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念殊途

王乘風到底是不是瘋子,何泗自然無從得知,只是他那番話卻已擺明,是不會把逍遙圖拿出給何泗看的,何泗無奈,只好作罷。

眼見天光大亮,何泗見王乘風說了一會兒話,已是有些支持不住,便道:“乘風公子,你傷得頗重,還是再歇息一陣。”說罷,何泗又轉臉朝秋霜晚道:“霜晚,你也回來歇一會兒,我去外面看着。”

秋霜晚答應一聲,王乘風卻道:“你們還是自己想法子出去罷,等有人搜過來,你們再想出去就難了。”

何泗只當作沒聽到,站起身就往外去,只聽王乘風在後苦笑一聲,倒也不再說什麽。

洞口自上而下垂滿藤蔓,何泗側身站在洞口,借着藤蔓縫隙往外看去,就見晨光照耀下,湖光山色更加瑰麗。看了一陣,外面并無動靜,何泗屏息凝氣,一閃身出了洞口,在峭壁間小心騰挪,一面留神周遭動靜。

待四處探查了一會兒,并未見有什麽人到來,何泗取了一些山果清水回到山洞,将秋霜晚喚醒分給她一些,轉身又拿去給王乘風,卻見王乘風正神色郁郁望着洞外,便輕聲道:“乘風公子,用些食水罷。”

王乘風轉目看着他,道:“你們還是走罷,等有人來了,想走可走不了了。”

何泗道:“我方才出去時,瞧外面并無動靜。”

王乘風道:“他們遲早都要搜過來的。”

何泗道:“逍遙峰上山谷潭洞衆多,他們未必便會搜到這裏來。你放心,我會好好留心外頭動靜。”說罷,何泗也不等王乘風回話,便又起身回到洞口。

秋霜晚也站起身來,低聲勸王乘風吃一些東西,王乘風倒也不好與她辯駁,只得吃了一些,卻仍是看着洞外。

三人一時無言,過了半晌,王乘風忽地又道:“你們應當聽我一句勸,現下就走罷,再晚了真的來不及了。”

何泗頭也不回,只雙目看着外面動靜,口內道:“我一直小心留神着,外面并沒人來,此處偏僻,一時半會他們尋不到這裏。”

王乘風嘆了口氣道:“我昨日受了傷,一路過來留下了不少血跡,他們遲早會循跡找到這裏的。”

何泗道:“乘風公子不必擔心,我們過來的時候已幫你将那些痕跡都清掉了,他們不會發覺的。”

王乘風一怔,忽地坐直,咳了一聲,竟是帶了些驚詫道:“你們已清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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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泗道:“不但将過來痕跡都抹掉了,我還将那幾具屍首都往後提到了另一個方向,他們便是發現屍首,應當也不會往這邊找。”

王乘風呆了半晌,喃喃道:“難怪,難怪,怪不得如今還沒有人過來。我還在想,那痕跡如此明顯,他們今天就該發現我在這裏了……”

秋霜晚聽王乘風話中似乎失落之極,不由得詫異道:“乘風公子,他們不往這裏搜查不是很好麽?你可以在這裏安心養傷。”

王乘風仰首笑了兩聲,笑聲中竟是有些蕭索意味,何泗聽着不對,也扭臉看王乘風,卻見王乘風神情惘然,喃喃道:“真的是天意……任憑你想得再好,偏不叫你如意。生亦如是,死亦如是,沒有一樣是照着你心中祈願來的……”

何泗聽得心內驚懼,總覺昨夜在水中那股詭異之感又起,不由道:“公子此話何意?你,你是故意留下痕跡叫他們來的麽?”

何泗與秋霜晚俱是滿心疑惑,看着王乘風,王乘風卻并不回答,只自己怔了一會兒,忽地展眉一笑神情複又灑脫起來,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橫豎也被你們給抹掉了,這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今後如何,索性就順其自然罷!”

