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翰林

沈琳住在西院的聽雨閣。

聽雨閣同芷蘭苑離得不遠,孟雲卿到聽雨閣的時候,沈琳恰好去了芷蘭苑看婉婉,寶之和懷錦。

寶之和懷錦才從國公府回來,念着要同姑姑說外祖父家的金龜。

聽聞都是從巴爾進貢來的,整個燕韓就只有這麽一對,雙胞胎喜歡得不得了。

晨間去老祖宗那裏請安後,沈琳便直接去了芷蘭苑。

“那我們也去芷蘭苑吧。”孟雲卿喚了音歌一聲,音歌應聲。

孟雲卿到了侯府幾日,還一直未曾去過芷蘭苑,正好音歌在,也不用聽雨閣的丫鬟再引路。

端午過後,日頭有些大,音歌一路替她打着傘。

她也仿佛有心事一般,一路上一言不發,音歌也不好問她。

等到了芷蘭苑,音歌才收了傘。

世子夫人的丫鬟飄然迎了出來,“表姑娘來了?”

孟雲卿莞爾,“嗯,來看看世子夫人和婉婉。”

飄然就道,“侯夫人早前喚了世子夫人前去,世子夫人不在,二小姐在呢。”

孟雲卿點頭,“那也是一樣的。”

言辭間,已到了芷蘭苑內屋。

“表姑姑。”沈婉婉大老遠朝她撲了過來,奶娘業已習慣,只是笑眯眯跟在她身後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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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雙胞胎寶之和懷錦就睜圓了眼睛看她,表姑姑是昨日才頭一回見到,還不熟悉,自然不像沈婉婉那樣親近。侯府教養極好,雙胞胎就起身行禮,“表姑姑好。”

孟雲卿啓顏,“在做什麽?”

“姑姑給我們剝橘子吃。”沈婉婉搶着應聲。

雙胞胎才坐下。

沈琳正同思凡在剝橘子,見到她來,思凡就起身将位置讓給她。

“世子夫人去侯府人那裏了?”她方才聽飄然提起,就随意問問。

沈琳颔首,“嗯,怕是要晌午才回來,讓我過來芷蘭苑看着。”

孟雲卿就順勢在她身旁坐下。

思凡将剝好的橘子給到寶之,懷錦和婉婉,三個寶貝都很高興,端坐在椅子上吃着橘子和其他點心,也不要旁人多照看。

沈琳又剝好一個,放在點心盤了,拿起一側的手帕擦了擦手:“你怎麽來了?”

“剛才去聽雨閣,屋裏的丫鬟說你來了芷蘭苑,我就一道來看看。”

沈琳點頭,又看了看她臉色,關切道:“早間聽祖母說起,你昨夜沒睡好,可是怎麽了?”

“做了個噩夢,像醒不過來似的。”

“夢都是反的。”沈琳寬慰,而後道,“你來找我?”

孟雲卿點頭。

屋裏有飄然,音歌和思凡,還有三個小不點兒和三個小不點的人的奶娘和侍婢都在,她看了看沈琳,沈琳便會意,朝思凡和飄然道,“你們看着些,我同雲卿去苑裏說說話。”

飄然和思凡應聲。

沈琳便拉着孟雲卿的手往芷蘭苑的苑子裏去。

世子和世子夫人喜歡清淨,苑裏的奴婢其實不多,眼下,只有兩個在庭院打掃的小丫頭。

小丫頭都是有眼力架的,見她二人單獨出來,身邊又沒有跟着思凡和音歌兩個大丫鬟,便都行了行禮,往別處打掃去了。

周遭就沒有旁人。

“怎麽了?”沈琳便問。

孟雲卿也不繞彎,“來問許鏡塵的事。”

沈琳愣了愣,腳下的步子卻未定,當是心裏有想過她會來問的。

昨日龍舟會,京中的貴女都在,議論許鏡塵的也不少,孟雲卿或多或少都聽了些去。

後來在西巷,若不是孟雲卿,她還不知如何收場。齊王在,汪大人和劉大人都在,她和許鏡塵都有口難辨。孟雲卿既然來救場,便猜到了一二,卻又不全然知曉。

她心中不可能沒有疑惑。

往後一行人又去了豐運樓和祖母那裏,孟雲卿是行事妥當的人,無論是豐運樓還是祖母那裏,她問起都不合時宜,所以才會去聽雨閣找她的。

“你要從哪裏聽起?”沈琳從未對旁人說起過,隔在心中其實壓得發慌。卧談時候,她同孟雲卿透露了一星半點,卻沒有涉及更多,也是想端午節見過許鏡塵之後再告訴她。

沒想到其中出了曲折。

孟雲卿便看她,“從頭吧,什麽時候的事?”

