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馬車颠簸,倉促間也顧不得找什麽舒适的車架來載人的了。只是一路小跑着的馬步子極不穩定,顯然是沒有喂飽,不僅如此,拉車的大黑馬也不似禦馬那般訓練有素,待在車裏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味,叫人反胃。我與花青相顧無言,只聽的見前面皇帝的車駕裏斷斷續續的傳出哭聲來。
這才只是噩夢的開始。
天還沒亮,仿佛槍炮聲已經離得很遠,車駕停在頤和園,做稍事休整,還得等着老佛爺用早膳。這是一件非常諷刺的事,細想起來,大約在那一頓之後,就很多天都沒能有飯吃過。而衆人,紛紛在昨夜倉皇的逃竄之後,顯出一些貴族的“矜持”來,吃東西都極為斯文,說白了也就是做個樣子罷了,至于到底有沒有吃飽,那大約只有自己的肚子知道。
花青打小在桂公府當差,在那之前是吃過苦的,也逃過荒,在這件事上,實在是一位富有經驗的“前輩”一般的人物——她硬生生不顧着其他奴才們的冷嘲熱諷,包好一堆點心,連膳房下人們的大餅也帶了上車。
起初,格格福晉們見着皇後有這麽大一個包袱,還不免的要嘲笑兩聲說小家子氣,姑母對着也是白眼,皇上依舊不說話,就是兩只眼腫的老高。
衆人正準備繼續向西避難時,頤和園的太監們來報,前門攔住一輛馬車,是瑾妃追來了。姑母聽着倒還沒多大的反應,就是兀自嗯了一聲,叫奴才們将瑾妃帶過來問話。
“參見老佛爺,皇上,皇後娘娘……”瑾妃依着參拜了一遍,衆人很安靜。老佛爺出逃前是明令禁止珍妃瑾妃随行的,自然,珍妃已經沒有了随行的機會,可是瑾妃這自顧自的追上大部隊,這簡直就是往老佛爺的槍口上撞,只是轉念一想,留在紫禁城多半也是死路一條,如此,瑾妃的做法也值得理解。不過,無論如何,跟着老佛爺一起逃難的皇親貴族們,似乎已經覺得自己性命無憂,由此把自己放在一種近乎天神的一種客觀位置。
“你怎麽來了?哀家不是說過不許你跟來麽?”姑母的語氣已經不像昨日那樣慌張,又恢複了平時的莊重威儀,除過裝扮,她還是昔日那個儲秀宮殺伐決斷的老佛爺。
瑾妃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色麻布褂子,這是漢人的裝扮。“老佛爺,臣妾不敢抗旨,只是老佛爺匆匆出行,金銀細軟帶的定是不夠,臣妾昨夜收拾好,連着您的水煙槍一起送來,但請老祖宗手下,臣妾便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去了!”她朝着姑母又拜上一拜,顯的很恭敬。
姑母向來是喜歡她那杆用慣了的水煙槍的,自然,什麽都是順手的好使些。只是昨夜走的急,許多東西的确是顧不上拿,瑾妃這一下,是讨了她的喜。
“恩,你倒是有個有孝心的。”姑母擺手,李安達緊忙上前收下瑾妃帶來的東西。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瑾妃,想起珍妃瑾妃原本是自己授意進宮的人。兩個孩子原本多讓人疼啊,可惜珍妃走偏了路,連帶着瑾妃夾在中間,倒是受了不少罪,想到這裏,她張了張略微幹燥的嘴唇,緩緩從喉嚨裏發出幾個字的聲音來,“既然來了,就別回去了……和着一起走罷……”
瑾妃還跪在地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從謝恩的聲音裏能聽出,這出乎她的意料。
瑾妃是個軟懦的性子,雖和珍妃是姐妹,可長得不像,行事就更不像了。若說她整日待在永壽宮不出來,這是她一貫的作風,可若說她能冒着膽子做這麽風險大的事,如此心機似乎不像是瑾妃的樣子。
“娘娘……”瑾妃朝着我微微蹲了一下。她的眼睛有些腫脹,泛着一種不健康的紅色,這顯然是哭過的象征,臉色也偏白,想來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蹲過之後,她不自然的僵直了身子,朝我靠過來。将一個小描金绫子盒塞在我手上,塞得極為用力,盒子邊劃過手指,感覺分外明顯。她回頭看看,姑母還在一邊沒有上車,臉上表現出不安來。
“本宮知道你有話說……”我将盒子朝袖子裏使勁捅了捅,“現在不是時候。”我的眼神朝着姑母所在的地方不經意的瞟過去。
畢竟是逃難的重任,向來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的太久,很快,車駕又一字排列,上路奔馳,姑母的目的地是山西太原,只有遠離京城,才是真正的安全地帶。
很快的,所有懷着一種略微亢奮心情随行的衆人就意識到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饑餓如約而至,而就近的地區已經被早些時候的義和團弄的一團糟亂,根本沒有及時接應的地方官員,沒有糧食,沒有水,也沒有地方下榻。這對于平日養尊處優的皇室成員來說,這簡直是如同人間地獄一般的日子。
如此,花青的點心,果子,大餅,無一不成為救命的東西。這些人哪裏還顧得上“規矩”之類的,沒有不是接過手去,忙忙的就吞了。饒是這樣,太幹了些難以下咽,只好叫奴才們去路邊尋水井打些水來給大夥解渴。
北京城周圍的水井所提供的大都是苦水,并不好喝。即便紫禁城裏有很多水井,也沒有一口是用來給主子們用的,北京城西直門每日有專門的水車,取了西邊新鮮的泉水送到宮裏,專供飲用,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衆人只好唉聲嘆氣互相道一句“惜福”算是安慰。
但天公并不憐憫這群倉皇逃命的可憐人,路上一連路過的水井上都扣着草帽,派太監去掀開草帽看看,原是井裏有死人。久在紫禁城的四堵高牆中間,竟不知天下已紛亂至此。姑母似乎有些吃驚,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可是如今都是喪家之犬,她和皇上彼此誰又能多勝過誰幾分呢?
