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日的太陽本不是十分毒辣,出來走走是很适宜的。心裏倒也暢快。

“娘娘您仔細曬着!”花青關切的緊,一刻也不忘了凝神望着我,步子亦是跟的牢牢地。

禦花園的暑氣自然少些,也得些自在。我自顧自在樹下坐了,還是初夏的天,京城的夏日來的很突然,暑氣驟然來到,蟬鳴卻尚未如同盛夏一般聒噪,大樹下也好乘涼。

我兀自扇着涼風“自從進了宮,少有日子再如今日這樣。”花青也站在旁邊扇風。

“是了,整日見不完的王親,命婦,連桂公府的那種清閑尚且偷不得,真真是煩透了!”我與花青相視一笑。

“娘娘,聽說近來還是珍主子得寵的緊,皇上賞了好些東西,再這樣下去,怕是要逾祖制……”花青湊近些。

“主子的舌根也敢嚼,你膽子倒是大!”我用扇子輕輕拍了花青的頭頂,嘴唇子抿了一下,喉頭一縮,口幹舌燥,生了渴意。

“娘娘恕罪……”花青頭上出現細密的汗珠子。

“她得寵是她的事,皇上愛賞,盡管賞他的,又幹着我們什麽?”我伸出手帕拂過花青額頭,“出汗也不知道擦一擦,真傻!光顧着扇扇子。”那手帕上,赫然繡着一支杜若花伴着蜜蜂。

我愣了愣道:“你起來罷……天有些熱,去拿些消暑的冰茶來,本宮就在這等着。”

“聽娘娘差遣!”花青點頭,朝着鐘粹宮的方向走回去,步子倒是又輕又快的,不一會,拐個彎就見不得影兒了。

京裏的天本來就是那種悶熱之屬,宮裏的衣服到底講究些,雖說是用了輕薄的料子,只是裏三層外三層的裹住,尚且密不透風的,汗星子只一個勁子往裏面滲,實在難受。

在樹下坐的久,漸漸也灼熱起來,三五個宮人的腳步聲就踢踢踏踏的傳過來。

自從進宮以來,宮裏來來往往的人多,便也習慣了。那些宮女奴才的臉上永遠都是一個表情,是那種看起來恭順之極,卻讓人實在是難受的感覺。他們雖不像桂公府的下人會不分尊卑的叫一聲“喜子二小姐!”但他們給人的威脅性,似乎是比什麽都更大些,像是動不動就要看穿了一個人的內心似得。

“公主,您怎麽跑這來了?可叫奴才們好找!”這聲音從身後傳過來,連思路也打斷了。

我這才回過頭,這幾個宮人我并不眼熟,并不是我近身的人,衣服服色也并不是宮裏常見的宮女着裝“哎……不是公主……”打頭的宮女說着停下了腳步,“敢問,您見過我們公主麽?背後看起來也是高高瘦瘦的,就像您一樣”那宮女打了個千道。

花青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你們好大的膽子!怎麽能和皇後娘娘這樣說話!”她從很遠的地方就吆喝着趕過來,倒是着實吓了他們一跳,在地上跪的齊刷刷的,只是一個勁磕頭:“娘娘恕罪……”

“整日要我恕罪的人何其多……我又哪裏來了這樣多精力問你們的罪。”我笑着頂住額頭,“起來吧……你們剛才說的公主,是哪位公主?”

“回娘娘的話,奴才們伺候的是榮壽公主。”宮女欠下身子。

花青朝我靠過來說:“娘娘,之前見過的……”我朝她搖頭,見得太多,我是真的不記得。

“今日公主進宮,奴才們在禦花園跟丢了。”一群奴才面面相觑着。

“公主朝哪邊去了?”宮人都給我指着前面的方向。

“奴婢方才來,好像見到了,還說臉生來着。”花青臉朝着來時的方向揚了揚。

我站直身子揚揚土,朝大家指的方向走過去。

榮壽公主站在池子邊一個人靜靜的,也不懂她一個人想些什麽,就那樣一動不動的,背影的确是瘦高瘦高的,穿了淡青色的氅衣,顏色與我的倒是像極,只是樣式素素的,少些花邊描紋,就連料子也并不是什麽昂貴的品種,細看之下,區別卻來得明顯多了。

“這池子裏的魚多好啊,不受世俗牽絆,整日只顧着自己吃飽就罷了。”我走到池子邊上。

“參見皇後娘娘!”榮壽公主這下回過身子,緊忙行了個禮。

“莫,您是這紫禁城的客人,太多禮拘束着反倒不好。”這位榮壽公主本是皇上的堂姐,是恭親王的女兒,又是太後的義女,雖然算不上是什麽傾國傾城之姿,但長的端莊大氣,頗有服人的氣場,只要一見得,不由心生敬意。

