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東西,想吃霸王餐啊……”幾個年輕力壯的夥計将地上的老者圍繞起來,撸起自己的袖管,老人依舊笑着:“哎呀,老了,跑不動了。”周圍此起彼伏的“老東西”不覺于耳。

花青也許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她拽了拽我的衣袖子。“等下,不就是一個糖火燒,何必傷人?”我從錢袋裏摸出銅錢交了帳,幾個人倒也幹脆的就散去了。

花青跑過去想把老人扶起來,老人依然笑着:“姑娘啊,這天底下的老乞丐何其多,你這麽救,什麽時候算個完啊?”邊說着,才晃晃悠悠的從地上爬将起來。“何況,過了今日,明日我難道要再期盼人來救我麽?不如趁早死了。哎喲喲,我的糖火燒。”

“能救一個算一個。”我回答道幹脆利落,臨走回頭看他,“我桂公府缺個老仆人,要不要來,你自己看罷。”

“桂公府……原來是桂公府的小姐……”老人依然笑着,多出幾分凄涼。“怎麽?你認識家父?”我饒有興致。

“恩恩!”老人閉目微微點着頭:“你們家,欠我的東西,多嘞……”

“哎,你這老人家,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你倒找到冤大頭了伐。”花青憤憤不平。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角:“我要吃鹿蹄筋!”撒着潑,像個小孩子。花青拽着他的手“你放開,快放開!”老人的手卻如鉗子一般結實無二。

“我要吃鹿蹄筋,你買給我。”他很決絕。

我無奈,一下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姐,這老頭怕是這裏有問題吧!”花青努着嘴,指指自己的腦袋。“你才腦子有問題。”老人看着花青。

花青一個機靈,把手收了回去。“你葉赫那拉家欠我那麽多,如今只消一盤鹿蹄筋都不肯買給我嘞,啧啧啧!”老人帶了哭腔。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我紅了臉。

“這是你說的,買完鹿蹄筋,就放開我。”老人沒有說話,只做默許。

他站直了身子:“那就鞠福齋吧。”他抖抖身上的土,也不管不顧花青的白眼來的。

“真是晦氣。”花青終于找到機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鞠福齋。

小二有些遲疑的問着:“客官要點什麽……”眼神總是在老人的身上飄忽不定。

“要玉蘭片爆了鹿蹄筋,熟卻不能爛,再來二兩白菜皮兒的包子少些羊肉,然後……”老人說的極為流暢,仿佛就是在吩咐自己家的廚子一般無二。

“來瓶女兒紅,陳年的!”老人捋着胡須,頗為得意的欣賞了自己剛才的菜譜,像是什麽藝術品。

花青悄聲道:“出門碰見了祖宗,老家夥懂得還挺多。”

“一個乞丐,怎麽會懂這麽多宮廷菜色的做法?”我漏出狐疑的眼光。

“莫非你是被趕出宮的什麽老太監?”花青好奇。

“從一開始,我看你眉宇間氣度不凡,又語出驚人,本就未将你當做一般的乞丐。”我正色道,“老人笑而不語,良久才說:“一般不一般,如今不都是乞丐了,吃菜吃菜。”他夾着端上桌的鹿蹄筋“二十多年了,有生之年總還能見一見。”

“你是在和菜說,還是在和我家小姐說?”花青不解。

老人吞下鹿蹄筋:“當年祺祥政變,兩宮太後誅了顧命八大臣,還連累了不少人。”

我頓了頓:“祺祥政變時我尚未出生,只是有所耳聞……那你又是受何連累,以至于今日種種?”

老人不語,默默吞食着桌上的菜。

“還是莫說我了,說說你吧,姑娘!”他沒有擡頭。

“我?”我暗自疑惑。

“是啊,當年愛新覺羅征服你葉赫那拉部,葉赫那拉的首領生生喊着‘我族即使只剩一個女人,也要将你大清亡了’”老人夾着白菜包子,暗自嘆息:“這包子,是比宮裏賞的差遠了。”他放下包子,未幾,又顫顫巍巍的夾到嘴邊,呑嚼起來。

“是傳言吧,葉赫部,早已歸順了大清。”說起自己的母族,我依然想極力維護它。

“姑娘,你的肩膀,扛的起皇帝都扛不住的重量,那是全天下的重量。”老人吃完了他最後一個包子。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老朽怕什麽,早已行将就木罷了。”他笑着。

“你不信啊,就自己去驗證吧,我會相面啊,連鹹豐皇帝都誇我相的準呢!”老人回想着白菜包子的餘味。

“可是……”我一語未盡,老人站起身,把女兒紅擱在我面前:“這酒,從一開始就是給你買的,女兒紅要品啊,味道越柔,勁子越是大。”他自顧自向門外走去。

“等一下,你還沒有說你到底是誰……”我也站起身。

“天底下不缺我載垣這一個乞丐,你該去救萬民于水火。”他消失在鞠福齋外的人群中。

“載垣……怡親王……”我的內心深處發出近乎無力的呼喊……“花青,快去把他追回來!”

