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直到一天,我翻看內務府上呈的用度賬本,發現珍珠的用度似乎十分奇怪。
“平日裏一整月也用不到一千顆東珠,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一下少了一千四百多顆?”我的手指頭指着賬本“嘚嘚”作響。內務府的總管本是個話多的人,這日卻怎麽都不肯擡起頭來,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娘娘問你話呢,別裝死!”花青在一邊提醒着。她本不是說話無禮的人,只是這些日中宮吃了內務府不少臉子,難得有個問罪的機會。
“這……也不是奴才的錯……”太監的聲音本就比一般人細些,這下扭扭捏捏的,聽來更是刺耳尖腮。
“好你個汪厚全,責任倒是想推得一幹二淨的!宮裏有慶典,還是皇上太後有大壽?要用這麽多珍珠?”我的手重重拍在桌幾上,連帶着桌上的花瓶也顫了一顫。
王厚全更是怕了,平日對中宮本就半推半就,這次他只做是秋後算賬,“回禀娘娘,這東珠是皇上下旨調出庫去的,這奴才實在是不敢不遵旨……這皇上平日就常用珍珠粉……”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怪了……”我看着汪厚全,把賬本劈頭扔下去,砸掉了他的帽子,“狗奴才,你當本宮傻麽?一千顆……知道的皇上要喝茶,不知道的還以為皇上這是要幹什麽呢?”
有些奴才總是天生就一副奴才的樣子,王厚全這次被拆穿了,跪在地上再也不說話。
“花青,傳廷杖!”我說的一字一頓,并不快,但是很清晰。
“娘娘饒命……饒命啊!這東珠是皇上劃出去給珍嫔娘娘做披肩了……”汪厚全的腦門在地上磕的直響,“前些日子頤和園老祖宗那邊調劑不開,過來調東珠用,現今宮裏的珠子是見底了,頤和園若是再多調一次,怕是拿不出來了。”
“你自己闖了禍,不勸住皇上做這種事,還賴着娘娘不成?”花青暗暗地啐了一口。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罷了……老祖宗那邊要緊,這披肩做不得,快拆了如數歸庫。”我順了口氣,既然是珍嫔的事情,我自不願多管。“下次若是讓老祖宗知道皇上和珍嫔做了這樣不合禮法的事,那便全完了。”
“是是是,多謝娘娘饒恕奴才賤命。”
“怎麽敢打死你,這以後的俸祿還要仰仗汪總管關照哩!”花青一刻也不肯松口。
事情看起來本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不過妃子侍寵,皇帝愛之,偏頗些賞賜而已。只不過姑母素日就是愛用珍珠的,內務府不敢不擇百裏挑一的東珠侍奉,這一下若為姑母知道,只怕責罵珍嫔事小,就連皇上也少不得被數落了,不過幸好,發現的總還算及時。
事實上,珍嫔年齡小,長得嬌俏可愛又是個活潑性子,初進宮時人見人愛,莫說是皇上喜歡她,就連姑母都格外疼愛些,連每日請安都給免了。只是這将近一年過去,珍嫔得寵,動辄又有些越距的行為,有時連姑母的話都不放在眼裏,漸漸地,姑母也就并不像一開始那樣喜歡她,說起話來也總是像隐含着什麽似的。
我滿心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我想的太簡單。
天更熱些的時候,禦花園的樹也更茂密了,花開的一茬接着一茬。
珍嫔在禦花園裏支起來一件新奇的玩意,她們叫那個東西是照相機。在早先前,我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對于照相機的描述,它大概是一種可以把人的樣子畫在紙上的機器,并且畫的很像,只是它會冒出火花,鎖人魂魄,令人減壽——
其實這一點我是并不相信的,而且我也一直對這件外國來的洋玩意充滿了興趣,就怎的在一瞬間将人生生畫的那樣相似,的确甚是厲害……
只是遠遠地看着,珍嫔被簇擁在花朵中間,她自己也新鮮的花兒朵兒一樣,可惜她不是一朵普通的花,珍嫔分明穿了珍珠所串的披肩,珍珠的光澤溫潤,映的人分外好看。
花青默默在我身邊不做聲。
“去把汪厚全那個狗奴才叫到這來!”我的聲音很大,遠遠的珍嫔也注意到我。
“參見皇後娘娘……”珍妃下意識站起身子,行了個禮。
“這披肩,本宮吩咐過,不能再用!你穿耳過只作一陣風是罷?”
