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念別離

沈墨白聲音悲怆,衆人只略想一想當日那般慘狀,便都心下不忍,盡皆默然,一指神尼垂目低頭,合十念了聲佛。

孟伏朗面色變了幾變,啞聲叫道:“你,你滿嘴胡言,若是漪兒離開我之時,已有身孕,她為何不告訴我?為何還要改嫁于你!分明是你們兩個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沈墨白悲聲大笑起來,道:“孟伏朗!你未免也太看輕我,也看輕水師妹了!當初我看水師妹孤苦可憐,水谷主曾對我有恩,我怎能就此放手不管?水師妹恨極了你,不想讓孩子再與你有一絲一毫關系,為了令別人不議論瑜兒出身,我便認作瑜兒父親。我們從沒有過任何事情,水師妹從未對不起你,是你這混賬對不起她!”

沈墨白一字一句,都如利刃,刺的孟伏朗面色煞白,喃喃道:“不,不,是她對不起我,她一直瞞着我,我如此深愛她,她卻說恨我,說到底還是她不夠愛我……”

沈墨白面上忽地滾下淚來,道:“孟伏朗,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你口口聲聲深愛水師妹,可連她的心意你也不曉得。你害了水谷主性命,水師妹恨極了你,再也不願和你有任何瓜葛,可她愛你之情,又怎會說沒有便沒有了……水谷主對我有恩,這百條人命,我本來打算去南疆找到你,為他們報仇,讨還公道。

“我為何這二十年都沒有去找你?正是因為水師妹苦苦哀求……我本來不想答應她的,可她臨終之時還是在求我,不要去找你。她自然知道你滿手血腥罪孽深重,可水師妹還是寧可自己下了黃泉去贖罪,哪怕經刀山火海無間煉獄,她也認了,卻唯獨不想殺你……她恨你,卻又愛你。愛極恨極,都是真的……

“她如此心意,這麽多年,你竟始終不明白,還道她對不起你。孟伏朗,水師妹對不起水谷主,對不起滄水谷所有人,也對不起瑜兒,可她從沒有對不起你!”

沈墨白句句斥責,孟伏朗整個人早已僵住,先前那得意神态早已不見,只嘴唇顫抖低聲道:“不,不會的。她若是愛我,就該和我一起,我們倆白頭偕老逍遙自在該有多好,為何要去理那些凡塵俗事?她若甚是愛我至此,又為何要離我而去?一定是你胡說,你胡說……”

孟伏朗如瘋了一般,口內反複喃喃只是念叨,就是不肯承認他有不對之處,沈墨白見他如此,心下又氣又急,高聲喝道:“孟伏朗!你但凡還算人,便該把解藥拿出來!你自己的兒子,你也不救麽?”

孟伏朗渾身一個哆嗦,轉臉看向沈佑瑜,怔了片刻,仿佛失了神一般,喃喃道:“解藥,‘自食其果’是沒有解藥的,這毒向來無解,不,我不信,你為了騙解藥才說了這一通謊話,可惜你失算了,這毒藥是無解的,你失算了,我沒有被你騙住,他不可能是我兒子,漪兒恨我,不會留下孩子的……”

孟伏朗聲音雖低,沈墨白和一指神尼卻都聽得清楚,一指神尼忽地聲如洪鐘喝道:“孟施主,醒來!”

這一聲如大錘重重擊在孟伏朗胸口,孟伏朗張口“哇”地吐了一口血,目光漸漸清明,沈墨白急道:“孟伏朗,快點拿解藥!”

孟伏朗怔怔看了沈墨白片刻,忽地目中流下淚來,道:“沒有解藥。我特意取了無解的毒藥……沒有解藥……”孟伏朗喃喃片刻,忽地大叫道:“沒有解藥!‘自食其果’,哈哈,好一個自食其果!好一個自食其果!”