“上次見到皇後娘娘就覺得娘娘謙恭有禮,由娘娘入主中宮,料想也是必然的。”榮壽公主笑的溫厚。

“公主說笑,這些奴才們正尋您呢!”我生出幾分要走的意思,“花青,公主多碌必然累了,把涼茶端給公主罷。”我回頭令了一聲。

公主仍然溫厚得笑,我也轉過身正要離去,坊間起了風,排葉飒飒的大風,猛地起來,腳下倒真是沒有站穩。手裏的絹子沒抓牢,随着風立刻飄轉落湖,緊接着就聽到蓋碗落地的聲音。

我一凝神,發現一杯茶幾乎都潑在榮壽公主的下擺上,水珠子尚且滴滴答答向下落。

“公主饒命……”奴才們如同剛才朝着我跪下的樣子,鱗次栉比的跪在公主面前。

“算了,風大,不怪你。”公主才一揚手。

“這可不好了,擺子濕沉的,公主,可願與本宮去鐘粹宮一換?”

鐘粹宮。

花青動作很快,先是拿來一件杏色的百花錦繡仙鶴襯衣,後來又擇出來醬紅色的旋花五色宮燈紋的氅衣,公主只是連連道衣服太豔,一點也沒有要穿的意思。罷了又不好意思的說:“能不能找件素淨的衣裳,穿了皇後的衣服,本就不合适,又怎麽好穿了這樣豔麗的去招搖。”最後花青找出我出閣前那件淡粉色的繡球花袍子,相較之下,的确是素淨很多。

“公主既生在帝王家,怎生穿的這樣……”

公主這才欠下身子,“回禀娘娘,我十七歲那年就守了寡,一個寡婦總該穿的像樣子。”我這下裏恍然大悟,頓然明白公主的一舉一動又是為了哪般,青年守寡,對于每一個女人來說,都是很難承受的打擊。

“您坐下吃杯茶。”宮女端過今年的新茶,又奉上羊羹,藕荷酥,杏仁木瓜凍,都是些甜味的點心,佐茶是再好不過。

“娘娘宮裏的東西也是精細的。”公主擺弄着茶碗蓋子。

“公主是皇上的堂姐,自然亦是本宮的堂姐,招待您自然是要用些尚好的。”我夾起藕荷酥細嚼。這藕荷酥是取了新藕打碎又伴了夏日的荷花瓣随着蜂蜜牛乳一起做的,食之頗有夏日清香,又取了燥熱之感,令人心中頓生喜愛。

“是娘娘您客氣。”

“公主進宮可去見過皇上了?”我的身子向前靠了靠。

“自然還是在養心殿批不完的折子,看着憔悴不少,真叫人心疼。”公主皺皺眉。

“自打皇上親政,就總是忙忙碌碌,本身有太後‘訓政’,皇上少操心也是可以的,可他就偏不。”

“皇額娘本就未将實權交給皇上,皇上心裏不舒坦也是正常,只要娘娘多多寬慰順心,皇上又何必作踐自己?”公主輕輕搖頭。

“皇上連見見本宮都是一萬個不情願,又哪裏談得上寬慰?”我無奈地笑着,“莫說這些,公主閑時在家做些什麽打發時間?整日作畫練字,這宮裏的日子真真無聊。”

“不過是逛逛園子,作作畫,繡些荷包什麽的去賣也是有的。”

“賣?”我有些好奇。

“是啊,繡些荷包之類的,花樣新鮮又有意思,繡出來倒也好賣,日子也打發了。”公主夾過一塊羊羹。

閑話說了不少,什麽都聊過,茶也吃盡了,公主就做了辭。

“堂姐下次進宮就再來坐坐,要不,這日子就望不到頭了!”我笑着。

公主笑着點頭,“我回府就将娘娘的衣服送回來,今日真是多添麻煩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點頭示意。

我坐在踏上,靠着金絲軟枕,望着花青在一旁打理盤子。

“娘娘與公主倒是聊得投緣,奴婢久未見娘娘這樣開心過,真替娘娘高興。”

我坐直身子,“你這丫頭,就是眼睛毒!”眼裏含着的,都是笑。

日子将就着倒也過了,再不濟做些手繡的荷包手絹拿去宮外賣,也能貼補一些。我就是這樣,很笨,不喜歡,也不會找別人讨賞子,凡事自己咬咬牙若能過去,就不願求着別人。

可是珍妃不一樣。

榮壽公主走之後的第二天,托人将一個錦盒送進宮。我看過,是前一日換走的衣服合着跌在湖裏的帕子,那片繡了杜若花伴着蜜蜂的手帕。公主怕是廢了周折找人撈上來,又回去細細洗過,熏了香方才送回來。倒真是難為她,我這樣想着。

日子本就不怎麽如意,我也并不想再有什麽過多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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