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珍妃被封在北三所壽藥房中不見天日,皇上也被困在瀛臺軟禁起來,姑母重新掌權,廢除新政,大肆捕殺維新黨人,一時間人人自危,朝野一片惶恐。日前的計劃無論再艱險,再激烈,終于都劃歸塵土,消失在這繁煙中,再難尋蹤跡了。

原本的維新黨逃的逃,死的死,頃刻化作鳥獸散。

一年之後,一切終于黯淡下來,慢慢沉寂。鐘粹宮的太陽日升日落,竟就這樣過了一年。

“娘娘”花青恭恭敬敬的把水煙遞過來。

“前幾日澤公爺合着大小姐進宮來了,問您好呢!”花青的手腳很麻利,就把煙點上。

那日公主進了宮,“公主呢?怎麽不在?”我四下裏張望了一下,并不見到公主那一身素色的衣裳,故而生疑。“公主用了早膳就出門去了,像是往北三所的走的。”

我原本側伏着的,這一下坐正了身子,“北三所?”聞言一句,公主的去向已然猜得到,四下裏只是默不支聲了。

水煙的煙氣帶了水,一陣一陣的,吹了散,散了吹。

“今日太陽好,我們出去曬曬黴氣。”我把煙杆子伸過去,整一整衣領子。這一身醬色的氅衣上面套上個金絲領褂,穿着看着周正,不像瘦骨嶙峋的樣子,也不大能看出我原本的駝背。正正經經的,就像是個能母儀天下的人。

前腳扶着花青剛剛出了鐘粹宮的門,長街上吵吵鬧鬧的。陽光正盛,刺眼的看不清那邊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就這樣,南邊忽然竄出來一團黑的東西,猛地就朝我撞過來。花盆鞋本就高底兒,我更是沒站穩,直直坐在地上。

我這才看清了,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穿了件深藍色的長袍子,右大襟鑲黑邊飾的馬褂,兩人剛撞了個滿懷,他就利索的拾起地上的帽子,自顧自拍着土。

“娘娘,您沒事吧?”花青也是吃了一驚,這才反應過來,“這是誰家的孩子,這樣不懂禮數。”

“溥儁,你跑慢點!”後面迎着追上來的人這樣叫着。

“溥儁?”我默默念叨着這個頗為熟悉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後面追上來的是三妹,自她嫁了端郡王,溥儁是他們的長子。

“皇後娘娘!”三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才打了個千。

“是溥儁!他都這樣大了!”我有些驚喜的看着這個剛剛開蒙的少年,長得很俊。又不由得思索着,若是我也有個孩子,他又該是什麽樣子呢?

“是,今天姑母傳召,帶他進宮。”三妹的口氣中明顯帶着一絲的傲慢,是炫耀她的夫君,炫耀她的兒子,或者是炫耀她也得了姑母的青眼麽?我心下無奈的笑笑,又有什麽所謂呢。

溥儁今年十五歲,個頭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一雙眼睛總是不安穩的朝四處轉着,發出光來,仿佛總是找不到能讓他感到滿意的東西,又好像一切都讓他非常好奇似的。他的手腳也和眼睛一樣閑不住,總是不停的變換着各種小動作。

後來他總算是在母親的喝令下朝着我這個姨娘行了個特別不規矩的禮。身上行着禮呢,頭卻擡得高高的,讓人看得沒有一點尊敬的意思。罷了罷了,到底是三妹的孩子,作為長輩我自然是不會計較的。

“那妾身就先告退了!”三妹摸了摸孩子的腦門。

“去吧!老佛爺的事不能耽誤了!”我輕聲慢語的朝着他們母子說。正轉頭預備走來着,溥儁跑過來推了我一把,一只手就将我頭上的玉簪子抽下來。“額娘!這簪子比你那只好看!”他這樣說着。

花青那邊只顧着扶住我,竟也沒防住,眼睜睜看着那孩子從我頭上抽走了簪子。

萬幸只是支不打緊的小簪子,否則,皇後披頭散發的站在別人面前,實在是顏面盡失。

花青悄悄湊到我身邊,低聲問着:“娘娘,這……”

“回宮!”我懶懶的說了一句。

這才剛出鐘粹宮,就遇上了她們,散步的心情到底是沒了。溥儁就這樣無端端的搶了皇後的簪子,還戲谑皇後,說出去面子上還是挂不住,三妹也到底尴尬些,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是好,一動不動的。

回了宮,一盅六安瓜片都沒喝罷公主就已經回來,臉上挂着什麽事的樣子。

“公主去見過珍妃了?”我端着茶碗,蓋子輕輕撇了兩下,茶葉都撇過去,又游蕩回來,又被撇過去,一遍又一遍,尋找一些打發光陰的方法慰藉。

“她端的可憐,每天只給遞一頓飯的,還不準奴才和她說話,這天寒地凍的,壽藥房的窗戶紙也是破爛的,看着都冷。”公主臉上的神色郁郁的,她心裏總忘不掉隔着窗子,珍妃還是朝着她行上個大禮,臨了含淚道:“若有什麽變故,還請大公主一定保全皇上才是!”一個女人一朝至此,尚且言辭懇切的祈求別人保全皇上。自她進宮,她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無非是絕望又深沉的愛。

