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飒飒的吹過去,邊上的竹葉子在天上打了個旋兒,最後落了。崔玉貴眼看着也不馬虎,一邊裏的宮女還呆着,他緊忙将石頭從井口扔進去,又趴在井口邊上望了望,只見得裏頭黝黑一片,周圍生滿黏膩濕滑的青苔,映着悠悠的水色,只是在白日裏都要生出許多幽怨來,他将皺縮着腦袋趕緊收了回來,打了個寒噤。

“總算是辦成了,快找老佛爺回去複命去。”他慢慢擦了擦頭上的汗,才看到還有手背上被珍妃抓出來的一條血色的長口子,随不往外面滲血,可是顏色看着直吓人。

我算好了姑母午睡該醒來的時間去儲秀宮找她。情勢緊張,紫禁城內已經人人自危,這種驚懼受怕的日子,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可是趕了巧,姑母不在。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姑母鐵青着臉回來,花盆鞋撞的地面“咚”“咚”作響,衣擺也是一甩一甩,乍看之下淩厲的不行。

只不過,自從大清向着聯軍開戰之後,姑母的這種狀況我已習以為常。

“老佛爺,老佛爺!”我跟上她的步子,“老佛爺,臣妾……”

姑母惡狠狠的回過頭瞪着我“瞎跑什麽,回宮裏頭呆着去!”

“可是老佛爺……”我皺着眉頭。

姑母手裏原本抓着的粉貝母佛珠串子狠狠的扔在地上,“哀家說的話你聽不見嗎?滾出去跪着去!”姑母頭都不回的走了,只有李安達回頭對着我苦笑一下,跟着姑母進了正殿了。

姑母對我不滿意的日子久了,可罰我跪着,這是破天荒頭一遭。看着姑母尚在氣頭上,我不會不知好歹的自己作死,再跟着她問東問西,自己跪下就是了。只不過是在儲秀宮院子裏跪上一時半刻,也不打緊,膝蓋一彎就跪倒了。只是八月裏京城的天還是太熱,院子裏也沒有什麽蔭蔽,不一會就滿頭大汗的,那邊也不知道姑母在幹些什麽,聽不得屋裏的動靜。

對聯軍開戰是軍政大事,姑母本來是不透露絲毫的,但事情鬧得太大,連後宮的女子都聽風弄影的訛傳,說的洋人刀槍不入,像神一樣,自己吓唬自己,徒增煩惱。如今眼看聯軍破城在即,宮裏就不免的更慌亂起來。

大約是快要日落的時候,我覺着自己顯然已經體力不支。皇上被人簇擁着進了儲秀宮,我眯眼看他,并看不大清楚,他背面迎光,我只能看得清一片光芒中的他的影子。他仿佛也低頭朝我這邊瞟上一眼,像居高臨下的看着什麽卑微的東西一樣。

姑母忽然傳召皇上,這太異常了,何況是現在這種千鈞一發的日子。難道姑母窮途末路,忽然要和皇上商量對策麽?想到這裏,我自己仿佛也是不信了,自嘲的笑了一聲。

這一聲引了皇帝注意,他又朝着我跪倒的地方看過來,這讓我十分窘迫——我不願意再讓他那樣瞧着我,飽含着不屑和厭棄。不過幾乎是與此同時的,李安達來傳旨,召皇上皇後觐見。腿已經跪的酸脹腫痛幾乎沒有知覺,花青扶我起來不由得打了個趔趄。

正殿裏十分雜亂,說是狼狽也不為過,各種東西堆在地上,這大不是姑母的作風,她向來講究,怎麽會無端将自己的寝殿弄成這樣,再往裏走,姑母坐在椅上,一只手支着額頭,一副疲累不堪的樣子。

“皇帝來了……”她也不擡頭,就這樣自顧自問着。

皇上沒有回話。

“洋人打到天津了!”姑母擡起頭,一副無奈的樣子。“眼看着北京城要破了,咱們不能留着。”聽到這我也是有些愣住,原來姑母根本不在意誰的決定更加英明正确,她已經做好了決定——逃!

皇上原本不做什麽反應的,聽到這句忽然睜大眼睛,恨恨的樣子。我好像能聽見他狠狠攥緊自己的手指頭所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咔擦”聲音。

“哀家話說到這份上,你們自己也該明白,拿些必要的,換了衣裳,待夜深了就趕緊走。”姑母常常的出了一口氣,又微微仰起頭來。

皇上也許是不信姑母就這樣輕易的放棄北京城,也許是不甘就這樣被白白的放棄北京城,有些錯愕不及的微微冒出一句“若是走了……天下萬民又該怎麽看待皇爸爸,看待朕……”

姑母凝神,眼神直直打在皇上身上“你這是要拿北京城這數百皇親貴族的性命開玩笑麽?你開得起,哀家可不行!”

皇上幾乎是有些哀求的對姑母說“那北京城的百姓呢?皇爸爸……不能走啊!若是連我們都走了,他們就真的沒救了!”

