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奈何
清晨的空氣又涼又甜,姜瓊燕猛吸幾口平複心情,随即有點懊惱。她總是忘記,自己已經沒有哮喘了,卻老是下意識呼吸急促。
公子府不大,慢步搖曳也沒得幾個地方。走至一處,空氣中彌漫了不一樣的味道,很嗆鼻。
細細一看,居然是慶荷的居所。遠遠看去,幾縷白煙直冒。姜瓊燕糾結是否過去看看。思維千回百轉,腳步已經悄然踏去。
慶荷在燒荷葉,可是荷葉如今正飽滿水嫩,燒不起來且幾欲弄滅火焰。
“你在做什麽?”姜瓊燕忍不住輕聲發問。
慶荷手中停下,轉頭一看來人,嗤笑一聲,話語譏諷:“祭奠我妹妹啊。”
“她死了?”姜瓊燕瞬間瞪大眼睛,張口結舌。
“怎麽,不知道?”慶荷看眼前少女大驚失色,聲音驀地加重,仿佛隐忍着巨大怒氣。
“我......”沒人直接的告訴過姜瓊燕慶何死了,可是,懷念,争執,她該想到的,可是總覺得死這個字眼離自己很遠很遠,哪怕自己受傷也并沒有強烈的,仿佛距離死神很近的感受,只有昨晚的楊月,帶來了徹夜的透骨寒冰。
“對不起,我不知道。”姜瓊燕黯然道歉。
慶荷忽的起身,扔下一沓荷葉,眼神毒辣的盯住姜瓊燕,咬牙切齒:“或許我不該恨你,但是你和那個負心人......”
姜瓊燕心中疑慮,但看慶荷神情猙獰,沒敢應聲,暗嘆自己管不住腳,淨來找不痛快。
擡頭看到慶荷的木臺在門外,雪白的絹帛鋪在褐色桌面之上,上書四個大字,她認得。
奈何,奈何!
好浪費啊,那可是絹帛。
慶荷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仿佛突然間受了刺激,步伐不穩的沖進裏屋,姜瓊燕趕緊收回自己的心神,想幫着攙扶一把被重重甩開,走到門口覺得進去不禮貌,還沒想好,慶荷已經再度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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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瓊燕“诶”了一聲跟上,“嘩啦”一聲,慶荷已經把一大捆東西扔在火堆上。
獨簡。
這是公子糾和慶荷的來往書信!
慶荷是魯國人,兩人借助齊使和魯使述職之便,月餘一支竹簽,來往數年才修得正果。跨國之戀何其難得!在一個書信都難以寄送的年代,國與國之間邦交頻繁,動辄聯姻,遠赴千裏,不曾有情,這區區數個獨簡,象征的可是三五之載,日日期盼,時時樂土。
姜瓊燕不忍:“是你妹妹無情在先,你何必折磨自己呢?”
“你懂什麽!”慶荷回頭狠狠甩了一下胳膊,耳光差點打到姜瓊燕的臉上,她話語僵硬又氣急,“她最有情有義了!你不知道她有多執着,我多想......多想像她一樣......”
姜瓊燕深深的注視着眼前癫狂的女人,她所說的有情有義,又是什麽意義?
“公子。”
溫潤的聲音如同晨間朝露,是召忽。
姜瓊燕才想到今天的講書,在這耽擱久了,該是遲到了。
“少夫人。”召忽做禮。
“滾!”
慶荷對着召忽,一字一頓,接連說了數個滾字。
召忽和姜瓊燕皆被驚到,沒想到反駁,四周寂靜,硬生生聽了這多個滾字。
相處數日,除了那次無意中看到水中的她,姜瓊燕從沒見過如此失态的慶荷,這些字眼,在衆人看來,是決計不會從慶荷口中吐出的。
“滾出去啊,你聽到沒有。”慶荷瘋狂的上腳踢在地上的火堆之中,未燒的獨簡夾雜着火苗沖到空中,墨色輕薄的灰燼在空氣中飛蕩。
姜瓊燕急忙上前抱住慶荷,幾個獨簡已經落在召忽腳邊,火苗竄了幾竄,熄滅了。
“老師,你先出去啊。”姜瓊燕惶恐的對召忽大吼,慶荷在她稚嫩的臂彎中聲嘶力竭,瞪着召忽的眼睛紅腫不堪。
召忽看了一眼腳邊的獨簡,點頭退出院落。
慶荷看到召忽離開了視線,才頹然下來,痛笑着流下一行沾有灰塵的淚痕。
無聲的哭泣,源源不絕。
淚水一滴滴的滑在姜瓊燕的手背。
“小何喜歡的是召忽,是他。”
姜瓊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的凝視慶荷,希望是她口齒不清亦或思維短路。
但慶荷已然沒有了之前的激動,她平靜了許久,終于恢複了往日形象。
她推開姜瓊燕,吐字準确:“召忽。”
姜瓊燕張口欲言,卻沒有說出話。她讷讷的搖着頭,聽到慶荷繼續述說。
“你和小何有些地方真的很像,但是為什麽你也喜歡那個人。”慶荷皮笑肉不笑,“他有什麽資格。”
“我不喜歡他。”姜瓊燕辯解。
“不用解釋。我看的出來。”慶荷麻木道,“他的心有多狠,小何那麽喜歡他......”
