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點心這幌子就這樣明目張膽的送出宮去了,說起來的确容易被發現,卻也真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只好硬着頭皮行事。我想花青一定會懂,就憑這些年的相處,幼年在桂公府的知遇,我的希望全都押在她身上。只是連天色的沉下去了,這事卻像是落入了無窮無盡的雲層裏,被包裹的綿綿密密的,再也沒有一點兒我所期盼的回應。

傍晚時分的雲層極低,平日裏從不安生的風也停下了,院子裏死氣沉沉的豎着些花兒草兒,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凡是有暴風雨來臨之前,海面總是格外的平靜,在我心中,現下就只有這樣的想法。

做這件事,如果被皇上知曉,他事成之後,我便知自己性命難保。而皇上,将用兵的權利全權交給了袁世凱,一個他從前接觸并不多的武将。如若此人有二心,兵圍頤和園之後,誰又知道不會照勢逼宮?皇上也賭上了自己的一切。這是一場以性命為賭注的對決,期限,就是明早,這宮裏必然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皇上的對立面上。

天色越來越暗,花青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傳進宮來。

比桂公府還要大上許多的鐘粹宮,第一次讓我坐立難安。這是剛剛立秋的時節,氣躁不定,人最易煩心。這是一個沒有辦法放松的關頭,事情已經不允許我有一絲一毫的懈怠,這反倒叫人猶豫起來。

皇上為了維新要殺死姑母,他連背上弑母這樣大逆不道的名頭也不在意,可見已經是紅了眼。換個方向來看,外夷紛擾,鴉片亂內,這樣的政治時局是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皇上年紀尚淺,真的能游刃有餘的處理這一切麽?就皇上的維新而論,它是不是真的能成功,這尚且是沒有定論的,只是皇上的改革這樣忙,這樣急,泱泱大國尚且沒有一瞬間的喘息,保不齊将來出了什麽岔子,到時候又該誰來力挽狂瀾?

況且,皇上自己也不是沒有私心的,那顆被壓迫多年的飽含屈辱感的心,在朝臣的鼓動下不斷膨脹。皇上對姑母積怨已久,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前些日子維新派準備聘請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來做維新顧問,遭到了一大批舊臣的反對。皇上維新意志堅定,這事僵持也是許久了,朝臣正準備請老佛爺出馬說句話,這事惹得皇上心裏到底是不痛快,更促使“兵圍頤和園”的計劃落成。

朝堂上,不僅是姑母和皇上的對峙,更是兩派臣子的對峙。皇上想要除掉老佛爺尋回自己皇帝的尊嚴,維新帝黨更是企圖扳倒後黨的中流砥柱,以此實現他們打壓排擠的目的。

我自然希望變法能成,不是為了誰,是想着這四萬萬人共同撐起來的大清朝!若是變法出了什麽問題,這個國家都會走上未知,這賭注太大,皇帝,太自私。

我猛地将水煙杆子壓在案子上,朝着大門走。

守班的侍衛眼疾手快,交了手把我擋在裏頭,“娘娘,禁足的聖旨沒消,您就別為難我們這些做奴才的!”

“讓開!”我硬是朝着他們撞過去,卻被侍衛一把推回院裏,跪倒在地上,硌的膝蓋生疼。

這時候我驚異起來。

我從不記得自己的身子有這樣差,竟是像一張紙那樣,被人輕輕一推就癱倒在地上,仿佛随陣風就要飄走了。

侍衛跪下行了個禮道:“娘娘恕罪,今天下午奴才們才奉了皇上的口谕,阻斷鐘粹宮和外面的一切來往,就連吃的用的,也不許外面送來。”

我根本無暇聽他們究竟說了什麽。我只是扶着地,吃力的站起身子。那一截袖領子拽起來,我才看清了瘦骨嶙峋的胳膊腕子,一直幹枯到手背,青筋畢露。我有些不可置信的細細打量着,失落的挪回殿裏。小塌的斜側有一塊銅鏡,據說是慈安皇太後在世時,人家送上的壽禮。那是我正失魂落魄着,不經意回過頭,但是就那麽一瞬間,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我沒有辦法回憶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麽……鏡子裏才會映出那樣一個,顴骨極高,下巴過尖削,就如同一具屍體那樣,乍看之下有些駭人的樣子,那是一個真真正正的“醜八怪”。我從前從不為自己的樣貌自卑,雖然貌不出衆又略略駝背但到底還算是中人之姿。只是事到如今,連自己也自慚形穢,嫌棄那個銅鏡裏頭的“自己”來。

殿外的小宮女坐在牆角下哭,斷斷續續不知道和誰訴說着自己可憐的身世

——皇上斷絕鐘粹宮與外界的一切往來,是要這一宮的人都活活餓死在裏面!她說的那樣凄慘,任誰聽了都會無奈的嘆息。只是我卻一點都不擔心,像是個置身事外的人。我知道我與花青的秘密必然已被皇帝發現,如此,即使不餓死在這紫禁城,死,依舊是我的命數。何況,看着這樣的自己……

——我還有什麽臉面活着!