“太遲了小姐,早就不見了!”花青皺着眉。

我無力的跌坐在杌凳上:“難怪他鹿蹄筋說的頭頭是道,難怪他說文宗皇帝誇他相面準……”我握着拳頭:“我真是蠢,早些就該想到的……他就是當年顧命八大臣之首的怡親王啊……”我懊惱的搖着頭。

花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定定的站在一邊:“小姐……”

良久,我端起女兒紅。“好辣……”我砸着舌頭。

“小姐你在幹什麽!”花青一把拿過我手中的酒瓶子。“老爺和夫人會打死我的!”

我低頭,菜都好好的擺在桌上。“剛才明明不是吃完了……”

“什麽啊!小姐你不會是喝高了……”花青一臉奇怪的神色。“那怡親王……”我細細回想着。

“什麽怡親王啊,小姐才說要買糖火燒呢,卻拉着我到鞠福齋來了,自顧自點了菜,還要了一瓶陳年的女兒紅!”花青絮絮叨叨的說着。“這麽說沒有老乞丐,也沒人和我說話……”我有些驚異。

“天啦,小姐,這是大白天你總不會做夢了吧!”花青歪着頭。

我拿起酒瓶子:“我自己,點的,女兒紅。”我無力的望了望四周。

花青嘆氣:“小姐,你該不是中了什麽瘋魔……我們早些回家……”我茫然的點點頭。

桂公府。

“哎呦,小祖宗你可算是回來了!”娘遠遠的看見我,迎了上來。“再過三日是中秋,你姑母已經派人來接你進宮啦!”

“這麽早……”

“你還這麽多話,花青,快去給小姐收拾收拾。”娘忙的不可開交。

“這衣服的針腳沒做好罷,穿着總是不舒服。”我提了提領子。“你可別給我找事兒,進宮也萬萬不能出差錯!聽到麽?”

“恩”我答的心不在焉。

阿瑪和哥哥在正堂中坐着,“喲,喜子來了!”大哥叫了一句。阿瑪重重咳嗽兩聲:“靜芬,太後老佛爺如此重視于你,你也定不要讓她失望寒心才好。”

“遵阿瑪話。”我福了一福。“以前總是阿瑪對不住你,如今,如今卻也沒有機會讓我父女……”阿瑪說的幾近老淚縱橫“去吧,孩子!從今往後,全家的榮耀興衰,就都指望你了!”

“老爺這是說哪裏話,小姐還會回來呢。”花青低頭小聲說道。

“是這樣說的。”有姑母在,桂公府又何曾會少些好處,我心中默默道着。

“桂公爺,這時候不早了,若是不走,城門該關了。”宮裏的人如此說道。

“是是……”阿瑪朝着門外叫。

天邊的火燒雲是那種鮮亮的瑰紅色,微風拂過樹枝,葉子像步搖上的墜子搖搖晃晃。我望着這困住我二十一年的桂公府,莫名的産生一種無以言表的難過。

“進!”這一聲回蕩在院中,伴随着車輪碌碌,留下的,只有寂寞。

那日我是趁着夜色進的宮。

即使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紫禁城,這個魂牽夢繞的地方,帶給我的依舊是無限震撼和崇敬。

袖口的繡球花點綴着的米珠在月色下發出幽暗的光。姑母還未休息。

“靜芬來啦?”姑母這樣叫着。

我急忙行了大禮,正是靜芬,那個昔日的喜子。

“哼。”姑母抽動似得笑着。“名字起得倒是稱心應手的,這個桂祥。”她細細啜口茶道。

“得老佛爺庇佑,才有了這福氣。”我低了頭。

“你這孩子,禮兒倒是一絲錯縫也沒有。”姑母放下茶杯“好孩子,來,走近點兒。”姑母柔聲細語,拉住我的手。

“別總是拘着禮,太見外。”她又拍了拍我的手道。

“姑母見笑了。”我的嘴角微微帶了笑。

“在外,哀家是老佛爺,是大清的皇太後,不能不莊重威嚴。”老太後的面目和藹可親,像一個慈祥的老人。

“可是這一沒人,哀家心裏總是空落落的。”她坐在鏡前,宮女們伺候她拆下頭上的裝飾。饒是五十多歲的老人,梳妝的卻一絲也不馬虎。釵子耳環,東珠翡翠,無一不價值連城,暗含尊貴之身份。

我如同所有人希望的那樣,支開了宮女,站在姑母身後,伺候她梳整頭發。

那場景,就像幅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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