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再遇

聽聞出使長風的使臣回京了,沈琳卻更加不安心。

她要不要去翰林院還書,還是……

她也到了說親的年齡,侯府的門庭都被踏破了,都被母親一一擋了回去。她的婚事,父親和母親當是有安排的,卻無論如何都安排不到許鏡塵身上,她有些沮喪。

朝廷三日後在禦花園給出行的使團接風,鴻胪寺的官員都會去。

她就讓沈修文帶她去翰林院。這個時候去翰林院是遇不到許鏡塵的,她想得清楚,将抄好的冊子和借的書還到他位置上,就不要再見他了。

這麽想,便也這麽做了,只是将書放回去的時候,就覺心裏有什麽被掏空了一般,蜇得慌。

再往後,游記也少有看了,就同京中其他姑娘一樣,去踏青,郊游,或跟着母親去寺廟祈福,跪拜,如此過了三兩月。

轉眼便到秋天。

她滿十四,府中上下都給她慶生,收了一堆禮物,倒是沈修頤,還在外游學,就送了一堆游記和書籍回來。

思凡還笑,“姑娘都好些日子沒看這些書呢,三公子還在送呢。”

她就随手翻了翻,這些游記裏提到不少民風記事,她早前在翰林院的書籍裏都看過,讀起來便不如以前生澀,反而更輕松了一些,拿起來就放不下了。

沈修頤送來的十幾本書,不消月餘便看完。

看完就書慌了。

“怎麽,近來不去翰林書院了?”沈修文打趣,沈琳想起許鏡塵出使去了,還未回來,就道,“想去啊,就怕麻煩世子。”

特別強調了世子兩個字,沈修文就笑,明日就去吧。

沈琳就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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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幾月,翰林院裏的陳設沒有變過,只是小童換了。

她去翻書,小童就在旁警醒,“你可小心些,別弄壞了。”

她就鄭重其事點頭,她就在翰林院看,不借走就是,只是偶爾瞥到許鏡塵的位置,還是會愣了半晌,不移目。

桌上的書冊少了許多,該是抄錄得差不多了。

他本是翰林學士,翰林院內又有儒生幫忙,她不在,也會不清閑着。沈琳就想,她不過是他認識的一個有趣的丫頭罷了,抄抄書,說說話打發閑暇時間,過上幾日就忘記了。

纖手将書放回原處,又見到一側放得是《伏天行跡》。

孤本已經收起來了,那這本,就該是許鏡塵抄錄的那本。

她有些好奇,滞了滞,還是從書架中抽了出來,她是頭一次見他寫的字,工整如一,嚴禁得像是雕刻出來的一般,就想起他坐在臨窗的位置,抄錄的時候聚精會神,一絲不茍。

連她偷偷打量他,都不知曉。

看了《伏天行跡》,就認得他的字,這一欄書架上,好似都是他近來抄錄的書,便不覺翻了下去。

臨到走時,才見一襲身影擋在眼前,先前在她身後不知看了多久。

許是太過熟悉,轉眸一瞥,便認了出來。

他不是出使了嗎?

沈琳就低頭。

他就開口:“原來不是沒來翰林院了,是挑我不在的時候。”

沈琳不知該如何辯駁。

“跟我來。”他喚了一聲,就往窗邊的位置走去。她想轉身出書院,奈何腳下卻滞住了一般,動彈不得。

許鏡塵便駐足,“怎麽了?”

沈琳攏了攏眉頭,攥緊了手心,也不搭理他,徑直往書院外跑去,留下許鏡塵獨自立在原處。

此事一過,她再不想去翰林院了。

沈修文只當她一時興起,又一時興頭過了,也沒往心裏去。

轉念開年,京中張燈結彩,團年飯過後,就在家中看煙花守歲,年初一的時候還要進宮給殿下和王皇後請安。沈陶雖是嫡女,卻是二房的女兒,也不能一道進宮拜谒。

鳳儀殿內,王皇後安排了女眷的宴席。

坐了些時候,殿內有些悶,她就起身到禦花園透氣。

正月裏,天寒着,呵氣成霧。

她搓了搓手,有些凍,思凡就回殿內去取披風。

也由得天寒,禦花園內的人不多,連宮女和太監都見不到幾個。湖裏的水結了冰,樹上還挂着冰挂,亭臺樓閣都掩在白皚皚的雪裏,很是好看。

她微微伸手,去觸樹上垂下的冰挂。

指尖還未觸到,便聞得身後踩雪的吱吱聲。

她回眸,卻見那襲身影,披着厚厚的大麾,目不轉睛看她。

他是鴻胪寺少卿,應當會來宮中的,只是殿內觥籌交錯,歌舞助興,他也會到禦花園這樣冷清的地方?

