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啊,多來陪陪姑母,哀家就開心啦。”姑母說的語重心長。
“自然,喜……靜芬以後抽空就要來陪伴姑母的。”我拿起象牙篦子,細細篦着姑母的發尾。
“真是懂事的孩子,得多教教皇上才好……”姑母絮絮叨叨又說了些什麽,我倒是不大聽也不大記得,只是末了,姑母回過頭對着身邊的大宮女道:“傳禦膳房拿些點心給靜芬住處去。”
“是!”
我見宮女走開,方撩了袍子:“謝老祖宗賞!”
“甭跪了,早些回去歇着罷。”姑母自顧自朝西邊的暖閣走去。
那天昏昏沉沉的,晚些便宿在儲秀宮的偏殿裏。
點心四樣也早已送到房中,宮中的點心與府中平常小樣自是大有不同,豌豆黃,茯苓餅,山藥棗泥糕加上一道時令的金菊牛乳酥,無非都是平凡的吃食,精細之工卻令人驚嘆。
“小姐,都是些清淡的點心,晚上吃也不怕不好消化了。”花青細細瞧着,眼神也定定的像是被引住似得。
“到底是宮裏的東西,都是頂好的。”花青望着我。
“別的倒也罷了,只是這豌豆黃,聽說是姑母最喜歡的。”我指着盤子。“小姐……”花青抿着嘴,“這裏沒人,你快吃罷!”
花青擠出一絲笑:“嘿嘿,謝謝小姐。”小碟子中的黃色糕點是透亮的,滿是甜意。
屋子不大,但收拾的井井有條。牆上挂着“取之有度,用之有度……”之類自于《資治通鑒》的谏言,倒未看出是何位高人的手筆。床頭幾條有“福”字的挂帳錦帶,窗框上也作了“六合同春”的形狀。
“小姐,被褥收拾好了,早些眠了吧!”花青淡淡站在床邊,不知道何時已經吃盡了手裏的點心,在地上鋪好了自己的褥子,“水也打好了,小姐洗一洗。”
“恩。”
花青熄了蠟,四周黑漆漆的。
那是夢麽?可是只一句:“你的肩膀,能扛起全天下的重量!”明明就回旋在耳邊,如同真的一般。
我有些彷徨的在床上翻覆着。
床邊花青的呼吸聲逐漸變得清晰而均勻,帶有一起一伏的節奏。
明明有姑母在,我到底在多想些什麽,我懊喪的抓着頭發嘆口氣。
立秋之後天氣也漸涼了,秋風較之春風,總是凜冽些,又多夾幾分寒意。窗外風聲呼呼的,細想來,今年似乎冷的極為早。
我在宮中住過兩日,便是中秋佳節。
宮裏對這種節日是格外重視的。早些時日,各色各樣的菊花就被宮人絡繹不絕的送來儲秀宮,其中不乏名貴稀有的品種,說不亞于“姚黃魏紫”也不為過的。
姑母的儲秀宮掌事的大宮女瓊淄說,這麽多花,儲秀宮是獨一份,連皇上那裏都不見得比得過。
中秋那日,儲秀宮上下比平日更早一個時辰便已醒來,做足了過節的準備。重陽,中秋這種節日皇帝是可以免上朝一天的,因為需要在白日主持宮中宴請各位王公貴族,大臣命婦。
他們忙都是他們的事。
“宮裏真真是講究,連梳頭的水裏都放了菊花瓣,遠遠地,就有陣香味。”花青把梳子輕輕地放在水盆裏擺兩下。
“左不過是讨個彩頭,難得這樣盛大的場合,誰也不願輸別人一分一毫。”我望着鏡,花青的影印在鏡中,手臂有秩序的揮動着梳子。
“今晚的宮宴,再重要也不過了。”花青笑着。“小姐的好日子啊,是越來越近了。”
我沒有多言。
事實上姑母待我的确很好,像個慈善的長輩對于晚輩那樣,事事悉心教導,打賞也是連日不斷地。其中的事由宮人們約摸也都猜出一二,總是對我連帶花青都是客客氣氣的。
這樣倒也樂得自在。
又有誰知曉他們內心中是不是冷笑着看待這相貌平庸甚至醜陋的“國母”。
“靜芬!”姑母笑着對我招手,“來,你過來!”姑母将我擁在她的身邊。“你就坐在姑母這兒!”她夾攜起一片桂花鲢魚,放置在宮人們剛剛呈上來的瓷碟裏。
“謝姑母!”我在桌上齊了齊筷子。
“小姐一來宮裏這幾日,老佛爺真是高興地不得了。”說話的人是李安達。他是儲秀宮的掌事太監,宮號叫做李蓮英。
我曾聽說過,太監進宮裏的宮號也是按照輩分直排下來,蓮字輩,似乎已是侍奉宮裏多年的老人了,故也不得不産生些尊敬的意思。
環環繞繞着,夜色依然沉靜,對面的戲臺上,咿咿呀呀唱着的,依然是姑母點下那些最愛聽的戲劇。時間,此刻似乎相當漫長。
忽然,人群就靜下來了,沒有任何征兆。
“兒臣給皇爸爸請安。”衆人的目光都投在他的身上。
皇帝穿着钴藍色的袍子,又罩了層外褂,低頭跪在姑母面前。