前行不久,終于找到了不蓋着草帽的水井,這下衆人來了精神,更有渴急了的如大阿哥一類的人,自顧自跳下馬車跑到進口邊去張望,那口井不深,也沒有死人,可惜是一口幹涸的枯井。這就像是被一耙子打回了原地,馬車的輪子只好繼續轉動前進。如果說從紫禁城逃出來的那一夜,馬車上的馬鈴子聲叫人們充滿了生的希望的話,那現在,一模一樣的鈴聲,就仿佛是死神的計數,讓人聽的絕望。
三天之後,一行人徹底斷糧,原本一同出行的侍衛,太監,大都已經四散而逃,浩浩蕩蕩的大隊人數銳減,再也不複昔日的樣子。
現在真正讓姑母憂心的已經不是聯軍會不會追來,做出什麽對她不利的事情。吃飯已經成了困擾她最現實的問題。
“老佛爺,今兒晚了,明天再趕路吧!”李安達拉住馬缰,緩緩的前進着。在飽受了饑餓的虐待之後,所有人都饑腸辘辘,并且疲憊不堪。
前頭看起來有個荒廢的寺廟,地方夠大,也夠寬敞,雖說看起來破破爛爛,夜晚又極為陰森,可是對于這樣一群和逃荒無甚大區別的人來說,已經沒有所謂。因為昨日沒有地方睡,大家在馬車上趕了一夜路,前天晚上只有幾間破房子,大家相互靠着背,将就了一夜。
這廟雖破,尚且能蔽風蔽雨。馬車連絲毫的疑慮也不需要,就被人拉着進了院子。
奴才們去外面撿了些樹枝來,生了個火堆。“大總管您有所不知,這山野裏晚上說不上有狼,生堆火,狼就不敢來了。”小德張生火生的熟練,因着他原本也是在禦膳房做過活的。
花青抱了一堆稻草來鋪在我身子下頭。“躺在這個上舒服些。”她只勤謹的做她手裏的活,并不多說話,我就坐在邊上靜靜看着。出逃之後,實在是有諸多不便,我身上的氣味,污物,發髻的油膩,都實在讓我難以忍受,細細掃過去,誰又不是這個樣子?
——這實在與“逃荒”沒有任何區別。
“娘娘……”瑾妃柔柔的叫了一聲。我應聲回頭,原本珠圓玉潤的瑾妃已經略顯幹瘦,她白色的袍子也污漬抹黑,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娘娘!”她又這樣叫了一聲,語氣明顯輕快很多。我随着她出了門,站在離火堆不遠的地方,大家夥都睡了,只有小德張還在添柴,火星子“哔哔啵啵”,忽然濺在他身上,他匆匆刨滅,只留下肩膀上被火星燒出來的一個小小的黑洞。
瑾妃朝着四下裏打量,方才開口“臣妾本不知老佛爺會留臣妾下來……送東西給老佛爺也是個幌子……”她說着微微低下頭去。
“那你是為了給本宮送那對玉連環來的?”那日瑾妃塞來的盒子裏的的确确是一雙白玉連環,小巧精致,我卻蒙了頭,不知她是何用意。
“娘娘恕罪,這是那日去探望珍妃的時候……妹妹私下塞了給我的……這玉環我之前見過,是皇上賞給她,而且她極為珍視的東西。”瑾妃語氣很急,故而說的也快。
“老佛爺這樣一走,我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見到皇上……”她說着竟哭泣起來。“雙成拼了命留下來要臣妾交給皇上的東西,臣妾,臣妾……臣妾是雙成的姐姐,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該為妹妹做這些事不是嗎?”說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近乎在拷問我一般。
這就是瑾妃,那個平日不受寵,也總被自己妹妹的風頭壓下去的瑾妃。我想,我大概要收回自己最初所說的,珍妃瑾妃不甚相似的話,至少有一點,那就是在某些事面前,她們心意相通并且同樣勇敢,而作為姐妹,這已經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