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九月份的時候,天氣又熱起來了,我身上卻只有一陣陣的冷汗。為了治病,一碗一碗的苦藥喝下去,病沒好上幾分,反倒是人幹瘦下去,臉上也沒了血色,當真受罪。
再後來為了鎮痛染上了吸煙杆子的習慣。遙想多年前初次見到姑母端着煙杆子,內心實話是有些厭惡的。只是現在想來,到底是自己太過于年輕。陝甘一代供上來的九葉芙香草是極為受用的,抽着并不嗆人,還有一股子淡淡的紫花香味。白日裏起了床,梳洗罷,就喜歡坐在榻上抽一陣子水煙,渾身舒爽。
花青不在,總有些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叫兩聲,才反應過來。整日整日都是一模一樣的,做着那些相同的事,或者說是無所事事。
夜裏涼的很快,但有些人顧不上。景仁宮裏的兩個人卻依然纏綿着,交織着,他們的心裏,都有一團火。
珍妃抹去額發下面的濕汗,手搭在被汗水浸濕的枕頭上,深深的喘了一口氣。未幾,微微側過頭去,發現皇上一動不動的平躺在床上,黃色的褥子和皇上明黃色的睡衣仿佛要融為一體。他眼睛仍舊瞪得老大,頭發有些散亂,乍看下竟有些吓人。
珍妃猛地坐直了身子,細嫩潔白的手附在皇帝的胸膛上,“皇上,你怎麽了?”
皇帝并沒有立刻發出聲響,如同有什麽被困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皇上!”珍妃見得皇帝并沒有做出什麽反應,用力推了一把。
“珍兒……朕……朕在想一件,大逆不道的事。”皇上終究是猶豫着說出來了。
“啊?皇上您到底想怎麽……”珍妃的眼睛睜的老大,就像皇上起先的樣子。
“今天下午,康有為上書要朕……兵圍頤和園……”皇上閉上眼。
珍妃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一時也驚異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康大人不是一向……只為皇上維新出謀劃策麽?這怎麽……”
“正是他告訴朕,太後早晚會成為維新最大的障礙,只能……要朕陷于不孝之地……早日下手,免除後患。”皇帝的手搭住半張臉。
“自古忠孝尚不能兩全,何況是維新這樣為國為民的千古大事!臣妾還是那一句,永遠站在您這邊!”
“可是朕怎麽能對自己的皇爸爸……”皇上翻起身子,一只胳膊搭在腿上,“維新對朕的确很重要,就如同朕喜歡你一樣,只是皇爸爸她……就算她再怎麽插手政事,總歸沒有要過朕的性命……”他搖搖頭,十分懊惱的樣子。
珍妃像是受了驚吓一樣抽動了一下,而後一把抓住皇上的胳膊,“皇上!時機不待人,您不能再猶豫了!何況皇太後面子上歸政,誰又知道她究竟盤算些什麽?”
“這些朕都知道,可朕沒有十足的把握……誰都不知道事情将會發展成什麽樣子。”皇上皺着眉頭。
“臣妾不怕死!只要能在皇上身邊!珍兒,什麽都不怕!”
皇上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
燭光搖曳,帷幔上只餘下兩人相擁的影子。
再說到花青,她在慎刑司受了刑,又不準回到鐘粹宮,于是被打發到宮外的太廟侍奉。
太廟是年年皇帝祭祖的地方,宮裏的人都管那裏叫“堂子”,這堂子不是一般的地方,裏頭滿是愛新覺羅家族列祖列宗的畫像,過去當差本就沒什麽好做的,卻又不能不打起一百二十分小心來,尤其是夜晚千百盞蠟燭晃動着,着實滲人,堂子由此就成為宮女太監們最不敢去的地方。而花青的差事就是在晚上值夜,避免蠟燭被風吹熄,及時的再換上罷了。
連夜當值,花青總是淺淺的靠在牆角眯一會兒,再定時的起來看看有沒有什麽異常,這樣反複交替着,熬過那一個個夜晚去。
大清朝的百年基業,日漸飄搖。宮裏的人都說,堂子裏祖宗要是還在,當真該是搖頭嘆息了。誰又忍心看着自己的江山叫那些金毛的洋人這樣欺辱呢?看在誰心裏,也必然是不好受的。花青這樣想。
那日,花青本是和原來一樣待在牆角不支聲的,迷迷糊糊睜開眼,才發現堂子中間跪着個人,也不說話也不動,吓得花青整個人一下子就清醒過來。這堂子裏鬧鬼的傳聞,花青不是沒聽過。她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
這舉動并不是毫無根據的,乍一看那穿着龍袍的人,跪在一堆畫像中間,的确就像是哪位先祖還魂了似的
——難道,真的是先皇來拯救這快要破碎的江山了麽?
