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陳定目光專注地看着她十指靈巧翻飛地做這個做那個,沒三兩下已經有陣陣誘人的香味飄散了出來。

這間被她收拾得頗清爽溫暖,卻還是掩飾不住先天體質不良的老舊狹窄套房,突然讓他不再覺得窄迫得處處看不順眼不自在了。

以往,他最瞧不上那種只會窩在家庭和廚房裏,自以為賢良淑德,奉“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男人的心”為圭臬的女人。

在他看來,女人最迷人之處唯有兩種——種是自信強大、有事業野心和能力的美麗,另一種則是妩媚嬌豔楚楚動人,會勾起男人熊熊保護欲的小白兔。

柴米油鹽的家庭主婦,從來就是最排不上號的。

尤其在他所處的環境結構世界中,沒有什麽最頂尖出色的主廚是用錢聘請不到的。

……你想喝一杯鮮奶,是會選擇到超商買一瓶,還是到牧場牽一頭乳牛回家?

答案顯而易見。

但此時此刻,置身在溫暖洋的小套房,聞着無孔不入的驚人美食香味,看着那個清秀纖瘦的女人賢慧忙碌的背影……

“嗯,待會消夜錢還是多給一點好了。”他自言自語。

——這世上果然沒有什麽是錢買不到的。

陳定理智分析得無比透徹,可他卻沒有發現在這樣的氛圍下,高大精實的身軀已然不知不覺地慵懶放松了下來,肩背往後癱靠在沙發上,長腿閑适地舒展,漂亮深邃的眼睛隐隐含笑,嘴角微勾……

半個小時後,電鍋按鍵跳起來了。

陳定精神一振,不自禁坐挺了起來,上半身微微向前傾。

略呈長方形的客廳沙發桌上,是剛剛溫宜端來放下的一小砂鍋蔬菜蛤蜊雞茸粥,蛤蜊還是她在外鍋水熬幹前五分鐘放進粥裏的,所以蛤蜊肉肥美飽滿得一咬就噴汁。

“你居然會做奶油松瓤卷酥?”陳定眼前一亮,目光浮現驚豔又滿意的愉悅。“還有胭脂鵝脯……怎麽沒有酒釀清蒸鴨子和蝦丸雞皮湯?”

咦?

溫宜心念一動,抑不住驚訝又有幾分暗暗欣賞地看向他。

這年頭,會讀《紅樓夢》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男人看《紅樓夢》,還真是堪比珍稀動物。

不過一想到他的出身……她又覺得沒有什麽好詫異的了。

陳定是真正的名門大家公子,祖上至今的家族藏書和珍寶古董恐怕比歷史博物館也少不了多少,曾經有國外權威雜志還專文報導介紹過,陳家素有“小故宮”的美稱雲雲。

正統淵遠流長、底蘊雄厚的人家,果然是随随便便拔一根寒毛就能壓死一大票自喻豪門的暴發戶啊!

“因為今晚沒有綠畦香稻粳米飯。”她不由得淺淺笑了起來,眼神溫和親切,像是見到了老熟人一樣。“煮的是粥,确實有點可惜,不過定先生不是寶玉,我也不是芳官,就沒差了。”

上述菜色,出自《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勺藥裀 困香菱情解石榴裙”,只不過此刻五道缺三樣罷了。

他視線和她一交觸,不覺也笑了,骨子裏帶來的冷峻驕傲尊貴氣場霎時柔和了大半。“其實你可以在‘女人志’考慮寫一個美食專欄的。”

她眼底眉梢嘴角的笑意瞬間有些淡了。

啊,真是不堪“回憶”。

陳定注意到她複雜的眼神,“你還在記恨專攔被江顏搶走那件事?”

她沉默了一下,也只是笑笑,努力不諷刺地回上一句——原來日理萬機的定先生也會注意到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位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睥睨俯瞰而下,竟然還看得到渺小如蝼蟻,芸芸衆生中的其中一個?

——好吧,她心胸真的沒那麽寬闊,還是忍不住酸民了一把。

“定先生,”溫宜迅速收拾起紛亂不穩的思緒,微笑回道:“我現在開粥鋪挺好的,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暫時沒有再寫專攔的打算,不過還是謝謝你。”

他眉心漸漸皺了起來,但看着她禮貌卻疏離的模樣,登時打消了想再說些什麽的念頭。

粥一如往常的軟糯噴香可口,奶油松瓤卷酥入口即碎,松子香氣在味蕾間爆炸開來,其中還隐隐纏綿了一縷迷人的嬌膩花香,胭脂鵝脯更是鮮鹹柔軟得咀嚼間齒頰生津,胃口大開……

他很滿意這頓消夜,卻不滿意後來安靜得叫人不自在到近乎煩躁的氣氛。

但若問陳定,那他到底想要氣氛是“怎樣的”?其實他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

也許是,這套房明明那麽狹窄,她竟還有辦法從頭到尾背對着他,和他再也沒有對到任何一次眼神。

他吃完消夜剛好午夜十二點整,溫宜動作敏捷地收拾碗盤,溫和客氣地請他回家了。

陳定穿上黑色長大衣,站在狹小的玄關,大手伸進口袋正想拿皮夾,忽然挑眉。

“出門太匆忙,今天忘記帶皮夾了。”

“這頓我請,謝謝你今晚援手之恩。”她想也不想道。

他一頓,幽深的目光裏有着她看不懂卻莫名心慌的意味。“我陳定是那種施點小恩就吃白食的人嗎?”