這一夜,我想起了很多以往的事。怡親王的相面,究竟還是不準啊!他說我這扛得起天下的肩膀,到頭來,到底還剩下些什麽?

夜空尚且晴朗,這一切都好像沒有預示着明天将會發生什麽。我簡直不敢想象明天頤和園的場景,大約,屍橫遍地,血濺昆湖,整個頤和園都是那種猩紅的色彩。皇上就這樣跨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邁着龍行的虎步,用那些血色的腳印來書寫他将要登上的權利最高峰!

這天下,到底依舊是愛新覺羅的天下!

可是,頤和園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寧靜。

夜已經深了,樂壽堂尚且燈火通明的,園子裏來了輛新的馬車,是榮祿,從天津連夜趕來的榮祿。原本榮祿已經被皇上支到了天津任職,說明了,是降了官。

老太後原本已經歇息了,也被這匆匆趕來的人驚醒。

“你說什麽?皇上要對哀家下手?”老太後的聲音明顯帶着些疲倦。按照常理,老佛爺安置後,天大的事也要等她醒來再說。只是事從權宜,若等她醒過來,一切也就都晚了。

“微臣不敢欺瞞太後,是千真萬确的事。”榮祿一連的磕了三個頭。

“哀家不信。”太後撫了撫臉上的褶子。縱使是被夜半驚醒,閑養了大把日子的太後仍舊是容光煥發。“若說是皇上恨哀家,這哀家知道!可是,哀家拉扯他這麽大,最是了解他的性子,下這種狠手,他不敢!也不能!”太後的言語十分堅定。

兩人僵持着。

“且不說還有母子情分在,哀家如今徹底歸政,皇上該以天下養,又怎麽會害哀家?”

樂壽堂屋中的空氣就像是凝固一般,讓人呼吸不暢。榮祿的心裏都懂,如今這個身在上位,貌似如此相信親情的老人,仍舊是那個喜怒無常,殺伐決斷的“懿貴妃”,榮祿資歷老,鹹豐一朝就已經進宮,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位太後娘娘。只要她活着一天,想要殺任何一個人,終究是易如反掌的事,僅僅是他榮祿所見到的,就已經不是區區可數。

“正是太後歸政,才給了那些不忠的臣子以機會來慫恿皇上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榮祿此時也頗為緊張,只怕是說什麽不中聽的話,那就背了。

太後一副思慮的樣子,“恩……”這一聲太過于冗長,聲音淺淺的消散在燥熱的空氣裏。

榮祿幾乎是帶了哭腔哀求着太後相信自己。末了,太後見他說的煞有介事,暗自沉默了一會兒,走到榮祿面前,拍了拍榮祿的帽子。

“你可別是看着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好欺負,想離間吧?你心疼自己那頂官帽別以為哀家不知道!”太後頓了頓又道,“你拿皇帝來和哀家開玩笑,要哀家看是活動不耐煩了!你榮祿瞧着自己是個頂的上用的人,就以為哀家不敢殺你,恩?”

榮祿的掌心已是被濕汗浸滿,汗水結的珠子接連穿兒的從鬓角落在赤色的織花地毯上,榮祿咬咬牙,把自己的額頭貼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氣,“老祖宗何等分明,微臣萬萬不敢,微臣做什麽,怎麽做,都是為了老祖宗您啊!您可以不信微臣,但微臣祈求您,不能拿自己開玩笑啊!”榮祿坐直了身子,一把老淚盡是縱橫,在地毯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水漬。

榮祿又磕了一頭,“是袁世凱親自陳述,微臣才連夜趕來,只請老佛爺連夜回宮,待回到宮中,這一切便分明了!”

“都一把年紀了,哭給誰看呢?”太後似乎是有些不耐心的朝着左右張望了一下,“那就回宮罷!總歸,這事你可仔細着些,你要是有二心……”太後一把拽下榮祿帽子後面的花翎,緊緊的握在手裏,用羽毛的根朝着榮祿的後勁,重重劃下一條橫線,留住的是一條極為明顯,紅色并且腫脹的劃痕。

“瓊淄!”老太後輕慢的揮了揮手。“去把哀家的貂皮大氅拿來!”終究,太後只信了五分。榮祿看着她臉上并未有什麽愠色,便借此推斷。

就這樣,誰都沒有想到,原本退居頤和園的太後老佛爺會忽然毫無征兆的連夜回宮。

皇上兵圍頤和園的計劃,就這樣以袁世凱的告密而失敗,說到底,袁世凱向來不是和皇上親近的大臣,兵行險招,想來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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