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陳定修剪完花木,在露臺一角的洗手臺洗淨雙手,一名面容秀氣的年輕男人慢吞吞地穿過寬敞至極的大廳,靠在落地窗畔看着他。
“老板,這次是玩真的?”
他回頭,随手抄起擱在休閑躺椅上的一份文件抛了過去。“不過是懶得換。”
女人不都一樣嗎?
“可是老板,”年輕男人咕哝,“誰讓你看上的都是這一型的?”
“你比較想我禍害良家婦女?”他似笑非笑。
年輕男人一噎,頓了頓後抓緊文件跟了上來。“……夫人想抱孫子了。”
“趙信,你簡直比我母親還要啰嗦。”陳定伸展着矯健精實的身軀,挑眉微笑,指了指健身室的方向。“玩一局?”
“才不要!”趙信哆嗦了一下。
瘋了才會跟自己的老板打拳擊,而且還是個曾拿下自由搏擊冠軍的老板。
有錢人就是愛作怪,定先生身家驚人背景雄厚,長相身材秒勝一大票號稱盛世美顏的男明星,平常除了在商界攻城掠地“大舉斂財”,私底下旺盛的精力和豐沛的興趣,光是叫人數都數到眼花撩亂手指打結。
舉凡自由搏擊、高空跳傘、深海潛水、駕駛私人飛機……定先生無不手到擒來,下次他真該慫恿定先生,幹脆買下“??七”的版權,自己親身上陣拍好了。
“是不是男人?”陳定嘴角微微上勾。
“……我是女人。”趙信為保小命,不惜踐踏自己的男性尊嚴。
陳定笑了起來,慵懶性感的笑聲差點掰彎了趙信這個鐵打的直男。
“老板,我生不出小孩啊,求放過!”趙信煞有介事地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別誘惑我。”
“顯然最近是太閑了,還有耍嘴炮的力氣。”他凜冽漂亮的眼睛柔和了一瞬,随即斂止,淡淡道:“‘女人志’最新一期的銷售量下滑了百分之零點三,你這個發行人去了解過狀況了嗎?”
趙信吞了吞口水,神色一凜,正色道:“定先生,廣告商和各大通路商都沒問題,我們內部開過會了,相信只是銷售量短暫的波動,況且,也只是極小數……”
“洞再小,也證明‘女人志’的市場出了漏子。”陳定臉色冷了下來。“我再給你一個禮拜做市調和內部調查,如果七天後你還是只能拿出這樣的話來回報,你就自動請調到挪威‘威京釣魚雜志’去做總編吧。”
“是。”趙信這下冷汗涔涔,連哭都沒處哭去了。
——當晚,陳定開完國際視訊會議,下達了幾個重大裁示後,關掉大熒幕,改打開了核桃木大辦公桌上方的臺燈,取過一疊過去一年到最新一期的“女人志”。
陳定有某種強迫症。
他不喜歡事情逸出掌控,更厭惡有什麽他該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不管事件大小,重要還是不重要。
重要與否,由他這個老板說了才算。
“女人志”在整個盛焰集團裏只占了微不足道的小小收益,但十年來一向是業界巅峰指标的代表,今天銷售量下滑百分之零點三,就代表下一期有可能下滑百分之三。
商場中,戰役無論大小,态度決定致勝的一切!
他花了四個小時,仔細地看完了一年來的每期“女人志”,神情從淡然漸漸湧現一抹恍然,而後生起微微的興致。
“溫宜。”他修長指尖輕輕敲落在印刷頁面上的那個名字。
……有點意思。
“小姐,你的鱿魚羹面好了……小姐?”
溫宜驀然回過神來,對老板歉然一笑,遞過六十元硬幣,接過那袋熱騰騰透着香氣的鱿魚羹面。
誠征洗碗工,月休四天,上班時間早上8:00~晚上8:00,月薪兩萬三千元,意者請內洽。
……好心動。
做了五年的家庭主婦,她碗盤真的洗得很幹淨。
只要能養活自己,做什麽都好。
溫宜銀行戶頭裏只剩下幾萬塊,扣除每個月房租和水電瓦斯費,以及極度精簡的生活費,以她現在失業狀态,至多也只能再撐上兩個半月。
“當初真不應該假清高,撐着一口骨氣把莫謹懷給的一百萬贍養費支票還給婆婆……不,是莫夫人的。”她喃喃自語,嘴角微牽動了。“現在才知道,錢才是好東西啊。”
莫醫生和莫夫人是北部醫學世家出身,父輩早年分別留學過日本和德國,莫夫人還是已逝的臺灣心髒科權威王院長的女兒,雖然她本身不學醫,卻是自幼受名門教育雕琢嬌養出來的,從寵溺的父親手上交到寵愛的丈夫手中,大半輩子都是莫家男人捧着、縱着的珍寶。
而溫宜,就是她眼中玷污了莫家完美輝煌的髒東西,最不可饒恕的存在。
溫宜只不過出自普通家庭人家,讀平凡的大學,念的還是沒什麽用處的中文系,如果不是“裝清純假賢慧”的引誘了她那個優秀善良的好兒子,把她兒子哄騙得團團轉,又怎麽有資格嫁得進他們莫家?