“快起來!”姑母揮揮手。周圍的宮眷都起身,福了一福。
姑母拉住我的手,将我向前推:“這是你娘家的靜芬表姐,皇帝你見過罷。”
皇上這才站起身子。
就一眼,只消一眼,如同千萬次午夜的夢回,那一瞬間,我怦然心動。
彼時剛剛十八歲的皇帝,身體也逐漸健壯起來,看上去結實有力。而他的臉龐白淨,沒有什麽過多的表情,像極了書中所描述的“書生”,此刻,卻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
“朕……”他低着頭,語氣低沉下去。
“臣女沒有什麽深厚福澤,這是第一次面聖。”我絞着手裏的絲帕子,上面繡了一支杜若花伴了蜜蜂。
身為一等陳恩公的父親絕不會少些進宮或是帶家眷來面見皇上的機會,只是他絕不會帶我,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姑母和周圍的宮眷都笑着,“瞧我們靜芬多懂事啊,禮儀一絲也不差。”姑母嘴邊帶了微微的笑意,更是掩不住眼角爬滿的細細紋路。
“表姐客氣了,是給朕找臺階下。”他微微颔首,無論是風度,還是語氣都把握的剛剛到位,就像一個皇帝那樣。
“到底還小,皇帝見着這個表姐也害羞了!”姑母側臉對着身邊的宮眷們有說有笑。
“罷了罷了,我們這群人都老掉面兒了!”姑母回過頭,仍舊笑道:“別把什麽都說破,那可就沒意思了!”她伸着脖子,對着一邊同樣上了年紀的李安達。
“是該給年輕人多些機會!”李安達拿着拂塵,笑容堆在臉上,從褶子裏由內而外的散發出來。
“快去!這時候,該放河燈了。”姑母拿過宮人們呈上來的物什,徑直塞進我手裏。
“謝皇爸爸,兒臣遵旨!”皇上将自己的臉埋得更低些。
“臣女……臣女也告退!”我似乎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沒有什麽了不起的身份,也不是一個醜不堪視女子,給姑母行告退禮時,我的心裏,充滿着這樣子的想法。
沒有成群的宮女太監跟着時,皇帝的步伐很快,步子也輕。随了風,衣擺飄揚着,真的很好看。我拿了河燈,緊跟在他的後面。并沒有什麽言語,即使是半句寒暄也沒有。
“就是這兒,你自己去放。”那是一種命令的口吻,臉上依然不帶絲毫的表情。
“那皇上你……”
“朕還有些事,就不陪表姐了。”
“可是這宮裏臣女不熟,皇上你走掉的話,臣女會迷路的。”我用手比劃着。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無奈,然後就像一具僵硬的屍體那樣站在那裏,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皇上不喜歡放河燈麽?還是讨厭臣女呢……”面前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漣漪,滿含着宮人願望的河燈點點熒光,撒在河面之上,都是在訴說着中秋的同慶之景。
在桂公府時,年年中秋雖然也會全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但白眼自然是不會少的。匆匆結了那一桌飯,其餘的活動更是與我沒有什麽關系的。
我從不拘着看些什麽書,雜七雜八的都一股腦讀了。河燈越漂越遠“迢迢牽牛織女星”我望着星空,七夕才過,大抵牽牛織女看着這人間的盛景,也算是稍稍聊以安慰罷。
我與皇上的第一次見面,的的确确就是這麽生澀,毫無什麽值得留戀的事情可言。
他并不是我所幻想的那種溫柔體貼,又富有男子氣概的人。短暫的接觸給我的感覺無非是如同嚼蠟的索然無趣,以及,皇帝像一個冰塊一樣冷漠的證實。
钴藍色的衣袍與夜色融為一體。
“姑母她們也許已經去賞月了,真好。”
“宮裏年年無非這幾樣活動,習慣之後,也就倦了。”他背對着我,語氣中沒有一絲溫度。
“皇上你總是喜歡這樣對着別人麽?”我甩幹淨手上的水珠子,站起身來。
“表姐沒有別的事……這就走罷……”他回過臉,帶了一絲憂郁。
就這樣,沒有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