王乘風說罷,又轉臉看向何泗二人笑道:“倒是你們,不想死的話就快離開這裏罷。”

何泗道:“我們先前已同乘風公子說過了,我們要同你共進退。離開是一定要離開的,等你傷好些,我們一起設法出去。”

見何泗态度堅決,王乘風似乎也有所觸動,正要說話,忽地皺一皺眉旋即又笑道:“都說叫你們走了,這不就有人來了。”

王乘風說話之時,何泗亦察覺出外面有了動靜,忙轉目朝外看去,卻見外面明媚山水間,緩緩行來一襲紅衣。于這青山碧水之間,那紅衣少女絕麗姿容卻似占盡了天地靈氣,倒将周遭一切美景都比了下去。

是霍姝瑤。

何泗屏息凝氣,只留神看着那紅衣少女。

霍姝瑤卻走得極慢,宛如在游山玩水一般。在下方沿着湖畔走了一圈,又慢慢向山側走來,卻似漫無目的一般,只在下方信步走,路過一顆矮樹,便摘了一片嫩綠樹葉放在口邊,輕輕吹起了一首曲子。

霍姝瑤一面以葉吹曲,一面優哉游哉在下方緩步慢走。何泗不知那曲名為何,卻只覺曲調悠揚,宛若一只黃鹂飛上青天,又如蜻蜓點水蝶群盤旋,直叫人心內也歡快愉悅起來。

曲聲飄飄蕩蕩,王乘風忽地輕笑一聲,笑聲還未止,那曲聲登時停住了,霍姝瑤轉身就向何泗等人藏身的山洞過來。

何泗一驚,轉眼卻見王乘風已掙紮着起來,秋霜晚忙上前去扶他,王乘風卻搖頭制止,又向何泗秋霜晚二人示意不要出聲,才慢慢扶着山壁走到洞口。

這會兒功夫,霍姝瑤已到了山洞下方,卻并未上來,也沒有出聲。

王乘風伸手拽住洞口藤蔓,順手扯下許多葉子,向下一丢。

嫩綠葉子撲簌簌落下,霍姝瑤紅裙之上亦掉落了幾片,霍姝瑤怔怔看了片刻,擡頭揚聲叫道:“乘風哥哥。”

王乘風并不答話,霍姝瑤卻已又叫道:“乘風哥哥,我曉得你在這裏。他們發現那幾具屍體,都以為你是往蝴蝶潭那裏去了,我卻知道,雖他們死的那地方離蝴蝶潭近,離落鳳崖遠,但你一定是會來這裏的。”

王乘風垂目看向霍姝瑤,輕聲道:“可如果是你,卻是要去蝴蝶潭的。”

王乘風聲音雖輕,霍姝瑤卻聽得清楚,面上忽然有了些怒意,叫道:“蝴蝶潭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就是不喜歡?”

何泗在旁屏氣聽他們說話,卻聽他們說些什麽蝴蝶潭落鳳崖,不禁心內大惑不解,不經意間擡眼卻見王乘風面色悵然,不由一愣,轉眼又隐約看見下方霍姝瑤面上似有淚痕,登時心內一震,明白過來:他們二人哪裏是在說什麽風景,分明就是在說二人眼前的路啊。

何泗一經明白此事,登時心下也感傷起來,更加不敢出聲。

霍姝瑤在下方哽咽道:“你回來,把圖還回去,他們誰都不敢動你。只要你把圖拿回去,就是司寇雄那老賊,他也不敢怎麽樣。”

王乘風低聲道:“不行。”

霍姝瑤叫道:“我是為你好!現在堂主閉關,司寇雄恨了你這麽多年你不是不知道!你為什麽偏要這個時候叫他抓住錯處!”

王乘風道:“這不是錯。”

霍姝瑤怔了片刻,忽地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又要說什麽,‘快活堂一人快活,卻要踩着千人骨,無憂訣修練一生,也解不了人心苦。不如兩袖清風千裏孤舟,置身山水才算逍遙。’你又要說這些怪話了是不是?”

王乘風道:“這不是怪話,我心裏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霍姝瑤怒道:“你總是這樣,旁人怎樣勸也不聽。堂主都說了,你的天資絲毫不遜于你爹,整個總舵除了你還有誰能八歲便習得無憂訣?堂主傳你無憂訣是對你寄予厚望,可你修到第五層就不肯再修了,若是你那時沒有停下,現下只怕無憂訣都要修到第八層了!”

