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罪難贖

山谷偏遠僻靜,極少有外人來,今日卻來了一個白衣姑娘,嬌美容顏之上卻滿是郁郁神色。

這姑娘牽着一匹馬,一路往更僻靜的地方而去,轉過幾道崎岖道路,終于眼前豁然開朗。

誰也不會想到這般荒涼之處,還有如此悠然所在。青山碧水沉靜無聲,谷中一片小湖,湖畔一座小院。

小院之前圍着好幾個粗布麻衣的孩童,個個都老老實實的坐在屋外,時不時有一個孩童起身扒住小屋窗子往裏看,看完似乎松了一口氣,扭頭道:“沒事。”

衆孩童于是都松了口氣,又都乖乖坐下,牢牢看着那小屋。

秋霜晚行至這裏,見到的便是如此情形。

那些孩童聽見聲音,紛紛扭頭來瞧,見到秋霜晚,便都露出歡喜神色來,叫道:“秋姐姐!”

秋霜晚勉強提起笑意,點了點頭。

那些孩童欣喜萬分,齊齊圍上來。

孩童們許是因為已經習慣,仍然與秋霜晚保持着距離,但秋霜晚已看得清楚,他們稚氣面頰上和手足之處那些紅黑腫泡都已不見,只有一些淡淡痕跡,想來以後也會漸漸消除。

秋霜晚心內暗嘆一聲,溫聲問道:“你們都在這裏做什麽呀?”

孩童們七嘴八舌道:“是村長爺爺叫我們來看着泗哥哥的。”

秋霜晚一怔,擡眼瞧了瞧那大門緊閉的小屋,詫異道:“看着何大哥?他怎麽了,病了麽?”

領頭的那孩童急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泗哥哥沒有生病。只是他自從回來就奇怪得很,整天閉門不出,村長爺爺說泗哥哥有心事,所以叫我們要牢牢盯住他,不許他做什麽危險的事情。我們每天聽村長爺爺的,都輪換着來這裏給泗哥哥送飯,然後看住他,一刻不離。這都好多好多天啦,泗哥哥都不理我們的。”

秋霜晚怔了一怔,喃喃道:“他大約很是難過罷。”

那孩童歪了腦袋,滿臉疑惑,不過他很快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高興起來道:“秋姐姐,你瞧,我們都好啦。泗哥哥不知道從哪裏帶了藥,我們吃了之後都好了!爺爺說再過一段時間我們身上就全好了,到時候就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兒了。對了,上次的哥哥姐姐們怎麽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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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們滿臉天真,秋霜晚也不忍再說什麽,只勉強笑道:“他們都有事情要忙。看見你們都好了,我很高興,你們以後再也不用生病啦。”

秋霜晚與孩童們略略說了幾句,便朝着木屋過來。

屋門雖已關着,卻并未鎖上,秋霜晚輕輕推開房門,徑直走進裏屋,就見何泗盤腿坐在地上,閉目無言,屋內靜悄悄的,何泗身形幾乎融進屋內,與周遭桌椅無異。若非秋霜晚還能聽出何泗輕微呼吸,幾乎以為何泗已經死去。

秋霜晚靜靜站了一刻,何泗始終未曾睜眼,就好似沒有人過來一樣。

半晌,秋霜晚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何大哥。”

何泗默然片刻,才開口道:“你來了。你來做什麽?”

秋霜晚聽他聲音嘶啞,似乎已許久未開口說話,不由得心內一酸,道:“我來找你,同我一起回去。”

何泗緩緩睜開眼睛,低聲道:“去哪裏?”

