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外

車子開到了大學城附近,不過黎舟預料錯了一點,大學這會兒也放暑假,周圍的店鋪都是依靠學生而開,一放假關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幾家還開着。

司機帶着他們繞着找了一陣,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畫材店買了些顏料。

養母黎曼是一名畫家,畫作流傳在外的并不多,但是業內評價一直不錯,後來身體原因畫的少了,就慢慢淡出了圈子。黎老曾經還為了她開過兩間畫廊,瞧着她也無心打理,最後不了了之,老爺子三十多歲才有了這麽一個寶貝女兒,什麽都是以她為準,要什麽給什麽,後來有了兩個外孫,也是寵愛着的。

黎舟手裏拿着一盒水彩顏料,上面印了春日出游的圖片,他看的有點恍惚,小的時候黎老也常過來,養母身體不好,老人就替她陪着他和黎江,寒暑假有時候還會接他們一起去過假期,不過漸漸地能見到老爺子的只有黎江一個人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外公。

黎舟輕嘆一口氣。

他前些天從離開黎家到踏上另一座城市的土地,黎老沒給他打電話,養母黎曼也依舊在別院療養,沒有詢問他一句。有些時候他甚至想聽黎老中氣十足教訓他的聲音,但是他最在乎的兩個親人并沒有出面說些什麽。

黎江挑了幾盒顏料,零散着又買了好些工具,瞧着功課做的一知半解,不過他兜裏零用錢充足買了許多湊了一大兜,一邊走過來一邊小聲抱怨:“哥,我要的那個牌子的松節油賣光了,老板說要下周才能進貨。”

黎舟點頭:“那我們先回去,明天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黎江有點不好意思:“要不明天你休息吧,你連着好幾天都陪着我,也沒空幹點自己的事兒……”

黎舟搖頭:“我陪你就好。”

黎江咧嘴笑了下,沒說什麽,跟着他一起回家去了。

到家的時候,江心遠正在書房和人交談。

夏天天熱,江心遠不怎麽習慣空調,開了書房的門在同那人小聲說話。

黎舟路過的時候,用眼角餘光看了書房一眼,對面坐着一臉窘迫的男人和江心遠有幾分相似,只是額上皺紋更深一些,嘴角扯出一絲憨厚讨好的笑來,嗫嚅着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黎舟記得這人是江心遠的大哥江連忠,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一輩子沒什麽大出息,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兒就是在父母死後拉扯大了弟弟,黎舟記得他是因為這人一度做小生意賠光了本錢,運氣實在不好,每回都是靠江心遠幫一把才能吃上飯。

江連忠這人雖然無能一些,人倒是真實的多,窩囊擺在明面上,也從不為自己辯解什麽,每次拿了錢都是面紅耳赤,一疊聲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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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遠和江連忠的人生完全不同,78年恢複高考之後江心遠一躍成為了知名學府的高材生,又出國留學,和黎家大小姐成婚之後一直生活在這樣的氛圍裏,他和江連忠兩個人的角色早就對調,現在已經是他反過來幫襯大哥,不過這也是他唯一的親人,往日裏幫襯的錢也不算多,給個十萬八萬做小生意而已,這點錢對黎家不過是九牛一毛,并不在意。

江心遠也瞧見兄弟兩人走過去了,喊道:“黎江?你過來一下。”

黎江撇嘴,他不是很喜歡這個無能的大伯,但是江心遠喊他也只能過去,半路轉了身往書房走。

黎舟走了兩步,在樓梯拐角處站在那聽。

托江心遠開着書房門的福,裏面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黎舟聽了個大概,不過只是問好一類的話,倒是沒什麽值得在意的。

黎舟倚着牆躲着聽,江心遠一直都是坦蕩蕩正人君子的形象,書房也跟沒有任何秘密一樣,家裏的親人也好,公司的親信也好,誰來了都可以進去,他也不在意講什麽被人聽到。當初也是江心遠讓他去書房幫着拿一份文件,黎舟才“無意”中看到了孤兒院回給他的那封感謝信——江心遠捐贈了那麽多東西,孤兒院自然鄭重對待,書信攤開,提筆第一頁寫着的就是黎舟的名字。

