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賈柔鸾從來不是性急的人, 哪怕在這樣火燒眉毛的緊要關頭,她依然能悠閑自得地飲茶,仿佛她本就是來找厲蘭妡喝茶的。

她要裝,厲蘭妡也就陪着她演下去,兩人相對默默, 面容倒映在清澈的茶水中,俱不發一語。

誰将得失看得更要緊, 誰就先輸了。終究還是賈柔鸾沉不住氣,先開口道:“貴妃娘娘有身孕一事, 妹妹可聽說了麽?”

厲蘭妡眉目舒展, “和姐姐一樣, 我也是才曉得。”

“妹妹就一點也不意外?也不擔心?”賈柔鸾兩道又細又美的柳葉眉向上挑了挑。

“這是好事呀,我為什麽要擔心?”厲蘭妡眨了眨眼睛, “姐姐與貴妃娘娘一向往來密切, 也不為她高興麽?”

賈柔鸾不禁語塞,她與甄玉瑾平日裏哪怕再和氣, 那也是做的表面功夫,到了真正利害沖突的時候, 分道揚镳是理所當然的事。她轉了轉眼珠子, 故作憂愁地道:“話雖如此說, 我怎麽有些替妹妹你着急呀!妹妹你一向頗得聖寵, 生的孩子也個個受陛下喜愛,若甄貴妃有了孩子,你就不擔心明玉她們的恩寵被人分去麽?”

厲蘭妡寬容大度地笑道:“分就分罷, 既然都是陛下的骨肉,不見得會偏寵哪一個,嫔妾相信陛下能一碗水端平的。”

賈柔鸾未料她這樣好說話,眼珠子都快蹦出來,莫非一孕傻三年,眼前的女人被接連的生育弄成智障了麽?她忍不住提醒道:“妹妹,就算你肯這樣想,甄貴妃未必願意。以她現今的地位,若生下的是個皇子,只怕立刻就要問鼎皇後之位。”她婉轉睨了一眼厲蘭妡,“若我記得不錯,甄貴妃與妹妹仿佛有點過節,如若她登上後位,妹妹以為自己還能獨善其身麽?”

厲蘭妡意态從容,“貴妃姊姊與嫔妾縱有微隙,也只是些微末小事,嫔妾相信貴妃姊姊大人有大量,不會計較。若貴妃姊姊真成了皇後,嫔妾也會真心為其高興,反正嫔妾自知人微言輕,能坐上夫人之位已是頂點,再無半分奢想——誰做皇後都無妨。”

她三言兩語推得幹幹淨淨,似乎甄玉瑾的身孕果然跟自己不相幹。賈柔鸾看她那副雲淡風輕的臉色,料準她打算袖手旁觀,心下不禁暗恨,嘴裏卻不好說什麽,只能起身告辭。

厲蘭妡吩咐擁翠好生送她出去,看着她兩鬓索索抖動的流蘇,窺知她內心的劇烈震蕩。這賈柔鸾也太會投機取巧了,竟想煽動她來針對甄玉瑾,自己卻坐享其成,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厲蘭妡并不如适才所言那般安分守己,更不會眼睜睜地看別人擋自己的路,可她絕不甘心為人利用。賈柔鸾既然無法說服她,就只有自己動手,且看誰才是漁翁。

丞相夫人在得知消息後的第二日就請旨進了宮。她一向身子羸弱,步态雍容,這一日卻走得飛快,也不需人扶,跟吃了仙丹妙藥般,惹得一幹掃地的宮女瞠目結舌,詫異宮中何時多了這樣一位競走健将。

甄玉瑾見了娘親,忙吩咐看茶,一面款款扶着甄夫人坐下。

甄夫人卻不肯就坐,第一眼瞄上女兒的肚子,那裏雖還很平坦,她預料遲早會有一個突起的幅度。甄夫人喜氣盈盈地說:“娘真是再想不到這樣的好事,盼了這些年,總算盼到這一日了,所以一得了消息就來看你,也是怕你沒生養過,諸事不知道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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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吩咐道:“荷惜,不用倒茶了,這坐墊太薄,去換幾張厚織的來;小芙,去把那窗扇關上,留一點小縫兒就好,秋涼了,仔細凍着娘娘……”

她在殿中呼來喝去,将滿殿的宮人支使得團團轉,如在自己家中一般。甄玉瑾頗不自在,忙拉着甄夫人的手問道:“娘,家裏怎麽樣了?”

甄夫人慈藹地拍着她的手背,“家裏一切都好,你不用擔心,你爹娘的身子都還健朗,不必記挂。就是你哥哥……”她垂眸嘆道:“罷了,當初一定要娶那漠北公主,我早說不好,仕途上沒半分幫助,人反而弄得……”

甄玉瑾憂道:“哥哥的足傷還沒好麽?”

