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凡人苦

霍姝瑤離去之後,此處又恢複了寧靜,想來大隊人馬還在另一個地方苦苦搜尋。

何泗低聲叮囑秋霜晚小心等候,又出外尋了些食水回來。王乘風眼望洞頂道:“你還真打算在此久待麽?”

何泗道:“你現下傷的厲害,怎麽也得躲兩三天,再外出探路。”

王乘風道:“姝兒能來,其他人早晚也會找來,便是想不到我在這裏,一遍遍搜也會搜到的。你們還是不要管我,自己走罷。”

何泗只覺這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索性不理他,自顧自坐在洞口往外看。

秋霜晚坐在一側,忽道:“方才我看霍姑娘很是傷心呢。”

片刻後,王乘風才坐起,低聲道:“遲早的事。”

這話說的莫名,秋霜晚遲疑道:“公子是指?”

王乘風道:“殺人者人恒殺之,與其身入血海,不如遠離江湖紛擾來的逍遙自在。離了快活堂也有其它有趣地方,我說了很多遍,她總是不聽。”

王乘風說出這話時神色坦然,何泗卻忍不住心中驚詫,轉臉看向他。王乘風留意到了,微微一笑道:“怎麽了?”

何泗忙搖頭道:“沒什麽。”頓了一頓,何泗才又小心道:“我從未想過,逍遙峰上還會有人這樣想。”

王乘風卻道:“這樣想的可不止我。”

何泗一怔,王乘風卻并未細說,只笑道:“其實你是想說,王孤的兒子會這樣想。是不是?”

何泗下意識搖搖頭,轉而又點點頭,他自己怔了片刻,一時竟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搖頭還是該點頭,只得硬着頭皮道:“并非我有意冒犯,令尊他,他實在是……”

王乘風倒是坦然道:“他事都做了,自己都不怕人說,你有什麽不好說的。”

何泗苦笑一下,道:“對令尊,我實在說不出好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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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乘風點頭道:“他做的又不好,不必說好話。”

何泗道:“我只是疑惑乘風公子為何會有這些想法。不管令尊做下了什麽事,但他并非被人所殺。殺人者人恒殺之,這話極有道理,可到了令尊這裏卻并不适用罷,他若活着,只怕誰都殺不了他。”

王乘風輕笑道:“你錯了,這話對誰都能适用。我父親,自然也是被殺死的。”

何泗一怔,驚道:“他不是走火入魔而死麽?難道竟是被人殺死?”

王乘風道:“他是被自己殺死的。自己殺死自己,難道就不算殺人麽?”

何泗不料竟是如此答案,一時怔愣,王乘風又道:“他若是及時收手,或許不會那麽早就死去。是他自己,對自己下了殺手。”

何泗怔然道:“如此說,也是極有道理。果然人人都逃不出因果報應。”

王乘風如墨雙眸迷蒙如霧,似乎是憶起了什麽事,喃喃道:“他殺的人太多了。自我記事起,我母親便整日為他擔憂。他那個性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什麽人都敢去殺,每次他出門,我娘都日夜不眠,祈求上天保佑,保佑的不是他平安歸來,他總是會平安歸來的,我娘祈求的是要他仔細些,莫要随意殺随意放,要斬草除根。

“我娘一心還癡心妄想和我爹白頭偕老,此生相伴……但又知道他殺孽太重,很怕以後老了,不能顧全自己了,會有人上門報複,叫他們不能死在一起,或者叫我爹受什麽苦……

“可我娘到底也沒想到,報應竟來的這樣快,我爹年紀輕輕,就自己尋了死路,還是那樣突然,連他自己也沒料到。

“自我爹死後,我娘日夜哭泣一刻不停,最後竟泣血而亡。好歹她不必憂慮往後的事了,生同衾死同穴,也算全了她的心願。

“我爹娘故去時我還小着,并不懂那麽多,化飛炎叫我練無憂訣,我就去練,大了便漸漸的不想練了。練了無憂訣又有什麽用呢?練了無憂訣,也不能叫你真正無憂無慮。整日提着刀劍殺來殺去,又有什麽意思呢?