孟伏朗連聲大叫,雙目發紅如同瘋癫,手舞足蹈了一陣,忽地又放聲大哭起來,雙目先是流淚,後來竟流出殷紅鮮血來,一指神尼看得心驚,道:“不好,他要走火入魔了!”

話音未落,孟伏朗已怪叫兩聲,睜大雙眼,忽地飛身躍起,幾個起落,身影已沒入茫茫黑夜中。

沈煥叫道:“他走了!爹,快攔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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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煥面色焦急,沈墨白卻低低道:“算了,讓他去罷。”

沈煥一怔,轉眼看向沈墨白,道:“爹,那解藥……”

沈墨白哽咽一聲,道:“都已經如此境地了,孟伏朗不會再說謊。煥兒,咱們送你哥哥去後花園,小時候他最喜歡在那裏玩耍了,咱們送他去那裏。”

沈煥愣了片刻才低下頭,這一向冷硬的少年忽地已淚流滿面,一滴滴眼淚全砸在地上,他默不作聲,只慢慢将沈佑瑜背起來。

秋風遲低低抽噎,幫着沈煥扶住沈佑瑜,連玉亭一聲未出,神色恍惚,若非闵真真扶着,連玉亭已連步子都邁不開了。一指神尼嘆了一聲,跟在沈墨白身後。

一行人沉默無聲,緩緩向後院走去,秋霜晚含淚扭臉看了看何泗,低聲道:“你,你……其他的暫且不說,今夜你一定要看看他……否則,你必定會後悔……”

話音未落,秋霜晚已是泣不成聲,扭頭向前奔去。

何泗怔在原地許久,才邁開步子,慢慢向後院行去。他已在群英山莊兩年之久,這裏的路徑無比熟悉,可何泗今夜走來,卻是恍恍惚惚,面前道路模糊難辨,雙腿更是如灌鉛一般,每一步落下都似重重砸在何泗自己身上。

此時雖是深夜,園中亦是處處花香,何泗恍惚走進園內,就聽前方涼亭中隐有人聲,他搖搖晃晃向前走去,一指神尼站在涼亭外,見了何泗到來,并未說什麽,只垂目念了聲佛。

何泗眼前忽明忽暗,耳畔忽地傳來一聲悲泣,轉臉去看時,卻見涼亭外一座小小假山,連玉亭背對涼亭躲在假山後,正低聲抽泣。

何泗怔怔望着她,心內道:你為何不過去看看他呢?可何泗幾番張嘴,都發不出聲音,卻聽涼亭內一陣驚呼,秋風遲叫道:“阿瑜醒了!”

見沈佑瑜迷糊醒來,衆人紛紛圍在他身側,何泗亦走進涼亭,沈煥聽見聲音,扭臉一看,登時雙目通紅,咬牙叫道:“你還敢來!”

何泗怔然擡眼,沈煥緊咬牙關,還要再說,忽聽沈佑瑜低低咳了一聲,沈墨白輕聲道:“煥兒,不要再說了。”

沈煥一怔,沈佑瑜已低聲道:“阿煥,你為什麽又發脾氣啊?何大哥又沒有得罪你。”

沈佑瑜面色已慘淡如紙,卻仍竭力出聲詢問,沈煥沉默片刻,低低道:“沒事,你不要擔心,是我認錯人了。”

聽見沈煥如此說,沈佑瑜才松了一口氣,微微笑了一下,轉眼看見面前衆人都面色悲戚,心下便已了然,低聲道:“那壞人沒有給解藥,我要死了是不是?”

沈煥哽咽一聲,衆人皆不答言,沈佑瑜自己卻高興了些,勉強提氣道:“這是應當的。孟伏朗實在是個極可惡的壞人,肯定不會給的,我們就不應當理他。爹,你沒有求他是不是?”