恐怕說的是以前的姜瓊燕吧,可我已經不是她了。
慶荷笑的粲然,也苦的深邃:“召忽人稱清源君,才名絕然,小何喜歡四處瘋玩,早就傾慕許久。在外也遠遠見過。回府之後得知是府中公子傅,才下定決心......”
“召忽,他做了什麽?”姜瓊燕遙望了一下遠方,那裏幹幹淨淨,仿若沒有人來過。
慶荷撿起地上的荷葉,無限感慨:“小何寫給他的信帕,都被他給了糾,所以糾錯以為小何喜歡的是他。”
小何的笑意那麽清澈,她歡喜的一筆一筆寫下羞澀的字眼,幸福的抱在懷裏說要那個人自己看,連親姐姐,都不可以逾越。她細致的用最精美的熏香布袋裹住竹簡,撫摸一次又一次,希望情郎可以懂得其中深切心意。在一個無人的夜裏,走到多次瞻望的木臺處,抿着嘴珍惜的放下一片芳心。
這不可能。姜瓊燕聽完內心便百分之百的肯定,召忽不會這麽做。
“那三哥就沒有來問一問嗎?”姜瓊燕皺眉。
慶荷譏笑:“他也喜歡小何啊。”
居然果真喜歡妻子的妹妹,那他見了信件,只怕心花怒放,沒了思考的能力。
慶荷又開始掐荷葉,姜瓊燕輕聲說了一句我走了,蹑手蹑腳的離開,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獨簡,铮铮作響,回頭再看,慶荷的肩膀一頓一頓的在聳動。
召忽立在緣齋外的桐樹下,遠遠看到公子一張小花臉,原想拂袖提醒一下,終是放棄。
姜瓊燕已然對他有了戒備,走路時目光躲閃,總是偷偷瞄他。
召忽負手在後,靜靜的看着姜瓊燕,文質彬彬,仿佛正在等待質問。
姜瓊燕用審視的目光盯了召忽良久,錯開交彙的視線:“她妹妹喜歡的是你。”
召忽愣怔了一下,茫然的閃了閃目光,斷然道:“我不知道。”
姜瓊燕愕然,這句回答太過簡利,仿佛不屑糾纏,不禁聲音拔高一度:“她妹妹給你寫過信帕。”
“我沒見過。”召忽溫文爾雅的搖頭,字字平順,毫無波動。
姜瓊燕不知怎的松口氣,卻還是氣憤道:“慶荷很篤定,她沒說謊,或者,她沒必要說謊。”
召忽直視姜瓊燕,黑瞳熠熠,目不轉睛:“我也沒有說謊。我對她妹妹有印象只一次,便是那次比字。”
相處一年,只有一次記憶?姜瓊燕躲開他的目光,她對男人不了解,也對扯謊不能辨別。
召忽目光放柔:“去洗洗吧。”
仿若不歡而散。邵香聽罷消息也是茫然:“這個,從來沒聽說過啊。公子傅為人正直,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但是,少夫人何必說謊呢。”
相同的故事,不同人揣的不同情節。
“對了,那個女孩,是怎麽死的?”
停頓半晌。
“聽說服毒身亡。”
正值青春的少女,最是嬌嫩無雙的時候。
傷疤一天天凸出皮膚,姜瓊燕真害怕自己一個忍不住摳下來。
最讓她難忍的,是很想找公子糾問一問真相,但是那人面皮冷怒,一臉兇相,弄的她膽怯不已,沒敢開口。
這天下午并不是講書的時間,一個書童過來請姜瓊燕去緣齋。
姜瓊燕奇怪之餘,也就去了,剛正坐下來,隔間已經有了聲響,是召忽,在講書。
內容何止艱澀難懂,姜瓊燕翻個白眼,天書都不是這麽聽的。無聊之際,随手翻開手邊的簡牍。這一屋子的竹簡,卻也沒有多少內容。
召忽講解完畢,回到桌案坐下:“三公子,李郎中告知,少夫人情緒不穩。”
姜瓊燕聽到話鋒轉向,忙豎起耳朵。
公子糾語氣平淡卻難掩落寂道:“她一直這樣。”
召忽放下手中書簡,點住一個字,擡眼看公子糾:“我聽聞一些傳言。雖然無傷大雅,但是在公子府上,我想三公子需要安內。”
公子糾沉默一瞬,略有應付之意:“謝老師提醒,可我無能為力。”
召忽聽罷只得直言:“少夫人說,她妹妹當年迷戀一人,信帕卻都送到了你處。”
召忽說的沉緩,姜瓊燕随着他的聲音,心提的越來越高。
公子糾歪了身子,猝然撞到了木臺,刺耳的摩擦聲使得除他以外的兩人皺緊了眉。
“老師此言當真?”公子糾握緊拳頭,嗓音染上平日慣有的怒意。
召忽默然的看着公子失儀,點頭,卷手下起簡牍。
“我說為何,呵呵。”
公子糾苦笑兩聲:“我說她為何見了我就變了臉色,倉皇而去。原來,等的便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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