王乘風蕭索道:“修到第八層又能怎樣?我爹都已修到無憂訣第十層了,不還是死了麽。”

霍姝瑤一怔,面上神色漸漸緩和下來,道:“他……他那是意外。乘風哥哥,我不是想來同你吵架的,無憂訣你不想練,那就不練了,也沒有什麽要緊。只是,你這次實在不該拿了逍遙圖。你把圖拿回來罷,我同你一起去交回去,再叫上秋伯伯一起,誰也不敢多說什麽。”

王乘風默然片刻,忽地輕笑道:“我方才已經說了,不行。你知道的,我認定的事絕不會更改。”

霍姝瑤呆了一呆,忽地面色一白退了一步,顫聲道:“你……你難道真的要叛出總舵麽?”

王乘風半含笑意,道:“我以為你早該察覺到了,今天這境況,我已想了很久。”

霍姝瑤面色變幻,忽地道:“不,你不能這樣。”

王乘風笑道:“為什麽不能?”

霍姝瑤叫道:“你會死的!他們會殺了你!”

王乘風忽地朗聲一笑,道:“你覺得我怕麽?”

霍姝瑤怔然片刻,雙目中便湧出大顆淚珠,道:“你當然不會怕死,你什麽都不怕。可是我不想你死,你回來,不要到外面去了,我們快活堂中人,行事随心所欲,又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總說這裏不好?好罷,就算這裏不好,我都聽你的就是。乘風哥哥,你若是實在想游覽山水,等你把圖還回去,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縱使明知霍姝瑤在下方看不見此間情景,王乘風依舊輕輕搖了搖頭,道:“不行。還了圖再去,便不一樣了。”

霍姝瑤哽咽道:“有什麽不一樣?”

王乘風嘆道:“人心不一樣。”

霍姝瑤怔怔道:“我不明白……乘風哥哥,我只想你回去。你同我一起回去罷。”

王乘風這回卻不回答她了。

霍姝瑤滿面淚痕,仰臉輕輕喚了幾聲“乘風哥哥”,聲音越發孤單可憐,王乘風始終只垂目望着她,神色輕柔卻一言不發。

霍姝瑤喚聲凄楚,便是何泗也不忍聽聞,秋霜晚更是心有所感低下頭。她怔怔喚了許久,始終不得回應,便一臉惘然捏着那只嫩綠樹葉站在下方發怔。

半晌,霍姝瑤忽地又道:“你不回來了,是不是?”

王乘風默然不答,霍姝瑤卻已又喃喃道:“我知道的,你認定的事絕不更改,可是這次我幫不了你啊,你,你怎麽這麽傻?”

霍姝瑤說着又落下淚來,顫聲道:“我幫不了你啦,乘風哥哥,你自己當心。整個逍遙峰到處都在找你,司寇雄一心想殺了你……你想走,那就走罷。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說到最後,霍姝瑤已忍不住淚水,一咬牙就扭身要走。

王乘風忽地輕聲道:“你也應當去看看那些南山北水的美景,天中明月地上繁花,大漠風吹雪落滄海……那麽多好的地方,只看着便會覺得開心,不必非要打打殺殺。”

霍姝瑤頓了一頓,身子微微顫抖,到底什麽都沒說,徑直向前走了。

直到霍姝瑤走遠,何泗才敢去看王乘風面上,卻只看到一片釋然神情,一時不知該如何問他,只得遲疑道:“乘風公子,你重傷未愈,還是回去歇息罷,不要久站。”

王乘風定定看了外面一會兒,才閉目道:“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若不是你救我上來,我也不能同她道別了。”

何泗一怔,終究忍不住心中疑惑,問道:“你昨夜竟真是自己跳進湖裏的麽?”

王乘風倒是痛快點頭道:“不錯。”

何泗登時大惑不解,心道:這乘風公子真是怪異,若說他是看不慣快活堂行徑,要襄助正道,可他偷了逍遙圖卻又不願将逍遙圖交給別人,只願意自己帶着去死。若說他對這逍遙圖極為在意,可他将逍遙圖随手拿來丢去,卻又不見得是多在意。且旁人來救他,他都不肯,這卻是為何呢?如此谪仙般的人物,怎麽行事卻是瘋瘋癫癫的。

何泗心頭不解,秋霜晚亦是不明白,遂輕聲問道:“乘風公子,蝼蟻尚且偷生,你為何非要去死?”

王乘風轉目看着何泗秋霜晚二人,忽地灑脫一笑道:“正因并非蝼蟻,是以不能偷生。”

何泗二人登時啞然,王乘風卻只一笑,又慢慢挪到山洞深處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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