只要是本宮腹中生下的孩子,本宮都會全心全意地喜歡。”

荷惜想不出什麽勸慰的話,只能罵幾句厲蘭妡來交差,“說來那賤坯子不知怎的這樣好運氣,一個接一個地懷上,又一個接一個地生下,跟抱窩的老母雞似的沒個盡頭,老天爺大約瞎了眼,淨眷顧這些卑微之人!”

甄玉瑾重重嘆道:“或許正因為她卑微,老天爺才肯多眷顧她些,似本宮這樣的人什麽都有了,子嗣份上差一點或者也能體諒。”她想起厲蘭妡坐在貴妃椅上含笑四顧的模樣,忽然覺得胃中泛起一陣惡心,情不自禁地弓着腰嘔吐起來,當然是幹嘔。

“娘娘,您怎麽了?”荷惜先是驚疑地看着她,繼而露出一點謹慎的歡喜,“娘娘,您該不會……”

“嗯?”甄玉瑾疑惑地擡起頭。此時小芙正在為甄玉瑾拍背,取來漱盂供她漱口,又有毛巾為她擦汗。她這麽突然仰首,一大口鹽水險些咕嚕嚕灌進喉嚨裏,将她齁死。

她好容易才明白荷惜所指何意,很快道:“這麽多年都沒有消息,哪裏突然就會有了。”

奴婢們自然都是揀好的話說,荷惜的雙眸清澈發亮,“也許是上天感應到您的心意,所以肯下垂憐呢?娘娘,您或許不相信,可奴婢知道遲早總有這麽一天的。”

在荷惜的反複慫恿下,甄玉瑾總算吩咐人去将太醫院一位相熟的趙太醫請來,看一看到底是否有孕。

那趙太醫用絲帕墊着診完了脈,額頭上已有細碎的汗珠冒出,他小心翼翼地道:“微臣知道娘娘求子心切,可娘娘的脈象并不是喜脈……”

荷惜流的汗比她更多,她感應到甄玉瑾的目光幾乎能将她殺死,只能求救般地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趙太醫,可娘娘不止幹嘔,這個月的月信也還沒來,您确定沒有弄錯嗎?”

趙太醫擺了擺頭,“微臣醫術雖不高明,還不至于糊塗到這個地步,至于娘娘月信紊亂,大約是由于體質失調的緣故,微臣待會兒會開一副方子過來,為娘娘調和髒腑元氣。”語畢,他收拾起藥箱便要告退。

荷惜膝行至甄玉瑾身前,垂首道:“娘娘,是奴婢愚鈍才鬧出笑話,請您盡管責罰,婢子絕無怨言。”她又哀懇地仰面,“可奴婢也是一心為娘娘着想,如今厲夫人坐大,賈淑妃又虎視眈眈,娘娘若無子嗣傍身實在危險,奴婢打從府裏就跟着娘娘,實在不忍見娘娘有朝落魄,為人踐踏……”

甄玉瑾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眼裏神情變幻莫測,不過一剎那的功夫,她忽然放聲喚道:“趙太醫,請你等一等。”

趙太醫驚惶地回頭,“娘娘有何吩咐?”

甄玉瑾字字铿锵地說:“請你開一服安胎的方子,本宮會命侍女去太醫院抓藥,每日按時煎了服下,也請你每日清早過來請平安脈,不要誤了時候,否則本宮耽擱得起,本宮腹中的孩兒也耽擱不起。”

趙太醫疑心她是瘋了,喉頭的溫熱都成了堅冰,聲音也無比冷澀:“可娘娘腹中并無……”

“本宮說有,那便是有。”甄玉瑾神情漠然,雙拳攥得死緊,如花的面上呈現出死木般的枯槁。殿中諸人都癡癡地看着她,不敢作聲,獨有荷惜注意到她衣裙的細碎微動——她在發抖。

原來她也是怕的,荷惜不禁嘆息一聲,自家主子做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決定,她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幽蘭館中,厲蘭妡聽着座下小安子的回報,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你說甄貴妃有了身孕?”

小安子瘦小的身量仍巍然不動,一貫平靜的臉上卻難得出現波瀾,“一點也不錯,墨陽宮這會子人來人往,仆婢們都來來回回地穿梭呢,裏頭一股子藥味,聽說是煎安胎藥,荷惜姑姑正滿面春風地要去告知太後和皇上呢,想來不到半個時辰宮裏就該傳遍了。”

厲蘭妡的五指死死抓住光滑的扶手,那股震動一直從空氣裏傳到她身上,迫使她得借助什麽才能穩住身形。

她的驚愕過大,暫時還無法平複,甄玉瑾怎麽突然就有身孕了呢?在這麽多年她的肚子毫無動靜之後,還這樣大張旗鼓地宣告衆人……厲蘭妡心底掠過一絲短暫的疑心,随即又自己否決,她是貴妃之尊,當然不必藏着掖着,張揚點也沒什麽,何況她若是敢僞造身孕,那未免太大膽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蘭妩已由驚訝轉為憂心忡忡,“甄貴妃家世出衆,容貌過人,多年來穩居高位,無人能其撄其鋒芒,唯一不足就是子嗣上差點兒,若是連這一點她也不缺了,那還有誰是她的敵手呢?”

厲蘭妡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她要謀奪皇後之位,甄玉瑾是她必須越過的障礙,她本來已經計劃得很好了,只要這個孩子生下來,她必能取甄玉瑾而代之,可甄玉瑾偏偏有了身孕,這個意外的變數說不定能影響全局呢。何況她自己的出身太差,本來也是仗着子嗣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倘若連子嗣也不再是優勢,她如何與這些人鬥呢?

厲蘭妡在這裏千回百轉,忽聽擁翠來報:“淑妃娘娘求見。”

是啊,她倒忘了,有人比她更着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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