沈琳幽幽嘆了口氣,“兩年前。”

沈琳大她兩歲,兩年前便是十三。

……

兩年前的迎春會辦在京郊,侯府裏的姑娘裏,除了沈楠和沈瑜都去了。那時候沈楠和沈瑜才六歲,身邊還要奶娘照顧着,去這樣的場合不合時宜。

迎春會向來人多,又擠,還無趣,沈陶和沈妍兩姐妹受了二夫人告誡,不敢亂走,母親到何處就都到何處,規規矩矩。她卻尋了處安靜的地方,看新到手的公子齊游記。

新的公子齊游記是三哥拖人稍給她的。

她看到半夜,才看了三分之一,愛不釋手。

正好迎春會,旁人留意不到她,這般游記講得是西秦,三哥都少有去過,她想快些讀完。

時值三月裏,桃花開得正好。

她恰好就尋了株了處遠離人群的桃花樹,坐在樹下看書,不覺便到了晌午。

思凡四處尋她,上午的游園她是躲得過去的,晌午的宴會她再躲免不了被母親說,就讓思凡扶着起身。思凡催得急,她方才又是在桃花樹下随意坐着,衣裳都是褶的,還沾了花瓣,就和思凡一道理了理衣裳,才匆匆往宴會那端去。等到宴會時,才想起那本游記落在桃花樹那裏的,游記是三哥捎人送的,燕韓國中還沒有,她一頓飯就吃得忐忐忑忑。

午宴結束後,她就讓思凡在這廂看着,自己快步往桃花樹那邊去。

桃花樹那邊偏僻,來往的人應當不多,她的游記應當還在。

越是這般想,就越是走得急,三月裏,都走得大汗涔涔,生怕自己的書被人拾了去。

到了桃花樹那裏,卻怔住。

書倒是還在,只是有人立在桃花樹下,翻着她那本游記,看得認真,臉上似乎還有笑意,聽到她腳步聲,才緩緩回過頭來,目光中有些驚異:“書是你的?”

見沈琳點頭,他又道,“字很好看。”

伸手将書還她,她遲疑了片刻,才伸手接過,臉色倏地有些發紅,“多謝。”低頭輕聲應了句,揣了書便轉身離開,接過還未走遠,就聽那人在身後道,“第十頁的批注有一處是錯的,缥缈寺不是寺廟,而是集市,西秦自古以來多以此為稱,可以去查《伏天行跡》,翰林書院就有。”

第十頁?缥缈寺?

她是聽進去了,卻也不回頭,還是原路返了回去。直到确認見不到那人,才停下腳步,松了口大氣,趕緊打開第十頁看看,果真如此,她是批注了寺廟景觀如何?本是想留着回頭問三哥,卻原來是錯的。

缥缈寺不是寺廟,是集市?

心中的疑問就像白日裏見過的男子一般,在腦中萦繞不去。

她過往從未見過那人,瞧他的神色當是也喜歡看這類書的,誇贊她的字好看,還知曉西秦國中的風土人情。尤其是那句“可以去查《伏天行跡》,翰林書院就有”像魔咒一般,惹得她心裏癢癢的,仿佛連覺都睡不好了。

一直磨了沈修文兩日,沈修文才答應偷偷帶她去翰林院。

還得扮作假小子模樣,不能亂跑,只能在規定的地方,老老實實翻書。

她已然歡欣鼓舞。

她從前怎麽就沒想到來翰林院呢?!

這裏的藏書可比書院的多多了,琳琅滿目,目不暇接。

還是沈修文托人幫她,她才尋到那本《伏天行跡》,據說是孤本,都翻得有些殘舊了,她都擔心會毀了,可惜的很。翰林院的小童就說,有大人在抄錄了,日後孤本就會收起來的。

還好,不算暴殄天物。

這兩日,沈修文上午早朝,她就躲在翰林院看書,晌午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不知不覺,連爹爹都不知曉。

原來,西秦的缥缈寺還果真不是寺廟,是往來商人的集市。除了缥缈寺,還讀到了不少奇聞異事,開了不少眼界。等到第三日,《伏天行跡》只剩了尾巴,她當日便可以看完。

小童卻為難道,抄錄的大人回來了,書在他那裏。

這麽不趕巧,沈琳有些喪氣,沈修文只答應帶她來四五日,若是今日有人就開始抄錄,她怕是看不全了。

等翰林院的人抄錄完,都不知猴年馬月去了。

便壯着膽子去案幾尋那抄錄的翰林學士,結果人家一擡頭,她便怔住了,不是當日那個……

“是你?”對方也明顯認出她來。

那日是一襲女裝,今日便扮作了書童,他唇瓣微挑,“還真來翰林院尋書了?”