思緒間,他已踱步到眼前,她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當是才從席間出來的,同她一樣。

他便解下大麾給她披上,就聽他道:“白案堂裏有雲,南順的冬日偶爾也會下雪,只是雪覆在湖水上,湖水也不結冰。綠樹紅花上都是白雪,當為美景。”

白案堂,這本書他借給她過。

麾上的暖意就透過肌膚傳到四肢百骸,沈琳有些怔。

許是這大雪天,宮中燈火绮麗,也或是酒席間酣暢淋漓,不覺漫上心扉。

他俯身攬她在懷中,輕聲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去提親。”

沈琳心中一驚,只覺心跳都倏然停了一拍,離得這般緊,怕是被他聽到的。這樹上的雪挂呀,也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在陽光下閃爍着撲朔迷離的光芒,看得她有些迷眼,就像……夢裏的小築一般。

耳旁就繼續聽到他的聲音,“日後便一同去看白案堂裏的風景,伏天行跡裏的古跡,我寫字,你抄書,走到何處,便看到何處,如何?”

他的聲音就像春日的泉水一般,叮咚作響,透過耳畔,緩緩留到心間。

她沒有應聲。

他就低頭,吻上她的發間:“你叫什麽名字,我日後要去哪裏尋你?”

沈琳,她也鬼使神差應聲。

沈琳?他喚她。

她應了聲嗯,時間就仿佛在皚皚白雪裏靜止,再無旁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二小姐!”

思凡喊完就雙手捂住嘴,手中的披風“啪”得一聲落在地上,惶恐看向沈琳。

許鏡塵松手。

沈琳僵住,想也沒有多想,松下大麾還給他,抓起思凡便跑開。

他拾起地上的大麾,拍了拍雪,還殘留着她身上的氣息。看着她抛開的方向,許鏡塵唇畔微微挑起,似是冬日裏一抹暖人的笑意,沈琳……

……

沈琳到這裏停住,孟雲卿便問,後來呢?

方才說到正月裏,應當就是今年年初的事。

眼下是五月。

沈琳就繼續道,她告訴了他名字,思凡又喚了她“二小姐”。這京中,能入宮拜年的沈家不多,要尋一家的二小姐叫沈琳的,應當也不難。

……

宮中回來,沈琳就恍然變成了一只惴惴不安的小鹿,終日在苑中來回踱步,時而坐在花壇那裏,數着花瓣發呆,倒比那陣從翰林院離開的日子更難熬些。

“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去提親?”

心中暗暗期許,每次爹爹和娘親喚她去,她都滿懷希望,卻又失望而歸。一晃到了三月,她終于忍不住讓思凡去打聽。思凡回來說鴻胪寺少卿二月便出使了,許是要十三月末才回來。

許鏡塵出使了?

沈琳心思黯淡下來,出使少則幾月,他卻沒有來侯府提親。沈琳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在梅府聚會時,旁人說得那襲話,許鏡塵再是好,底蘊稍好的世家,哪個會願意将女兒嫁過去做繼室填房的?

所以他才不來侯府提親的?

三月初春,卻覺池水兀得有些涼了。

她就連珍藏的游記都看不進去。

來侯府提親的人依舊踏破門庭,有門當戶對的,也有不着調的,但卻唯獨沒有他。

四月初的時候,聽聞出使蒼月的使團回京了。

她想找他問清楚。

還是沈修文幫忙,她扮成小厮混進翰林院,翰林苑裏的桃花又開了,還是年年歲歲景色如舊,只是書院的小童又換了,見她在書架這端,攏着眉頭念叨,“小心些,都是些珍貴的書籍呢。”

她就幹脆移步到案臺那裏等。

最後滿懷心思,等來的卻是一句疏遠的問候“沈姑娘”。

沈琳臉上的笑意僵住。

“沈姑娘日後還是少來翰林院,讓旁人見到就不好了。”他的話雲淡風輕,拂袖将手中修好的書籍放回書架上端,半晌才回頭去看案幾旁的沈琳。

“沈姑娘要的書,其實都可在麓山書院尋到。”

“早前冒犯,還請沈姑娘見諒。”

沈琳眼中氤氲,不知道如何出得翰林院,回了侯府。

整個四月,沈琳都恹恹沒有精神。

抄錄的《伏天行跡》就在床頭,看得模糊了雙眼。

他分明是喜歡她的呀,否則怎麽會在禦花園裏同她說那般話。

她想再見許鏡塵一次,就在端午龍舟會。

……

四月底,孟雲卿便來了京中,而後就是西巷見到的一幕。

“就是這麽多,沒有瞞你的。”沈琳聲音很輕,許是走得累了,就尋了花苑裏的一處歇腳。

栀子花開得正好,滿園芬芳。

孟雲卿就垂眸斂眸,修長的羽睫傾覆,看不清半分情緒。

換作是她,她也許也會如此。

只是前一世,宋景城于她,卻不是一句答複。

孟雲卿緩緩擡眸,“齊王呢?二姐姐同齊王相熟嗎?”