“他們都覺得我想法奇怪,連姝兒也這樣想,仿佛有過人天資便該習武,身處快活堂就該做個殺人魔頭,可這些我又不喜歡。

“我總是忘不了,幼時每回爹出門,無論我睡到多晚睜開眼,都看見我娘坐在燈下發怔。我那時候不懂她在想什麽,為什麽神情總是很疲憊,好好的坐在家中,怎麽會累呢?後來見多了姝兒殺人,我忽然就懂了。”

王乘風說着說着,似乎也疲憊起來,緩緩躺下,只低聲道:“怎麽會不累呢?心裏憂慮擔驚受怕,不敢去想以後怎樣,實在是太累了,若不是心有牽挂,誰想活得這麽累呢?可正因心有牽挂,卻越發難受……”

王乘風聲音愈來愈小,最後沒了聲響,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他不想說了,亦或是,累了……

何泗怔了許久,忽地心內冒出一個念頭:我也是遲早都要死的。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不能回頭啦。

何泗怔怔想着,忽地聽到細微抽泣之聲,扭臉一看,卻是秋霜晚目中晶瑩,正低頭落淚。

何泗只一想,便明白秋霜晚是感同身受,想到了秋弘文。想來秋弘文離開他們姐弟倆十年,秋霜晚也無數次擔憂過父親罷。何泗望着秋霜晚,心內卻想道:也不知我死的時候,她會不會為我落淚呢?還是不要了罷,我這個人,壞的很,不值得她哭。

三人在這僻靜山洞躲了兩三天,王乘風起初還是不是催促何泗秋霜晚離開,如此幾次,何泗與秋霜晚便都曉得王乘風一開口,就不接他話茬,漸漸的王乘風也就不再提了。

何泗每隔半天便小心轉出山洞,一是為取些食水,二是為打探周遭動靜。

許是在蝴蝶潭一無所獲,漸漸的也有黑衣的快活堂弟子從上面路過,只是卻沒有人往這邊來。

入夜時,何泗将消息帶回,王乘風便道:“你們該走了。”

何泗皺眉道:“怎麽又說這個話。”

王乘風搖頭道:“他們搜山都是搜的極為仔細,待确認毫無遺漏才會繼續向前。先前沒人過來,只是因為此處較遠而已,現下既然已有打頭的三兩弟子過來,過不多久,大隊人馬就會全來了,這小小湖畔,哪裏夠他們搜上幾回的。”

何泗心知王乘風說得有理,想了一想道:“也确實該找路出去了。但我們得一起走。”

王乘風嘆氣道:“怎麽我說的話總是沒人聽。你就把我留在這裏罷,如果不是你們倆過來,我前幾天就溺死在湖裏了,你已經救過我一次了,可以回去複命了。”

秋霜晚道:“好好的,乘風公子不要總是尋死。”

何泗道:“不錯,我們既然來了,哪能眼睜睜看着你死,更何況你還要自己跑去尋死。聽你說話很是通透,怎麽就不願好好活着呢?”

王乘風苦笑道:“我不是尋死,我是——”他頓了一頓,未再說下去,只搖了搖頭。

何泗又探頭往外看了一眼,道:“趁着這時夜深,我再去探探路。”

秋霜晚起身道:“何大哥,我同你一起去。”

何泗想了一想,秋霜晚最是仔細,一同去也好,便點頭道:“好,我們最好今夜便能探明情況,明天就能走。”

說罷,何泗正要出去,忽地又頓住,想了一想,轉身回去走到王乘風身側,低聲道:“乘風公子,你還傷着,就好好歇息罷。”

王乘風也不說話,只點點頭。

何泗又道:“你可別趁着我們出去又要去投湖,外面情況未明,興許我們倆還要你來救命,你可得保重自己。”

王乘風一怔,無奈道:“你倒是會給我找事情做。”

何泗看他神色,心知自己此話有用,便站起笑道:“我知乘風公子不是那麽狠心的人,更何況我們還是為幫你而來,你可不能把我們丢在外頭。逍遙峰的諸位高手有多狠辣,你自然比我們更清楚。”

說罷,何泗也不等王乘風回話,便同秋霜晚一道出了山洞,沿着峭壁借勢緩緩躍上去。

二人站在上方俯瞰明月碧湖,只覺更多了幾分恬靜。秋霜晚忽道:“乘風公子還是極像他父親的。”