“娘娘恕罪……皇上說只是一件披肩,臣妾也以為……不礙事的……”珍嫔低着頭。
我長出一口氣,“披肩是不礙事!”我走到珍嫔面前。
“這樣大搖大擺的,你這不是擺明了在惹老祖宗生氣麽?”我厲聲厲色責問着。
“老佛爺平日裏也說禮節凡俗,臣妾可以由着性子的……太後長居清漪園,實在不知為何會生氣。”珍嫔跪在地上。
“你好膽量啊,啊?”珍妃的反應讓人多少有些尴尬。我不想為難她,也不想摻和她和皇上的任何事情,但她多少該懂事些,不能亂了後宮的規矩。
珍妃不說話。
“既然如此,本宮管不了你,你就自求多福願太後別知道這件事罷!”話甩地擲地有聲,也嚴厲了幾分。
“朕堂堂天子……做什麽事情需要皇後你來管麽?”話雖輕聲慢語,卻如同錐子從腦後直直刺過來,毫無防備,刺得人錐錐見血。
我愣着,沒什麽過多的反應。實際上大婚之後将近半年我并沒有怎麽見過皇上,有那麽屈指可數的幾次在甬道的這頭遠遠望見他走過的身影,就像風,只是他的目光就總是只看向前方,從來都是。
“皇上……”珍嫔帶着三分的哭腔,就像只受驚的小鹿。
皇上慌慌張張的跑到珍妃身邊,“珍兒你快起來!”那種眼神,他看着珍嫔的眼神,我在很久一段時間內都沒有辦法忘掉,少年天子的眼眸中滿滿的都是溫柔關切的神色,“你不要管她,以後也不要理她就是了!”話語間還不忘了瞪我一眼以作警示。
“這……這怎麽能行,皇後娘娘是中宮……”珍嫔還帶着些疑惑。
“君無戲言!”皇帝朝我轉過頭。“你左不過是嫉妒珍兒受寵,今日珍兒尊敬你,那朕便饒恕你,日後你更該收斂些,免得人人都道中宮失德!”那是一種判定性的語氣,似乎中宮已然失德,做出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有些發抖,“中宮失德……皇上真的是好眼力!”
“你除了太後那座靠山,還有什麽?本就連做皇後的資格都沒有,是皇爸爸格外開恩才有了你的今天,你還有什麽臉面在宮裏亂竄!”一個竄字,說的我好像是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鼠。也是,在桂公府我就是一直被親人們所嫌棄,不就是一直畏首畏尾過着鼹鼠一樣的日子麽?
“你還是早些跪安吧,省的朕看見你心煩!”皇上回過頭,眼神如同秋風掃過沉芥似的一帶而過,飽含着不屑。
我當即是扭頭就走的,也不曾行甚麽告退禮。
禦花園到鐘粹宮并不是一段很長的距離,我倔強的快步走着,也不知道拐了幾個彎,過了幾道門,臉上已經滿是淚痕。
天就夾在紫禁城的高牆中間,狹長狹長的,過了前面那道門,還是一樣,就仿佛沒有盡頭。像繩子似的死死把人困在這一畝三分地中。
我索性坐在甬道的門檻上,扶着膝蓋痛哭起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要被掏出來一樣嚎啕大哭,周圍靜的出奇,花青也默不作聲。只有紅色的高牆和這哭泣的回聲與我相伴。
良久,許也哭累了,聲音低沉下去。
“娘娘別折騰自個兒,這麽哭下去嗓子是要壞的呀!”花青的眉頭蹙在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沒有回話,空氣如同凝固一樣,只有我啜泣着一抽一抽的聲音。
“不是奴婢說,您何必要還皇上的嘴呢?從前在桂公府娘娘也從不和那些人多計較啊?”花青蹲在我身邊,“您若是不多說些……也不會鬧得兩下都不快活不是?”
花青伸出帕子拂我臉上的淚。
我搖頭,珠珞一晃一晃,就像嬰孩的撥浪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責怪我,我為什麽就會那麽難過,一氣之下說出那樣多的話來……今天是這樣,大婚那晚也是這樣……”
“娘娘怎麽會不知道呢?”花青輕輕嘆了一口氣,“娘娘是真的喜歡皇上啊!天底下哪個女子願意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是這樣一副不堪的樣子呢?自然是要為自己分辨的!”
我用手在臉上随意擦抹幾下,“喜歡又有什麽用,從一開始,我們就不可能了。”
“花青心疼娘娘啊,桂公府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出頭,別再折磨自己了!”
“古詩上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如今,當真不知道是從何而起了,罷,罷,罷……”我無奈的長笑着。
“既然皇上這邊沒有可能,娘娘就該多和太後老佛爺親近些,才能有立足之地啊!”花青的表情稍稍緩和一些。
燕子沿着牆低飛過去,發出尖銳的鳴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