躲也躲不過去,沈琳點頭,“看了兩日,眼看就要看完了,小童卻說有大人來抄書了,不知要抄多久,我就想來問問,看能否通融半日,我就差半日便看完了。”

那人就笑:“這裏是翰林院,你如何進來的?”

書在他手上,她想了想,“哥哥在這裏幫忙,我求他帶我來的。”

近來朝中修書,翰林院人手不夠,來這裏幫忙的多是各地的儒生,她是有意這麽說的,那人便信了,看了看她,又從手中翻了另一本薄冊子來,“你替我抄完這本,便借給你看。”

借給她看,是可以讓她帶回去?

對方點頭。

沈琳就歡喜得很,抄便抄吧,他能借書給她,平時都只能讓她在翰林院看。

沈琳就在登記冊上,看到他落款的簽名。

許鏡塵。

許鏡塵?她記住了。

她的小楷自幼就在練習,在京中貴女裏都算寫得好的,他倒是有眼光。這本冊子很薄,作者是前朝的女官,女官手記她的小楷正好謄抄,男子的筆記倒顯得突兀。

冊子很短,她晌午前就抄完了。

許鏡塵看了看,便将那本《伏天行跡》給她,順帶還有另外一本《南行注》:“一道看吧,文風全然不同,各有千秋。”

沈琳道謝。

書非借不能讀也,當晚就挑燈夜戰,不僅将《伏天行跡》看完了,還将《南行注》也一道看完了,此時再讀公子的游記,就有不同的感覺,早前讀不通的地方,也豁然開朗。

果然同自己憋在閨房裏讀書不一樣。

她忽然羨慕三哥起來。

翌日,許鏡塵果然在翰林院,見到她來了便笑:“讀完了?”

沈琳點頭,想一想,又壯着膽子問:“你怎麽知道我讀完了?”

許鏡塵就道:“沒讀完你不應當不會來的。”來了便要還他書,他猜得倒是準,沈琳忽然想通,就見他低眉莞爾,也不多說。

“還有什麽書能借給我看嗎?”她來之前就想好。

“先抄完這本。”又給她一個冊子,倒是比前日的厚些,她晌午就要同沈修文一道離開,該是要抄上兩日,臉色就有些為難。

“你先抄,書可以先拿回去,改日再還。”他就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沈琳就點頭,提起筆就在他一旁的案幾上開始抄錄起來。這回不是女官手記了,是正經的論著,她的小楷看起來就更為醒目。

她抄書的時候很安靜,心無旁骛,也不會擾他。

只是有看不懂的時候,便會自言自語,他若聽到,就會應她。如此抄了半本,就如精讀了半本著作一本,只覺行雲流水。

再擡眸看他,日光透過窗戶星星點點灑了進來,就覺他側顏隐在暖陽裏,翩若出塵。

晌午過後,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她也不知為何,就問起:“許鏡塵是做什麽的?”

許鏡塵?沈修文看她,你見到許鏡塵了?

她點頭,他正好在那裏抄書。

沈修文就道,許鏡塵是鴻胪寺少卿,也是翰林院學士,時常出使他國,是國中有名的才子。

許家曾經也是燕韓的世家,只是後來沒落了。

幾代才出一個許鏡塵。

鴻胪寺少卿,翰林院學士,時常出使他國?難怪對游記和典籍這般熟悉,沈琳心底了然,望了望窗外,只覺得翰林院的那道身影很是好看,教人想多看幾眼。

這回借給她的書,她讀得就更快了。

不懂的地方,也統統記下來,明日好問他。

日子就隐隐有了期許一般。

晚上做了個夢,夢到小築裏,許鏡塵在看書他,她就在一旁寫字。明知是夢,睡得不踏實,就蹬了被子,第二日着涼了,有些發燒起不來了。

沈修文自然不許她再去翰林院。

她就在聽雨閣裏養病。

那幾日雨下得又大,她在屋裏翻那幾本書,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不知道許鏡塵那頭《伏天行跡》有沒有抄完。

大約再過了三日,她才見好,又磨着沈修文帶她去翰林院,說要還書。

小童見了她,如獲大赦,“您可來了,許大人一直在找你。”

許鏡塵找她,是不是擅自借書給她惹禍事了?