秋霜晚道:“去群英山莊。”

何泗低低笑了一聲,道:“是要我償命麽?那太好了,我等了許久,滿心只怕他們恨我,不屑叫我償命。”

秋霜晚道:“何大哥,你怎會如此想?沒有人叫你償命。”

這話出乎何泗意料,何泗怔了一怔,才擡眼望着秋霜晚,神色不見欣喜,反倒更痛苦了,低聲道:“為什麽?我殺了無辜的人,該償命的。”

秋霜晚轉頭望向窗外,那群孩童正圍在一起,逗弄秋霜晚牽來的那匹馬。她喃喃道:“你,你也是有苦衷的,是不是?沈叔叔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早不怪你了。”

何泗呆了一呆,才忽地搖頭道:“不,他該怪我的,我一直都在騙你們,我一直都沒有說實話……”

秋霜晚柔聲道:“你在群英山莊兩年,大夥都曉得你的人品,你做了許多好事,大夥也都記在心裏。”

何泗忽地低笑起來,道:“那都是假的。”

秋霜晚一怔,不明其意,只呆呆看着何泗。何泗笑了一聲,又道:“那都是假的!我從沒有想過做什麽大俠,什麽鋤強扶弱維護正道,都是假的!我心裏從沒有這樣想過!”

何泗突出此言,秋霜晚已是怔住了,急道:“何大哥,你心裏難受也不要胡言亂語,這兩年你做了多少事,怎能說是假的?”

何泗冷笑道:“本來就是假的。從我踏進群英山莊裏那一刻起就是假的。我自幼遭父母遺棄,是他們這些病人救了我,我自小便知他們是最不幸的人,我也見過才幾歲的孩童便因受不了病痛而死,這裏統共便只有百人,每年都會有人痛苦不堪死去。每到那時,我便會想,世間為何會有如此多不公道的事情?有人萬事順遂,卻有人一生困苦。有人安康喜樂,也有人病痛纏身。為何要如此?”

何泗緩緩起身,看着秋霜晚,平靜道:“世間有許多大人物,許多本領極高的人,可為何除了我師父,再無人理睬這些可憐人?我就是懷着這樣的心思踏入江湖的,我在江湖上漂泊數載,一心只想找到醫治他們的藥,從沒有想過入什麽正道盟。什麽俠義之心,鏟除魔教,我從沒有在意過。”

秋霜晚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怔怔看着何泗,半晌,才道:“可你後來還是去了。”

何泗喃喃道:“是啊,我還是去了。我苦苦尋找那藥數年,終于找到南疆,找到了孟伏朗,可是他不肯給我。”

秋霜晚恍惚憶起先前何泗同她說的那些話來,那時她從未想過事情竟是如此,不禁低聲道:“他不肯給你,也可以再想辦法……”

何泗苦笑一聲道:“我去求了孟伏朗十幾次,也試過下手搶,暗地裏去偷……可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那時,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找其他高手來對付他?孟伏朗犯下血案這麽多年,有人去找過他麻煩麽?沒有。我能找到誰才肯幫我?我也想過苦練武功,有朝一日總能打敗他,可是孟伏朗這人實在是自私之極,他說他若是敗了,便将所有花草藥物全都付之一炬,寧肯燒了也不給任何人!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只能懇求他,到底要什麽才肯把藥給我,只要他說,刀山火海我都會去拿來。孟伏朗就給了我一副毒藥,叫我去殺一個人。”

雖已事過境遷,秋霜晚聽到此處,亦不免目中含淚,道:“你就拿着那毒藥,去了正道盟。”

何泗目中蒼茫,似是回憶起了往事,喃喃道:“不錯。孟伏朗叫我殺沈墨白的大兒子,我雖不明白為何,但我一心只想拿到藥,其他的也不想多管。我打探了許久,終于遇見了周大哥,我曉得他是正道盟之人,就刻意與他結交,騙他帶我去群英山莊。

我自己也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順利。我本來想先混進群英山莊,再設法下毒。這毒藥極易令人察覺,我本來想着是極為艱難的事,可沒料到竟這麽巧,偏偏遇上阿瑜偷偷出門,我便自告奮勇去追他……我從沒想到,這事這麽容易便辦成了。他也實在是不聰明,吃了那麽多天的果子,竟一聲都不問……”

