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溥儁認得鐘粹宮,他的确很聰明,在那一排一排如同複刻的宮殿中,一下子就認出鐘粹宮來,三步并兩步自己個兒跑進去。
“你慢些,可別再摔着。”我朝着他一溜煙就沒有了的背影這樣叫上一句。
鐘粹宮裏頭除過多了個溥儁,一切如故。只是這孩子坐在配殿的榻上,雙腿一縮,就像個小老頭,對着一邊的宮女們呼呼喝喝的,端這個,拿那個,渾然不是一副第一日進宮的樣子。
他吃起東西來也毫無章法。絲毫不像宮裏人那樣非得擺個斯斯文文的樣子來看。他可是不吃那一套的,眼見得宮女們流水似地往桌子上擺點心水果,眼睛都直了,幹脆爬上炕桌子用手抓着來,邊吃邊撒,連說話都顧不上,手也油乎乎的。
我實在是嫌棄,只好去遠些的地方坐,“慢些吃,你慢些吃,喝些水!沒人搶你的!”
“還是二姨娘這裏好!”他笑的樣子虎頭虎腦的,“這點心,我們王府裏見都沒見過!”話都沒說完,一個飽嗝兒打的震天響,周圍的宮女太監都一個勁偷偷的笑。
我也拿絹子擋着嘴,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自己也笑,“這宮裏真是好大的規矩,早些時候在姑奶奶宮裏,點心比你這兒的還好,可惜我剛想吃,姑奶奶旁邊的老太監就說不新鮮,全都撤走了!”他說的手舞足蹈,手上還抓着半塊點心。
老太監,想必是李安達無疑了,“阿彌陀佛,多虧了李安達,你若是在老祖宗面前這幅吃相還怎麽了得?”我雙手合十道了一句。
“唉,這宮裏人就是做作,東西擺着不吃……那還擺着幹什麽?”溥儁一撇嘴動作像足了一個小痞子,“還不如給我吃了,少糟蹋,少作孽!”話說着又拿起來一個邊上的蘋果,一口下去“咔擦”一聲,蘋果瓤子在他嘴裏咀嚼的聲音都分外清楚。在這個久久平靜的鐘粹宮,這忽然而來的聲音仿佛要透過屋頂戳到天上去似的。
“這是在宮裏!”我跟了一句,“別想着什麽就說什麽,擺了小家子氣給你額娘丢人。”
溥儁先是一愣,旋即注意力又轉移到身邊的山竹上去,連吃了一半的蘋果也被丢到一邊,“跟我進宮的老嬷嬷說了!姑奶奶封了我大阿哥,我就是這紫禁城的老大!那就誰說的都不算!你們都得聽我的!”話正說着,手裏的山竹被一把狠狠的捏開,連果肉也被捏的稀巴爛,汁水濺出來,他舔了舔手指頭,“什麽勞什子,澀的!”說着就把那枚支離破碎的山竹扔到地上。
我瞪了一眼,示意宮女上前收拾幹淨。
“把桌子上的東西給本宮撤了!”我轉了轉護甲,彈着上面的珊瑚珠子。
“哎,別拿,這是我的!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他一副慌神的表情。
“你也吃飽喝足了,就好好聽本宮說話。”我站起身子來,“可別把這紫禁城當成你的小破王府了,由着你在這擺你的少爺脾氣,玩夠了就給本宮回府去,叫你阿瑪額娘把你教好了再回來當這個大阿哥。”我一巴掌狠狠的拍在他旁邊的案子上,“你是紫禁城的老大?那皇上和皇太後就是你的天王老子!”
“姑,姑奶奶說了,過了年就讓我當皇上的!”他的聲音顫抖着還結結巴巴的,帶着一副稚嫩的倔強,“別人都說了,皇上被關在瀛臺,那就是下了大獄了,不頂用了!”溥儁說着已經帶上了哭腔,“我當然要挺直腰板子說話!皇太後是我姑奶奶!”
“封你當皇帝?”我總覺得自己像是聽錯。一把抓住溥儁的肩膀,“誰和你說的?”
溥儁像是被我吓到了,這個向來如同軟柿子,誰來都能推一把桑一把的姨娘,如今竟然像是一只發怒的獅子一樣抓着他的肩膀瘋狂的搖晃,“我……我……”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幹脆扯着嗓子大哭起來,那聲音真洪亮,我分明看見有鳥朝着遠處飛走了。
“你再哭,就給本宮,滾!”我冷冷的朝溥儁望了一眼。
他悻悻的收了嗓門,低低壓着自己的啜泣,一抽一抽的,斜陽打進窗子,照在他的半個身子上,随着抽泣不停的閃動着。
儲秀宮還是原本的樣子,陽光如同照射着溥儁的袍子那樣,同樣斜照在琉璃瓦上,一片祥和的景象。
姑母還是像往常一樣悠閑的逗她的獅子狗。
“姑母。”我蹲了個禮。
“世子,喲,你瞧哀家這記性,老了!總是記不住,大阿哥你領走了?”我還不及問,姑母已經頂住了我的嘴。
“實在叨擾,自然是領到鐘粹宮方便些。”
姑母轉頭對着我意味深長的一笑,“別看着了,那孩子是什麽意思?就是你想的意思。”她還在專心的逗她的狗,一點都不在意是的。
“您真的想要廢掉皇上?”