姑母一巴掌重重拍在椅子把手上。“那皇上還想幹什麽?等着洋人用大炮轟平了北京城?”皇上低下頭,不再出聲。

“老佛爺,那怎麽走,要帶哪些人?您賞恩說明白些。”我見着場面實在尴尬,出來圓個場子。

姑母絮絮叨叨的點了幾個名字,都是平時近身的皇親內眷。

皇上微微仰頭“那珍兒她們姐妹……”他深深磕上兩個頭,“求你了皇爸爸,帶上珍兒她們吧,把她們留在京城裏,那就是死路一條!”言罷,身子恭在地上一動不動,看着實在誠心。

“好個皇上,到現在還沒忘了珍妃,當真深情啊。”姑母将手指上的護甲一一取下來,交到一邊的宮女手上去。

“從前都是兒臣的錯,只求皇爸爸饒珍兒一命 ,求您了!”皇上的言語間明顯已經帶了哭腔“不帶着也行,求您将她放出來,這也行的通啊!”

“你還是趁早死了這念頭,哀家已經把她扔到井裏去了!”姑母眯着眼,一句話波瀾不驚說的就好像在談今天中午吃了什麽一樣。

“老佛爺……”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驚異。但是我的聲音很快就被皇上的叫聲掩蓋過去“皇爸爸……”儲秀宮陷入了久久的沉寂,半天沒有回音。

天黑了,仿佛已經能聽的到星星點點的槍炮聲。皇上只顧着伏在地上哭泣,他哭的聲音并不大,卻實在是太熬人了,聽着就好像要把人的耳朵撕開來把那種難過的情緒硬生生灌進去一樣,叫人難受。

“皇爸爸,兒臣自知辜負了您的心意,這都是兒臣的不是,您要改立新賢這也是衆望所歸,就請您留下兒臣在這陪着珍兒,當是贖罪也好,她怕黑,也怕冷,兒臣不想再讓她一個人等下去了。”皇上依然伏着身子。“兒臣實在無顏再陪伴皇爸爸左右,請您恕罪!”

“你說的什麽昏話!你還有沒有個皇帝樣!”姑母大怒,正欲發作,忽然槍炮聲大作,“轟”的一聲,整個地面都搖晃起來。

“老佛爺,洋人攻破北京城門了!請快些起駕罷!”李安達幾乎是小跑着進了儲秀宮,平日裏的禮制通傳之類的全都被抛去了九霄雲外。

“快!”姑母站起身子,對着周圍的宮人指揮着。平日裏從不見姑母慌神的我也跟着害怕起來,一時不知怎麽是好。

“你怎麽還幹坐着!快去找衣服換了!”姑母瞅着我,手裏的動作也不停下來。“蓮英,去給哀家找把剪子來!”她伸出自己的手,亮出來的是指甲那幾分水靈靈的嫩指甲,這指甲,姑母平日總是養的和寶一樣,養這樣長當真是不容易,如今卻絲毫不帶猶豫的對着李安達叫了聲“快,快剪了!”

她號令着奴才們給她剪指甲,就如同她殺死一個人那樣,非常決斷,沒有遲疑,即便面對的是她如此心愛的東西,可是在逃命面前,一切都做不得數了。

宮裏的奴才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姑母一回頭,才看見皇上還原封不動的跪在地上,一點也沒有遵從她命令的意思。姑母皺眉,“來人!把他的龍袍給哀家扒下來!”

宮人們七手八腳的摘了皇上的頂戴,拆了腰帶,皇上就像個木偶似的,仍舊不動。

夜深了,還帶着夏季的燥熱,一群穿的就像是鄉下土姥姥的宮眷,聚集在宮門口,大阿哥也在。皇上身子本就瘦弱許多,站在牆根邊上,穿了一件粗布藍袍子,雙條栓一條白布帶子,頭上帶個瓜皮帽,一直低着頭,看着就像哪家酒館子的小厮似的。自然,大家都是這樣的打扮,也就沒有誰打量打量誰,說些風涼話的份了。花青也換了一件褐色的短褂子,這一大群人,當真是撒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花青朝着我靠過來“娘娘,奴婢打聽過,公主已經走了,早兩日前就走了!您別擔心!”言語間拿了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夜裏雖還熱着,可很快就會涼下來,娘娘仔細着別着涼。”

知曉公主已沒有危險可言,我提着的一口氣算是松下了。興許是賭氣來的,公主年後竟都沒再進過宮,也見不着人,不知是怎麽着兒了。

一群人湊着,有各種不安的聲音,也有仿佛無奈的嘆息聲。

“老佛爺,人都齊了!”這明顯是李安達的聲音,可惜我已經沒辦法從這一群人裏看出他來。

“恩……”姑母總算是消停的答應了一聲。“上車罷!”

夜晚一點都不平靜,馬車一輛連着一輛,從紫禁城魚貫而出,走上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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