秋霜晚突出此言,連何泗也不解其意。秋霜晚又輕聲道:“同他父親一樣,凡事皆順心而為,任性的很。便連叫他活着,也得他自己甘願才行。”

何泗細一琢磨,頗為認同地點點頭,道:“倒還真是。只是乘風公子卻是從不作惡,一心只想逍遙天地的——如此說來,王孤倒也是一心逍遙天地,只是他們二人路子完全不同。”

秋霜晚嘆道:“但願咱們能順利逃出這裏,也能讓他如願逍遙天地。”

二人左右環顧一番,只遙遙看到前方重重火光,何泗道:“大隊人應該還沒搜到這裏,不過看樣子也快了。”

秋霜晚嘆道:“竟如此下功夫,咱們來時不過半天的路程,這麽多人竟搜了幾天才到這裏,這是把樹上葉子都一片一片拆開查看了麽?”

何泗皺眉道:“看來真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了。”

二人對望一眼,均是心生憂慮。

秋霜晚張望一番,道:“何大哥,咱們去前面瞧瞧罷。”

何泗點點頭,又回首望了小小幽湖一眼,才轉身跟上秋霜晚。

走了片刻,秋霜晚忽地開口道:“何大哥,這幾日我總是瞧見你坐在洞口發呆,你不開心麽?”

何泗一怔,道:“咱們身處危險之地,我自然會有些擔憂。”

秋霜晚卻輕聲道:“可我瞧你神色分明不是擔憂,倒像是難過得很。”

這幾日,每次在洞口向外望去,何泗便總是想起過往,這裏像極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地方,連那片小湖也極為相似,只是湖畔少了一座小木屋,也少了一座何泗親手堆起的墳茔。

每每想到想到此處,何泗不免便會有些感懷,不料竟被秋霜晚看出。若是在旁人面前,何泗定會随口搪塞幾句,可秋霜晚輕聲一問,何泗竟忽覺有些鼻酸,咽了一咽才低聲道:“只是觸景生情。咱們藏身的那片小湖,實在太像我家鄉了。”

秋霜晚只知何泗是孤兒,幼時便被人收養,這還是第一回聽何泗提起家鄉,登時也好奇起來,道:“這麽說來,何大哥家鄉那裏景色也是很美的了?”

何泗略一點頭,情不自禁也露出點笑來,道:“很美。我小時候,我師父每天早晨便喚我晨起自己在湖邊練功,有時師父故意不喚我,看我是否偷懶不去。”

秋霜晚道:“那你有沒有偷懶?”

何泗道:“怎會沒有。每次發覺我偷懶,師父就提着我到山崖上,再讓我自己回家去。師父輕功卓絕,我卻不是,每每好不容易七拐八繞爬回去,午飯都錯過了。”

秋霜晚笑道:“如此幾次,你一定不敢再偷懶了。”

何泗搖頭笑道:“并不是。在山崖上呆的次數多了,我便學會了自己找些野果裹腹,躺在上面小睡一會兒,更加不想下去練功了。”

秋霜晚道:“原來何大哥小時候竟是如此頑皮,不愛練武。”

何泗道:“也并不是不愛練武。只是師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都一股腦的教給我,我實在是天資愚鈍,領會不深。偏師父每每教授都是如此,我那時也小,不懂得事情,只覺得承受不住。”

何泗說到此處,忽地心內一動。

何泗天資自然不算愚笨,在習武之人中也可算得中上,趙行空一代大俠閱人無數,怎會不曉得該如何指點徒弟呢?

偏何泗最開始習武時,趙行空卻是一股腦的只管亂教,就仿佛這麽多精深武學,何泗能一下全然明白。

就仿佛,趙行空曾見過有個天資卓絕之人,只要聽一聽,便能立即融會貫通,無需多加指點。

何泗一時想的呆了,秋霜晚此時卻在看前方道路,并未瞧見何泗面上表情,只聽何泗停下了,便道:“那後來呢?”

何泗回過神來,低聲道:“後來……後來師父也漸漸明白我天分有限,并不能如此教,也就教的細了些。我習武覺着有趣些了,便不再偷懶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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