沈琳錯愕看她,“四皇子?”齊王是月前才新晉的封號,京中只怕都還沒習慣,孟雲卿如此問,她自然錯愕。更為驚訝的,孟雲卿為何會忽然提起齊王來?

“總覺得在西巷見到他太巧合了些,我和音歌是思凡告訴的,西巷那邊平日裏人就少,連端午龍舟會都沒有幾個人,會什麽齊王會偏偏出現在細想,還有旁人一同,未免也太巧合了些,二姐姐可同旁人提起過?”

孟雲卿如此說,沈琳也怔住。

她昨日是慌亂了些,也根本沒想過齊王和汪大人,劉大人為何也在西巷那頭。

其實細思極恐。

“別人不知曉,只有他和思凡。”她悻悻開口,思凡不會說出去,許鏡塵當時也在場,當是……被人算計了。

“齊王可來侯府提過親?”孟雲卿又問。

沈琳搖頭,沒聽爹爹和娘親提起過。現如今朝廷的局勢不明,她也聽爹爹和哥哥提過,皇室也不會輕易來侯府提親,齊王就更不可能。但如果是……沈琳手心就僵住,忽然有些木讷看向孟雲卿,孟雲卿斂眸。

……

稍晚時候,世子夫人回了芷蘭苑中。

小廚房正好做了飯菜,孟雲卿和沈琳就留在芷蘭苑一道用的午飯。

午飯時,聽世子夫人說,宣平侯似是有急事離開了,書信今日才到了世子手中。

回蒼月了?

孟雲卿嚼了口飯菜,想起他說老爺子身體一向不好,能讓段旻軒如此慌張的事,許是老爺子病倒了?

想随如此想,卻無從考證了。

用過午飯,孟雲卿就起身辭別。

定安侯的書房在西院,離芷蘭苑不遠,方便世子平日和定安侯往來。

書房獨立有一個院落,院落裏很寬敞,有時侯爺會在書房的苑裏待客。

用過飯,徒步走到書院,韻來正好送了茶去房內出來,合上門,輕聲道:“侯爺還在書房見客,要勞煩表姑娘稍等一會兒。”

書房有客人,孟雲卿望了眼,應了聲好。

“表姑娘随奴婢來。”書院一側有偏廳,韻來是要帶她去偏廳等。

音歌就一道。

到了偏廳,韻來沏茶,孟雲卿随意問起,“侯爺那裏是什麽客人?”

韻來怔了怔,繼而笑道,“都是朝中的官員,奴婢也認不得,想是朝中的事情吧。”

孟雲卿本來也只是随口問起,韻來如此說,她就點頭也不多問。韻來沏好了茶,就關門退了出去,孟雲卿便在偏廳一邊飲茶一邊候着,她也不知道定安侯喚她來何事,但聽沈琳提起定安侯素來守時,讓她晌午後來,卻有客人,應當是意料之外卻不得不見的。

她本也無事,等等便是。

書房那頭,韻來卻駐足。

今日來的人她自然認識,是鴻胪寺少卿許鏡塵。

正月的時候便來過侯府,二月裏又來過一次,鴻胪寺少卿官職低微,又同侯府走動得不近,卻三番兩次單獨見了侯爺,出來的時候臉色都陰沉晦澀得很,她印象才深刻了些。

書房內,定安侯就沉聲問道,“這次又來做什麽?”

許鏡塵道:“再向侯爺提親。”

定安侯臉色有就些難看,“我之前說得不夠清楚?”

“清楚。”

“那你還來做什麽?”

“再來問,若我一定要娶,侯爺如何才肯将沈琳嫁我?”

……

也不知過了多久,韻來來喚,孟雲卿才起身去書房。

音歌就留在偏廳等。

走到書房門口,恰好見到一道身影離開書院,孟雲卿只覺眼熟。

那人也正好回過頭,孟雲卿吃驚,是許鏡塵?