公主上下打量着我,讓我有些莫名。

“怎麽?是今天的茶不合口?”我笑着問道,語罷又搖搖頭“不對,花青最清楚你的喜好,斷然不會弄錯的。”

“是想着珍妃可憐。”公主嘆氣道。

“可不是呢。”春日裏抄了景仁宮,珍妃的寶玺收走了,冊文也交回造辦處去煉了,抄宮時各種打扮衣服,新奇玩意,更是收拾出幾大箱來,照片也多,有她一個人照的,也有和皇上合照的,穿着各種各樣的衣服,只是這些都按着老佛爺的意思拿去燒了,這想來是珍妃多年積攢的心血,這一下全都在爐火裏頭灰飛煙滅,也算可憐。想到這,我應了公主一聲。

“皇上那邊看的嚴,想看也看不到,不知道他如今是什麽樣的境地。”公主搖頭道。

我不做聲響了,只默默的喝茶。

“哎,你可聽說了?”公主的神色微微一變,可總體上還是不怎麽舒暢。她總是這樣皺着眉頭,年紀輕輕的就顯老,如今,大約早已經忘了公主年歲幾何。“老佛爺今天早上莫名其妙的招端郡王一家子入宮,還把他們的長子溥儁留在宮裏。”

“留下?”我的眉頭微微跳動着,這個外甥,是當真不怎麽招我喜歡。

“老佛爺這忽然一下子……也不曉得是什麽意思。”公主一聲響促,露出一點點白牙,

“我這外甥在京裏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生性頑略,做事無法無天的,老佛爺這麽做,我也實在是不明白。”

“這宮裏,真是一天一個樣,也不知道接下去會怎麽變!”公主仰仰頭,後頸發出微微的清脆聲響。

大約公主也曉得沒有什麽過于重要的,也只是默默地低頭喝茶不語了。

公主出宮之後已經是下午的時候,我向來是不怎麽午睡的。估摸着姑母也該是午睡醒了的時候,我這才到儲秀宮一趟。

很遠很遠就聽到儲秀宮裏吵吵鬧鬧的。姑母是向來不準人在她宮裏吵的,雖然她愛聽戲,自己也愛唱,但那都是要到寧壽宮暢音閣才準的事情。這一下如此大的響動,還真是出了奇。

“呦呵,娘娘您可來了!您把這小祖宗帶走吧,吵得老佛爺腦仁子都要疼了。”迎面碰上的就是李安達,做了一副苦瓜臉的樣子,“這是怎麽回事?”我伸指頭指了指殿內。

李安達跟在我身邊,緩緩的走,“哎,可不是今個兒上午,端郡王福晉帶着大阿哥入宮。”他像是要一口氣傾倒苦水似的。我愣了愣旋即道:“大阿哥?”

“您瞧奴才這記性,老佛爺剛封的,過繼給穆宗皇帝為嗣了。”他語氣急,說的也快,“老佛爺說要大阿哥習慣習慣,叫他在宮裏住兩天以便過些日子進宮,誰知道這是請了個祖宗來了!這大阿哥和宮女一言不合,吵吵鬧鬧哭個不停啊,聲音是震天響,怎麽哄都哄不住!”他本就上年紀,臉上褶子多,這一句出來,五官就像是要皺縮到一起去了。

“這……過繼給穆宗皇帝,那咱皇上……”我竟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旁的,旁的奴才也不清楚了!”他見我并沒有應承下來。“哎呦,奴才求您了,您是大阿哥的親姨娘,關系比老佛爺總近些不是,您哄他沒準還聽兩句!”

“成!”我瞧他也只想把這刺頭快些扔給我,并不像再多說些什麽的樣子。“本宮帶着走就是了!”

未幾,溥儁叫宮女領了出來,還頂着個花臉,哭的一點也沒有累的樣子。說來也奇怪,這才出了儲秀宮的門,溥儁立馬就不哭,用袖子抹了兩把,笑的沒心沒肺的樣子,還動不動回頭看着儲秀宮的方向。

我哭笑不得,“你怎麽,這就不哭了?”

“我是哭給姑奶奶看哪!”他說話也輕佻,“那宮女伺候的太不順心了,我哭一哭叫姑奶奶好好收拾她!”他冷冷的笑了一聲。

“大阿哥,在宮裏不能叫姑奶奶,這不合禮數,要叫太後老佛爺!”花青低着頭輕聲對溥儁說道。

溥儁翻了個白眼似的,“是姑奶奶說的,叫我把宮裏就當家一樣。”花青尴尬的笑着,“老佛爺向來客套的,您懂禮法些,老佛爺自然也就更喜愛您了是不是?”

他轉頭向着花青,“啧,你,不如儲秀宮的那些宮女兒年輕嬌俏!”

“奴婢原也是桂公府上的丫頭,随着皇後娘娘進宮的,已經有些年頭了。”花青走着路淺淺的行上個禮。

“就憑你一個宮女,憑什麽來教訓本阿哥?”溥儁說的趾高氣昂的,似乎自己就是這紫禁城的主人。

我淡淡的含糊一句,“你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卻很快就埋沒在人群匆匆的腳步聲中,這腳步不疾不徐,就朝着鐘粹宮走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