“是他想叫哀家廢掉他!他的什麽不是哀家給他的?既然是哀家給的,那哀家怎麽就不能收回來?”姑母抱住獅子狗的手定了定,像是愣神。
我什麽都來不及去想,直挺挺就跪在姑母面前,“溥儁輕佻,才德疏漏,光憑些小聰明又怎麽堪當大任?”
姑母笑着,也不知道是朝誰笑,“才德?一個皇上還不夠有本事麽?哀家也不多想,如今只肖要個孝順的,知恩圖報的,就夠了。”她微微閉眼,老态龍鐘。
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也不過了,姑母需要一個沒腦子的傀儡,不會像皇上那樣,橫生出太多的枝節,傷了她所謂的“母子感情”,傷了她把持朝政的如意算盤,更差些傷了她的命。說到這裏,自從姑母回宮之後的這一切,都做的這樣行雲流水,步步精巧,像是算好的。直到現在,我終于明白,她根本就不曾對朝政真正放開手,真正放下她“聖母皇太後的責任”。而往日信了她的,也不過就我一個而已。
我真蠢。這樣一個浸染在宮中多年叱咤風雲的女人,怎麽會有感情?就如同之前說的,感情就是一把傷人的刀,如果她真的有……那為什麽每一次贏的都是她?這絕不是巧合,絕不!
“求您了!”我磕上個頭,“溥儁不安分,愛惹禍,若是扶持他做了皇上,将來的煩惱必然是無窮無盡的!”
“扶持他?那是哀家的事,不必你來操心。”她這一句如此決絕,說的太過于果斷。
“你不要再說了,溥儁再不濟,到底是你的外甥,背着外甥說人家壞話,你這個當姨娘的臊不臊?哀家要是你哪還有臉出來?趁早回自己鐘粹宮待着,闩了門再不出來!”她雖然一把年紀,可是咬字依舊是很清楚的,我也聽的清楚,句句維護溥儁,似乎溥儁将成為大清朝的新皇帝這一點,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靜芬現在真是後悔……”我無神的笑着,“那年皇上兵圍頤和園,若不是拼死了往外送消息,如今他也許就不會是這樣,公主和靜芬下跪求情的,又會是誰呢?”
姑母目露兇光,“你吓糊塗了吧?”
“姑母,太後老佛爺,臣妾不糊塗!臣妾再清楚不過的,若是當年贏的人是皇上,若是臣妾和公主求他不要廢去你的太後之位,皇上他,一定會同意的!”我的手掌撫在胸膛上,我的心跳的那樣激烈,在這曲曲折折的紫禁城裏,我第一次感覺我是活着的,擁有溫熱的血和跳動的心髒。
“廢去哀家的封號?”姑母笑了,“哀家的懿貴妃是鹹豐皇帝所封,哀家的皇太後是同治皇帝所封,就憑他?他算什麽?”
“就憑他是堂堂正正,愛新覺羅的子孫啊!”
“好啊!好!你們這一個個的,翅膀硬了!啊?”姑母說的咬牙切齒,恨不得就要一把将我抓過去撕碎才罷休。“你別以為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就舍不得殺你!就算是哀家的親生兒子……”
她的話戛然而止,像是切中要害,說到什麽不能再說下去的地方。
“姑母,求您疼疼靜芬,您瞧,靜芬自從進宮,就天天看着皇上臉色過日子,如今連皇後這點虛名都沒有,靜芬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趕緊再連着磕頭,“靜芬絕對沒有冒犯您的意思,就是嘴笨,不會揀好話說,只不過想請您念着些皇上從前的好!”擡頭的間隙,餘光悄悄掃着姑母的表情,十分複雜,我只能這樣描述。
“今天的事,哀家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你快些回去,至于溥儁哀家會叫人專門帶他,你就別操這份閑心了。”她暗自低着頭,一動不動的。
“臣妾告退。”我緩緩的退出儲秀宮,這才出了口長氣。
花青早已在外面等得久了,臉紅撲撲的,“娘娘這天冷得厲害,您快些上轎罷,別被寒風打着了。”花青掀開簾子,“老佛爺到底怎麽說?”
“她一心要頂個沒有帝王之相的纨绔子弟上位……”我實在是不像再說下去。
“這可不好了!”花青的嘴邊飄着一串連着一串的白霧,“請大公主幫忙吧!奴婢看只有她能求得動老佛爺。”遠處的乾清宮已經被一層薄薄的霜蓋住,晶瑩剔透的。
“不!”我斷然拒絕,“不要告訴大公主,這事,她必然又會豁出命去求老佛爺。”
“娘娘……”花青一副不肯置信的表情,“這太累了……況且……”
“快過年了……”雪花忽然連粘飄灑下來,落得一點都沒有征兆,天邊泛着一種黃色,有些像儲秀宮的琉璃瓦頂。
“是快過年了,可是娘娘……”
“只要過年……本宮就有辦法……”我低頭進了轎子,轎夫擡起轎子只能聽見“吱呀”一聲,別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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