她呆了呆,張口:“可是今晚你明明叫我認帳——”

“所以你還欠我真正的棗泥山藥糕。”他理所當然地一槌定音。

……陳定先生,您穿越到剛剛一個小時前了嗎?

“這頓消夜就是還你——”她耐着性子想解釋。

“我今晚吃的是棗泥山藥糕嗎?”他打斷她的話。

她楞楞看着他……這個人是哪裏有問題?

“可是你吃奶油松卷酥了!”她瀕臨氣急敗壞的邊緣。

這道還比較難做,他曉得她在松瓤裏面還摻了一點自己熬的玫瑰醬嗎?而且那個酥皮,他以為有多好揉□多好卷啊?還有撒在上面的日本進口特級糖粉——

她剛剛是都喂豬了嗎?

“如果我取消你的專攔,結果還你一份做我助理秘書的工作,這兩者一樣嗎?”他昂起下巴,濃眉挑高高。“要你,你會願意嗎?”

“我錯了。”确實是大錯特錯,她今晚就不應該引狼入室……不,是打從那天晚上就不應該一時心軟放他進店裏還投喂食物!

“請勿喂食野生動物”,這個安全口號她從今天起要牢牢記住、徹底執行。

“嗯,我不生氣,我原諒你。”陳定那張英俊冷峻好看得不像話的臉揚起了一抹笑意,周身那股銷魂蝕骨、屬于純爺們的男性費洛蒙魅力瞬間迸發蕩漾了開來。“下次,我再來付今晚的消夜費,并且讨還欠我的棗泥山藥糕,晚安。”

大門開啓,大門關閉,腳步聲緩緩拾階而下,漸漸聲響消失。

良久後……

溫宜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熱,随即甩甩頭,重重上鎖。

第二天,莫謹懷難得地向醫院告假,驅車回到了位于陽明山腳下的父母家。

莫家的三層樓老式花園洋房就在昔日的中影文化城附近,地坪接近五十坪,如今市值上億。

莫謹懷平常都是住在大安森林公園的豪華大樓裏,很少回來,自從奉母命和溫宜離婚後,除非過年過節,否則幾乎不再進家門。

他知道自己這是消極幼稚的做着無力的抗争,可笑的自欺欺人。

這樣的行為,又能說明什麽?挽回什麽呢?

他從小到大都是個優等生,按照父母的期待一路讀書,學醫,坐上人人豔羨忌妒的總醫院外科主任位置,只有上一段婚姻是他自己求來的。

但也只有短短五年……

莫謹懷臉色蒼白地坐在駕駛座上,看着那棟歷經歲月滄桑卻不掩風華的老洋房,突然覺得從心底升起一股壓抑不住的疲倦和厭惡感。

想必母親正在裏頭張羅着他和紫君訂婚的事情,那些訂婚金飾,訂婚西裝,傳統訂婚十二禮……

他眼前浮現昨天那個男人嘲諷戲谑的話——

……一邊籌備訂婚事宜,一邊和前妻糾纏,莫醫生不愧是心髒外科權威,自己一顆心的左心室和右心室還能這麽二分法,真是長見識了。

……莫醫生,你不怕朱家知道你訂婚前夕還來騷擾前妻,那,莫家呢?

那個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什麽會知道莫家和朱家雙方家長近期在籌備訂婚?

莫謹懷臉色越發陰郁難看,下意識摸着瘀青了一大片的小腹,仿佛還能感覺到昨晚那巨大的撞擊劇痛。

令他更難堪的是,那男人說的話讓他啞口無言,無力招架。

他确實不怕和朱家的婚事一波三折,但如果父母知道了,責怪的不會是他,而是讓他至今仍放不下的溫宜。

他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該死的!”莫謹懷猛力一捶方向盤,痛苦的額頭緊緊抵着方向盤堅硬的核桃木紋,只覺胸口憋促緊縮得像快爆炸開來。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要逼他?為什麽……他不能留住他真正心愛的女人?

“小宜……”他聲音低啞破碎,隐含哽咽。“你不在家,家裏變得很冷、很冷……以前……就算我們吵架,家裏也是熱鬧有人氣的……我加班再晚回家,你都會起來幫我煮一碗暖呼呼的消夜……可是現在,家裏已經沒有你的味道了……”

不管是食物的香味,還是她身上的香味,都沒有了。

他曾經以為,和紫君在公事上的合拍,同是同事的互相欣賞支持與理解,在家庭生活上也能夠這麽融洽,可是……終究不一樣的。

紫君明豔大方幹練,對他也有溫柔撒嬌的時候,但一樣出身富貴,身上又怎麽可能沒有驕縱之氣?

尤其,她慢慢發現他除了出色的容貌和身家背景與醫術外,其實私底下是個很低調沉悶的男人,對此她也吵過鬧過,口口聲聲質問他是不是還對前妻念念不忘?

小宜從來不會嫌他沉悶,嫌他不夠浪漫,不懂得從荷蘭空運珍稀的藍色郁金香送給她做生日驚喜……

他确實……忘不了她。

誰又能将已然在心上,深深紮根蔓延,最後長成參天大樹的愛,徹底拔除掉?

可是這份愛,已經被他親手摧毀得面目全非,就連他自己,也越來越看不清楚自己的本來模樣,就連他真正要什麽、不要什麽,都已混沌得一塌糊塗,無法辨識出來。

他一步步,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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