秋霜晚忽地流下淚來,喃喃道:“如此說來,我也是有份的了,若不是我寫信騙阿瑜出來,你又怎會這麽容易就讓他自己吃了毒藥。我也是罪孽深重之人。”

何泗呆了一呆,才低聲道:“那時,我心下也猶豫的很。可我,我那時只覺得世道不公,他只是個整天只會胡鬧的公子哥,一事無成,偏偏錦衣玉食有許多人關懷。這裏的這些人,都憨厚淳樸,偏偏要受那許多折磨……

“我反複同自己說是天地世間本就不公道,有誰會關心這谷中可憐人的性命?從未有人關心過我們,我自然也無需理會那麽多,只要顧全我這些恩人的性命便是,其他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幹。可是他吃完藥,我才突然發覺,我還是有些後悔的,只是那時已經晚了。”

秋霜晚擡手拭了拭淚,道:“我瞧見那些孩子了,他們已經好了。”

何泗怔然點頭,道:“已經好了。我沒有什麽遺憾了,也該還了這條人命。”

秋霜晚忽地擡高聲音,道:“沒有人要你償命!我們也并非蠢笨之人,只猜一猜,也猜出了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沈叔叔說,這事本因孟伏朗而起,他但凡心胸寬廣一些,也不會有這些事發生。孟伏朗那些事,已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不必再算到你身上。”

何泗茫然看着秋霜晚,半晌,才面色疲倦閉上眼睛低聲道:“是麽,連償命也不要我償命,那我也沒什麽事要做了。”

秋霜晚見何泗如此頹廢之态,不禁急道:“何大哥,你振作一些!你知道我為何要來找你麽?”

何泗搖搖頭,似乎已不想再開口。

秋霜晚正色道:“你在這裏呆了半年,可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何泗這回連動都懶得動了。

秋霜晚道:“威遠镖局被快活堂滅門了。”

聞言,何泗眼皮微動,緩緩睜開眼睛。

秋霜晚道:“你還記得威遠镖局麽?你和阿煥一同去的那個镖局,卻原來那兩個偷了镖物的镖師,正是快活堂分舵的人。雖然那次被阿煥揪出,快活堂自此卻懷恨在心,就在三個月前,将威遠镖局滅了門,镖局上下無一活口。”

何泗怔了片刻,并不接話。

秋霜晚似乎早已料到他如此,又道:“威遠镖局慘案之後,沈叔叔便聚齊正道人士,誓言必要鏟除快活堂。直到今日,快活堂二十多個分舵,已大半覆滅。逍遙圖之上的暗樁,也都盡數被拔除。”

聽到這裏,何泗終于有了反應,雙眸中忽地閃過一絲神采,喃喃道:“逍遙圖?”

秋霜晚點頭道:“不錯,逍遙圖。”

何泗道:“快活堂已經又重制逍遙圖了?”

秋霜晚搖搖頭道:“化飛炎至今沒有出關,無人重制逍遙圖。”

自回了這裏,何泗整日都渾渾噩噩,此刻卻忽覺自己似乎又活了過來,啞聲道:“可是逍遙圖不是已經——”

秋霜晚道:“時至今日依舊無人得見,但我卻深信沈叔叔手上必定有一張逍遙圖。自從正道盟八門六派十九幫齊聚那日起,便有許多高手私底下按沈叔叔吩咐去往各地,或殺或捉,找了許多人,有書生商賈,亦有宗師豪俠。事後才知,那些人全是快活堂暗樁。這些人隐藏如此之深,若非有逍遙圖,沈叔叔又怎會知道那些人真實身份?”

何泗怔怔道:“不錯,那些暗樁豈是輕易便能得知的。”

秋霜晚道:“如今快活堂大勢已去,沈叔叔預備不日便率正道盟諸位高手共赴逍遙峰,将快活堂徹底鏟除。”

何泗怔了片刻,才恍惚點一點頭,道:“這很好。可這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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