“哪裏能好呢?京裏最好的大夫都說了,這輩子都不能下床,”甄夫人說到此處,語中不禁帶上幾分怨怪之意,“所以我說那白漪霓真是災星,自打她進了咱們家門,生出多少事來……”

甄玉瑾忙道:“母親您再不忿也好,可別明着跟她過不去,不然會落人口聲的。”

“這個我自然省得,她怎說也是個公主,我怎敢得罪她呢?”甄夫人道,“只是她進來也有數年了,腹中還是靜悄悄的,也未生下一兒半女,若你哥哥好點,再納幾個妾室也不難,偏偏弄得這副模樣……唉,也不提了。只一樁,我瞧着她對你哥哥倒也是真心實意,也只有這樣混着罷了。”

她重又殷殷抓住甄玉瑾的手,“總算你沒叫我和你父親失望,你父親那樣沉靜的人竟也高興壞了,催逼着我過來看你,若非如此,我也不會來得這樣早……”

甄玉瑾的臉上固然有喜悅,更多的卻是大隐隐于世的荒涼。她臉蛋兒有些浮腫,眼圈也微微發青,臉上還多抹了一層胭脂——仿佛夜裏悄悄哭過一場,急需這樣的遮蓋。

甄夫人也覺得了,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不舒服麽?臉色這樣難看?”

甄玉瑾勉強一笑,“沒什麽,大約是初次有孕,身子有些不習慣,睡得也不好。”

“唔,那是得好好照應着……”

甄夫人似乎還有其他許多絮絮的言語,甄玉瑾毫無預兆地打斷她:“娘,女兒有話跟您說。”

她沉着臉屏退衆人,獨留荷惜在側。甄夫人見她神色凝重,心下陡然生出惶恐和不安,連聲音都有些發顫,“女兒,你究竟想說什麽?”

甄玉瑾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母親原諒女兒的不孝!”

那股惶惑的感覺越升越大,成為心頭一朵濃重的疑雲。甄夫人忙扶着她起來,“你這是做什麽?”一面扭頭叱道:“荷惜,你傻站在那裏做什麽,還不過來幫着點!”

荷惜忙跑過來,手忙腳亂地插入兩人中間,卻不知是幫忙還是添亂。

甄玉瑾順勢起來,眼淚卻緩緩流下,“求母親原諒女兒的膽大妄為之舉,女兒并非有意欺騙您的……”

之前那些不确定的印象漸漸明晰起來,甄夫人的嘴唇在顫抖,連聲音都成了破碎的珠串,“你該不會……莫非你……竟沒有……身孕?”最後一個音符是尖銳而單調的質問,那股不确定已接近肯定的語氣了。

甄玉瑾看着她,終于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

甄夫人覺得一陣暈眩,忙倒退兩步,用手按着鬓邊的珠翠,那冰涼的觸感勉強使她清醒一點。

甄玉瑾怕她被自己活生生地氣死,從而擔上一個弑母的罪名,忙吩咐荷惜将丞相夫人扶好,一面道:“娘,您沒事罷?”

沒事?怎麽可能沒事!甄夫人萬分氣惱地看着眼前這個不孝女,“你瘋了不成?這樣的事也好作假,你是嫌你爺娘的命太長,存心想氣死我們哪?”

荷惜娓娓勸道:“夫人也別急着責怪娘娘了,娘娘也實在不得已呀!厲夫人連連有孕,榮寵已登峰造極,娘娘若再無應對之策,只能任人宰割,情急之下才想了這個主意……”

甄夫人直眉瞪睛地道:“那也不能以假孕争寵呀!這可是欺君的大罪,萬一被發現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甄玉瑾嗚嗚咽咽地說:“娘怎麽罵我都好,事情已經做出來了,再收回已經無法,只能想法子填補。”她凄婉地拉住甄夫人的一只臂膀,“娘,女兒并非存心争寵,女兒只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好,我不求他将來建功立業,母以子貴,我只想膝下有人低低地喚我一聲‘母妃’,好像別人的孩子那樣,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的容貌本就清麗無俦,眼下淚珠滾滾,更如梨花帶雨一般,摧人心肝。甄夫人雖覺恨鐵不成鋼,心下亦大為痛惜,怎麽說這也是她的親身骨肉,見她如此痛楚,身為母親怎會好過?

荷惜也在一邊勸道:“娘娘千錯萬錯都好,夫人您罵也罵過了,若還覺得不解氣,打奴婢幾下也行。可木已成舟,夫人您忍心見着娘娘陷入今後的苦況中麽?娘娘眼下能倚靠的,也只有您一個了。”

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自己的兒女打動,甄夫人輕輕阖上眼睛,喉頭微微哽住,“你要我怎樣幫你?”

甄玉瑾方慢慢止住泣。

厲蘭妡向墨陽宮走來時,迎頭遇見的就是這位甄夫人,此前她并未見過她,不過憑借她那與甄玉瑾酷似的容貌,而偏老一些,從而輕易推測出她的身份。

甄夫人傳給了兒女們一副好相貌,她自己當然也不差,雖然因着中年發福,她看上去像甄玉瑾的橫向拉伸版,不過徐娘半老四個字用在她身上還是很合适的。

厲蘭妡含着得體的微笑招呼道:“原來是甄家夫人。”

甄夫人卻未曾見過她,她打量着厲蘭妡身上富麗鮮妍的綢緞,頭上華麗奪目的珠飾,暗道宮中妃嫔泰半出身清貴,何來這一個暴發戶似的人物,不禁皺眉道:“你是誰?”

厲蘭妡從不覺得自己審美堪憂,宮中人人皆知她出身寒微,一旦裝扮得素淨些,旁人難免疑心她失寵落魄,只有這樣金堆玉砌,盡态極妍,才能盡情展露她如今的榮寵與尊貴。因此她極和氣地道:“可巧,本宮也是位夫人——厲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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