許鏡塵看了她一眼,該是也認出她來,只是這等場合,送他出去的小厮也停下腳步看他,他便回頭,離了書院。

孟雲卿心中就有疑惑。

“侯爺。”她進了書房,循聲問候。

定安侯擡頭,“怎麽不喚舅舅?”

孟雲卿從善如流:“舅舅。”

“坐吧。”定安侯吩咐,孟雲卿就落座,不等定安侯再開口,韻來又泡了一盞茶送來給她,孟雲卿謝過。

“将軍夫人壽辰你去了過?”明知故問,還問得好似随意一般。

孟雲卿應聲,“去過了,将軍夫人很和善。”他能問便是知曉了,她也沒什麽好隐瞞的。

定安侯就擡頭看她,她一臉鎮定,倒不像府裏其餘的姑娘。

“你是和衛同瑞一道回京的?”

“是,三表哥邀了衛公子和韓公子同行,正好一道回的京中。”她如實相告。

定安侯就問,“你覺得衛家的人如何?”

問的是衛家人,不是衛同瑞,孟雲卿心中拿捏了幾分,便開口道:“衛公子人很仗義,也好相處,三表哥同他關系很近。将軍夫人是娘親的發小,同我說了些娘親早前的事,待我也親厚。衛家的人都很好。”

定安侯就點頭:“衛同瑞難得回京,将軍夫人想必很高興。”

孟雲卿莞爾,也不應聲。

“将軍夫人近日若是請你去說會兒話,你就同舅母一道去,多走動不是壞事。”定安侯話中有話,孟雲卿似是聽出了些許端倪,似乎又是,衛同瑞……

衛同瑞也到了說親的年紀,難道是?

她猜出了幾分,但定安侯如此說,她也不多問,佯裝不覺。

定安侯也就不戳破,随即不提此事,轉言道,“前幾日同你說起過的,日後每日抽出一到兩個時辰學習政史經綸,先生的人選我挑好了,該是晚些過後就會來侯府,你們先見見。”原來此番是讓她過來見先生的。

孟雲卿應好。

“我讓你舅母聽雪苑收拾出來了,明日起,每日未時你就去聽雪苑念書,還是先住在西暖閣,陪陪外祖母。”聽雪苑是娘親早前的居所,定安侯應是想讓她日後搬去聽雪苑才這麽安排的。

話音剛落,韻來就在屋外道,“侯爺,宋公子到了。”

“請他進來。”定安侯吩咐一聲,就聽屋外有腳步聲。

定安侯先前便說讓她來見先生的,那此時來的人應該就是,孟雲卿也順勢起身站起。既是日後的先生,她應道稍稍低眉,算作禮貌迎候。

少時,一襲青衣素袍便出現在眼角。

“學生見過侯爺。”

這聲音……孟雲卿忽得攥緊雙手。

這聲音,只怕再熟悉不過!

也不待定安侯出聲,孟雲卿震驚擡眸,眼光直勾勾看向眼前的青衣素袍,手心攥得生疼,也渾然不覺。

年少時的模樣,未及弱冠,帶着幾分清逸俊朗。

恍若隔世一般。

她想起得卻是前一世尾聲,他眸間的幽暗深邃,冰冷若深谷寒潭。

定安侯所說的人——就是他!

宋景城!!

“孟姑娘。”宋景城巡禮問候。

定安侯早前便同他說起過,要他日後來侯府教習表姑娘功課,教的還是政史經綸,每日授課一至兩個時辰。初到京中,他要走定安侯這條路。

定安侯讓他來府中教課,是要放他在眼前看看。

他需要這個機會。

侯府的表姑娘姓孟,前些日子才到的侯府,他知道的不多。

他也不明白定安侯要一個表姑娘學政史經綸做什麽?

他這一路上便都在想孟雲卿是個什麽樣的人?

只是從他進書房起,孟雲卿就莫名看他,半隐在袖間的手也似是死死攥緊,他猜不出何意,卻也直覺侯府的這位表姑娘應當不喜歡他。

“雲卿?”定安侯微微攏眉。

孟雲卿才回過神來,她少有在定安侯面前這般失禮,轉眸時,眼中還微微有氤氲:“昨夜沒睡好,一直留眼淚,也不知怎麽了,忽然又犯了。今日晨間還沒去外祖母那裏請安,舅舅和宋公子勿怪。”

她說的淡然,不像假話,再加上晌午時候定安侯就聽樓氏提起過,定安侯就未懷疑:“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未時記得去聽雪苑。”

孟雲卿點頭,福了福身辭別。

竟是再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宋景城目送她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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