“許大人來了嗎?”她問。

小童點頭,在呢。

她就拿了書去找他,也不知為何,她明明是生病了才沒來還書的,可心裏總覺揣了只兔子一般,怕見到他,又怕見不到他。終是見到了,又覺是歡喜的。

“病了?”她還未開口,他就先問。

她點頭。

也是,若非病了,她應當會守時來還書的,許鏡塵一樣都猜得到,她也沒什麽好隐瞞的。

“放這裏就好。”他沒多問,也沒有叫她繼續抄剩餘那本。

“書不是還沒抄完嗎?”她主動問。

他才擡眸看她,眼中複雜幾許,“我問過翰林院幫忙的儒生,沒有人帶妹妹來這裏,你姓什麽?”

是被戳穿了嗎?沈琳咽了口口水,心跳到了嗓子眼。

但轉念一想,她三日未來,他竟會去尋了翰林院所有幫忙的儒生來問,心中又覺甜絲絲的,像抹了蜜。

“我姓沈。”

姓沈?許鏡塵看她,翰林院裏姓沈的學士不多,他都熟悉,不應當有這個年紀的妹妹,沈琳就道,“哥哥不是翰林院的學士,是朝中的官吏,使了些銀子讓我進來的。”

她說的也不假,只是定安侯世子的銀子,翰林院沒人敢收,也沒人不敢透露。

“知曉了。”他也不多問了,只是将那裏未抄完的筆記和冊子給她,她接過,卻聽他道,“明日別來了。”

她怔住。

為何不要她來了?她可是求了沈修文好久,難道是,他猜到了?

心中惶惶不安,就聽他道,“我明日要随李大人出使,多則兩三月,少則月餘,你要看什麽書,我替你借。”

原來是這樣,沈琳心裏微舒,就點頭道:“還是老規矩,你借書,我抄書,你把要抄的給我,等你出使回來,我一道還你。”

許鏡塵就轉眸看她。

她也正好擡眸看他。

四目相視,就覺有些微妙如同昨夜的一場春雨,吹落了院中一地落蕊花香。

許鏡塵先低頭,“抄吧。”

嗯,她也應聲。

只是心有旁骛,就頻頻出錯。

都是翰林院要抄錄的書,出錯了一日,整頁都得重來,她有些懊惱,越急,越容易出問題。

也不知他何時起身的,就站在她身後,看她寫字。

等她反應過來,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她剛想起身,他卻俯身下來,“你的字寫得好看,但這樣握筆會脫力。”

這話沈修文從前就說過,但她改不了。

她習慣了這般寫,就寫的順暢,反正平日也不會寫很多字,也不覺什麽,這幾日這般抄書,真覺得手腕處有些發酸,只怕他們說的都是對的。

“那要怎麽……”她話音未落,只覺溫和的男子氣息從身後貼近,他便握起她的手,在紙上落筆。

耳畔,是他溫和的聲音,句句說的都是如何握力,她卻一句都沒聽進去,只覺得他的鼻息貼在耳後,眼前的案幾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聽得清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吵個不停。

又擔心被他聽了去。

“會了嗎?”他問。

她僵住,她根本沒聽,只得搖頭,他便沒有松手,再握着她的手寫了一次。

這日,她不知如何回府的。

手中的書籍壘了一摞,有要看的,有要抄的,怕真是一兩月都不必去翰林院了。

不去翰林院就見不到許鏡塵了,她又有些惋惜。

這三月,都老老實實窩在家中抄書,少有露面,就去了一次梅嘉言的小聚。

梅嘉言身子不好,難得外出,只邀了些親近的閨蜜,沈琳是一定會去的。

來得貴女不多,都是平日裏能一道說話的,也不知為何,就說到了許鏡塵身上。京中有不少世家貴女是喜歡許鏡塵的,學識又好,又溫文爾雅,相貌俊朗,又是鴻胪寺少卿,平日裏也潔身自好,也沒聽過什麽緋聞,抑或是流連青、樓等不好的傳聞,原本當是良婿的人選。只可惜早年喪妻,家中還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兒子,底蘊稍好的世家,哪個會願意女兒嫁過去做繼室填房的?

沈琳就懵住了。

底蘊稍好的世家,定安侯府就是。

她也不知道這一兩月是如何過來的,書抄完了,也看完了,總覺得有石頭壓在心底,緩緩喘不過氣來。

又時常回想起桃花樹下,他初次見她,問得那句:“書是你的?”

而後便是翰林院,他俯身教她寫字。

她怕是喜歡上了許鏡塵,越想越鬧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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