跪了半晌,那人朝着面前的畫像深深一拜。
“列祖列宗,載湉做下這個決定,也是不得已……”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花青總算是弄了明白,是皇上跪在那裏。只是皇上為什麽忽然一個人跑到堂子來?難道是維新碰到了什麽過不去的……想到這,花青更是豎着耳朵來聽。
“孫兒不怕背上弑母之名,怕只怕這一場無所作為,對不起這愛新覺羅之名!不配當愛新覺羅的子孫!”他又長長的拜了一拜。
弑母……花青攥緊拳頭,背牢牢的貼在牆上,身上的汗毛仿佛登時都豎立起來。皇上要弑母?不就是要皇太後的性命?這可當真是不得了。
遠遠的,她看不清皇上究竟是什麽表情,可是從語氣中,花青能夠聽得出來,皇上的這番話,像是要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許,也許自己真的已經撞破了什麽天大的秘密。
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連皇上的一句話也不能放過。
花青想方設法傳話進來的時候已經是隔了一天的早晨,禦膳房照理送來的早膳盒子底下壓了花青的字條子
——皇上欲将聯合袁世凱于後日早晨兵圍頤和園,棗子核。
棗子核是句密語,早先就商量好的,十分緊急才能用,由此也證明這正是花青親筆。
我急急将紙條子團住,心裏亂的不行,早膳也沒怎麽吃,只一個勁拈着字條心神不寧。事情迫在眉睫,我卻只能在自己的寝宮裏發愁,忽然就厭惡起自己沒有用來。
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我燒掉了字條,出了門一把抓住一邊低頭站着的小宮女,看着像是新來的,年齡又小,眼生的很。
“去告訴門外的侍衛,本宮要嘗你花青姑子做的木瓜涼糕。”
“娘娘,您還在被禁足呢……”
她一語未盡,我表情變得兇狠起來。“這事用你來和本宮說?本宮就算是被禁足也還是皇後?難道想吃什麽想幹什麽還要求你們?”
小丫頭顯然是剛來,被吓唬的厲害,一個勁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你光在這磕頭有什麽用?不會辦事的奴才,宮裏死的還少麽?”我轉動了一下自己的護甲,淡淡的加了一句。
小丫頭聽完話利利索索就跑出去了。
我心裏盤算着計策,指頭在桌子上“嘚嘚嘚”敲個不停。
結果日頭老高的時候,涼糕是帶過來了,可是,只有涼糕被帶過來了……
“你們出去吧,午膳也不用傳了,本宮吃過點心,略眠一陣子。”我轉了個身令道。
蟹爪蘭紋的白瓷盤子裏擱的木瓜涼糕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物是人非。我慢慢的挾了一塊,往嘴裏塞,眼淚仿佛就要留下來了,“這不是傷心的時候”我的心裏這樣說着。一塊糕點被我扔在地上。“這是什麽勞什子?叫花青那妮子往裏頭加些糖!太酸了,從前都是加糖的!別是你們連些糖都不給她!”這一下動靜倒是大,宮女們連跟着進來了。
“扔掉也算是可惜……把這個,帶出去,叫花青加些糖再送回來!”花青做涼糕從不加糖,只會加番石榴讓糕點變得酸酸甜甜的,這樣一說就能引起花青的注意,點心裏頭塞了紙條子,我叫花青想法子把事情通知給公主,公主一定有辦法。
“娘娘,加糖咱們自己的小廚房也能加的,奴婢這就去!”
宮女的手正要伸到盤子邊上,我一股腦将盤子帶着涼糕推到了地上,“這樣?那你做啊……”盤子在地上打了幾個轉,終于落倒再一動也不動了。
這場面一下子尴尬起來,奴才們全都不敢再吱聲,只道這皇後一病,人變得古怪起來,還非常不好伺候。
“本宮就要花青做的點心!你們快去叫她再做,順道給公主也送一份過去,本宮有些日子沒見到公主了,公主喜歡這個,要快快的!”自己說的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這些莫須有的事,就快連自己也相信了。
糕點不糕點不重要。我全沒了睡意,這樣大的事,我實在沒辦法不讓姑母知道。也許,我內心深處真的向着姑母的,我就是所謂的“探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我明白,皇上這樣做,早晚會害了自己,我拽了拽自己領子上的彩兌,朝着遠處的天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