沈墨白含淚道:“沒有。”

沈佑瑜這才滿意了些,道:“這才對,爹爹英雄一世,那壞人根本不配和爹爹講話,若是為了我去求他,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沈墨白輕聲道:“瑜兒不要胡說,現下你還是好好的呢。”

沈佑瑜“嗯”了一聲,似乎極為寒冷,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沈煥察覺了,便握住他的手。沈佑瑜面上竟帶了笑意,道:“我也覺得很好。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闵真真再也忍不住,猛地一跺腳道:“你,你胡說什麽?現在哪裏好了……”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滿目流下淚來。

沈佑瑜低低笑了一聲,道:“當然是極好了。我之前想過許多次,人這一生到死時會是何等情景,卻從未想到如今天這般好。我笨的很,從未有過什麽大成就,卻不想如今竟如此圓滿。我的父親與弟弟,好友大哥,姐姐妹妹都在我身邊。”

說罷,沈佑瑜竟竭力轉頭,在衆人面上看了幾遍,又望向涼亭外,卻只瞧見了一指神尼,面上便有些失落神色道:“玉亭不在麽。”

秋霜晚低聲道:“她,她出去了。”

連玉亭躲在假山之後,沈佑瑜現下瞧不見她,便以為秋霜晚所說是指連玉亭不在此處,不由怔了一怔,面色反倒多了些滿足神色來,輕聲道:“那更好啦。她不在,就不用看見我了,也不用傷心,實在再好不過。”說罷,沈佑瑜忽地低笑一聲,喃喃道:“我原先想去提親,卻一直在想如何提親才能讨巧得她歡喜……幸而還未提,否則不是害了她,害她之事,我是萬萬不能做的,幸好老天眷顧……”

何泗耳內聽見沈佑瑜說話,卻神色木然,心下明明痛楚,卻只覺自己麻木之極,連動都不能再動一下了。

正在這時,沈佑瑜忽地轉眼看向何泗,低聲道:“其實,我也知曉我是為何死的了。自前天爹問起,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麽,終于想明白啦。我這也算是,俠義之舉罷?我聽你們講那位王公子事跡,心下向往的很,只是他人中龍鳳我不敢結交……這下,我也算做了件俠義之事,到那裏,也算能與他攀談幾句了……”

沈佑瑜說了這幾句,面色愈發慘白,他忽地又眼望上方,喃喃道:“這裏是後花園。你們老是出去做大事,平日裏只有玉亭和我作伴,我時常和玉亭在這裏玩兒,哎呀,我實在自私的很,到現在還是想見一見她,明知道她見了我會不開心……”

他說着,聲音漸漸弱下去,沈煥握着他手,只覺沈佑瑜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不由低聲道:“哥哥,你很痛麽?”

沈佑瑜氣息已極其微弱,卻還是笑了一下,道:“阿煥不要怕,我不痛。”

這句話過後,便是許久的沉默,涼亭之中再無人作聲,只有風吹過玉樹靈花的聲響。

沈佑瑜已經不再抖了,沈煥卻顫抖起來,薄薄嘴唇已被他自己咬出斑斑血跡。良久,沈墨白才道:“我的瑜兒最是讨人喜歡,到哪裏都不會受人欺負,只是,只是,你自己遠行,為父放心不下,為父放心不下……”

沈墨白聲音漸低,涼亭之中只有衆人哭泣之聲。

何泗只覺眼前模糊,已分不清此地到底是何處,只覺心中沉悶之極,再也待不下去。

何泗搖搖晃晃走出涼亭,身後衆人都只顧悲泣,無人理他,也無人阻攔。

連玉亭已從假山後走出,卻仍背對涼亭,何泗分明瞧見她雙肩微抖,卻始終不肯回頭。何泗恍惚憶起,兩年前沈佑瑜要帶連玉亭去連玉聲墓前時,連玉亭也是如此,不看不聽,仿佛只要她如此,那人便還活着一樣……

何泗忽地鼻內一酸,不由搖晃一下,再也忍耐不住,跌跌撞撞往外走去。不一會兒,便已将那座小小涼亭抛在身後。分明已經離得很遠了,可那悲泣之聲卻如影随形一般,仍緊緊跟着何泗耳畔,仿佛永遠也不會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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