所以他們夫妻離婚,莫夫人若不是教養使然,早就狂放鞭炮以示慶祝了。
因此教養優良的莫夫人只是在她去辦完離婚手續,要搬出大安森林公園豪華大樓的那一天,趁兒子回醫院值班時上門——
“媽?”溫宜已經打包好兩只大行李箱,正猶豫着鑰匙是該留在客廳桌上,還是帶走……以做紀念。
因為莫謹懷說,他反正會找人來換新的門鎖。
真是迫不及待啊……她神情黯然了下來。
“叫誰媽呢?”莫夫人年近六十,卻保養得像四十幾許人,永遠梳化得像随時能上雜志采訪的巨星,一身名牌簡約古典花朵套裝格外襯托出名媛貴婦的風範。
溫宜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恭順中有一絲掩不住的忐忑不安。“對不起,莫、莫伯母。”
莫夫人諷刺地看着她,語氣還是優雅緩慢。“小宜,我總是你的長輩,這幾年來的好好壞壞我也不多說了,但你嫁進我們莫家來就像鍍了一層金,也見過些世面了,将來要是遇到好的對象,在我們家學的禮儀風度就能派上用場,我是希望你得好好珍惜,畢竟像我們這麽大度的人家也不多了。”
“謝謝……莫伯母。”她胸口緊緊地卡着團酸澀灼熱的情緒,只是五年來都這樣忍過去了,如今她已經不是莫家的媳婦,更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沖喉而出,大肆宣洩。
她連最珍貴最深愛的丈夫都已失去,五年的婚姻也轉眼灰飛煙減,如今,還有什麽值得她去抗議去争取的?
“你是個好女孩,可真的不适合謹懷,他為了你,也撐得夠辛苦了,你都不知道他在那些兄弟好友面前有多擡不起頭……唉,算了算了,我也不提了。”莫夫人“悲天憫人”地嘆了口氣。“當初啊,門當戶對這件事對你們年輕人而言,都說不是問題,可是這幾年下來,我在一旁看着都替你累,現在好了,總算你們兩個都解脫了……”
是嗎?原來這些年,因為她,他過得這麽不快樂?
溫宜明知莫夫人絕不會讓自己好受,但她說的每一個字還是深深刺得心口鮮血淋漓。
——可是,阿懷,我們在一起還是幸福過的,不是嗎?
——我還記得你冬天圍上我織的圍巾,你把我冰冷的手放進你大衣口袋裏取暖,你對我低頭笑得好像整個冬日的星星都落在你眼底……
那麽燦爛,閃閃發亮。
那一刻,你也是快樂的吧?
“小宜?”莫夫人的笑容拉了下來,難掩不悅的指責道:“懂不懂禮貌?長輩在說話你發什麽呆?難道以為謹懷跟你離了婚,你就可以把長輩不當一回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一絲笑。“莫……伯母,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你都不是我媳婦了,我現在管教你不是讓人說我多事嗎?”莫夫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謹懷給你的支票你拿了吧?他本來是要給你兩百萬的,可外人要知道了,還以為你們溫家是在賣女兒呢,收聘金的時候賣一次,離婚還能賣第二次,所以我就做了這個主,一百萬給你傍身也不算太難看了——”
溫宜蒼白的臉龐越發沒有一絲血色,她再也抑不住沒禮貌地打斷了莫夫人的話。“莫伯母,當初我父母收的聘金都讓我帶回莫家了,我們溫家……不是賣女兒的人家。”
莫夫人臉色難看起來,喝斥道:“你就是這麽沒有教養,難怪出去淨丢謹懷的臉!”
溫宜雙手緊緊握拳,指尖掐得掌心都要出血了。
可……不能……不能起沖突,她不能再讓莫謹懷夾在她們中間難做人了。
溫宜,算了,算了啊!
她閉上了眼,努力地咽下了所有沸騰激憤的不甘、委屈與酸澀苦楚,而後,從提袋裏拿出了皮夾,将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百萬現金支票遞給了莫夫人。
“莫伯母,我和謹懷,兩不相欠了。”
“怎麽,嫌少?”
她搖搖頭,一言不發地拖着行李箱就往外走。
再也沒有必要解釋或争個道理的必要……就算現在争贏,可她也早就輸光了一切。
溫宜不知道的是,莫夫人收回了那張支票,高高在上地目送着她略顯疲憊又笨拙地拉扯行李進電梯,親眼看着電梯門關上。
礙眼的人終于消失了,莫夫人覺得自己周邊連空氣都特別清新好聞起來。
就在此時,手機鈴聲響起。
“喂?紫君呀!”莫夫人一接聽電話,剎那間春風化雨眉開眼笑起來,慈愛親切歡喜地道:“你忙完了?太好了,伯母馬上讓司機去接你,咱們今天到SALON DE THE de Joe l Robuchon吃下午茶吧,你上次不是說謹懷爽你約嗎?伯母替他賠禮了,這小子就是事業心太重……好,好,那待會兒見啊!”
——以上這些,溫宜都不知道,但就算知道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只除了……
“說我蠢,還真沒冤枉了我。”
事過境遷,此刻她提着鱿魚羹面,站在面攤前,嘴角的笑容是自我解嘲,更多的是釋然和解脫。“幹嘛跟錢過不去呢?”
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那時跟錢過不去,就換莫夫人跟她過不去了。
一百萬對莫夫人來說不算什麽,但是到她手上,就是刺眼。
“算了,”她笑笑。“不就一百萬啊,我來應征洗碗工,存個十來年總存得到吧?”
有時候,錢還真沒比舒心自在痛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