可真是太巧了。

書房裏的話還在繼續,江連忠這次大概得了不少錢,一疊聲的感謝都落在了侄子身上,努力誇獎道:“黎江又長高了,打球好啊,運動長得高!還買了這麽多顏料哪,這是準備學畫畫了?這個也好,跟你媽媽一樣,将來以後當大畫家,心遠還是你們教育的孩子好……”

江心遠不耐道:“行了,這次錢給你了,不要再亂花,孩子的教育提高一些,轉學的事你也不用操心了,我會去處理,你自己也應該用心一些。”

江連忠道:“是是是,我回去一定管好那個臭小子,他考不好都對不起你這個叔。”

“你怎麽還是搞不明白,念書是給自己念的,對不起我什麽,對不起的先是他自己!”

……

樓下有人端茶上來,黎舟擡眼瞧見,閃身上樓梯走了兩步,慢慢回了自己房間。

黎舟房間收拾的簡單清爽,外間有一個小書房,放着書桌和一部老式笨重電腦,這會兒用的多是局域網,網上也查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黎舟一連幾天也都沒打開它,跟後世各類輕薄高效的電腦比起來,這臺老爺機慢的像是老牛拉破車,實在不敢恭維。

書桌上還放着幾本訂閱的雜志,是吳阿姨替他們拿上來的,這份兒是黎舟訂的電影雜志,他坐下來随手拿起翻看了下,看了沒兩頁就聽到外面有腳步聲,緊跟着房門被敲響了兩下,黎江探了頭進來:“哥?我能進來嗎?”

黎舟:“……”

黎舟:“你下回等我答應了,再進來。”

黎江哦了一聲,看他招手這才走進來,手裏端着杯果汁,“吳阿姨剛榨的果汁,我在樓下喝完了,這杯給你。剛才渴死我了,大伯一直在那念叨,可真煩人。”

黎舟道:“他做生意又虧錢了?”

黎江撇嘴:“可不是,坐在那說的話我都會背,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他挨着黎江坐下,跟他說悄悄話,“哥,你不知道這次他不光是沒錢了,江彭亮也出事兒了。”

黎舟愣了下,“江彭亮?他又出什麽事了?”江彭亮是江連忠唯一的兒子,即便出了事也只是嘴巴上教訓,一根手指都不舍得碰,江心遠也頗為偏愛這個侄子,大概是他自己的孩子沒有機會姓江,拿着江彭亮一直當江家傳宗接代的唯一人選一樣培養,只是爛泥扶不上牆,江彭亮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罷了。

“江彭亮這次在學校考試成績作弊,牽扯了好幾個老師,鬧的有點大,在原來那個學校待不下去,求着要轉學來咱們學校。”黎江老大不樂意,“我一點都不想他來,瞧見他就煩。”

黎舟記得江彭亮這人最後還是轉學過來了,不過他印象不深,他開學之後讀了高一,跟初中部是分開的。而上一世的黎江因為腿傷兩年沒有再回來,一直留在外公黎老身邊,等再回來的時候,對誰都一樣黑着臉,見了江心遠也是要吵起來,更別提江家的其他人。

黎江念叨半天沒得到回應,不高興地去拽他衣袖:“哥,你說呢?”

黎舟都沒聽到弟弟抱怨了些什麽,眨眨眼道:“你說的對。”

黎江就笑起來,聳着鼻尖得意道:“我就說,你肯定向着我!”

黎舟也笑了。

黎江膩膩歪歪還要拿小腦袋蹭過來,黎舟被他拱得有些熱,伸手把人推遠點:“一身汗,去洗澡。”

黎江自己低頭聞了一下,他下去打球來着衣服汗濕了一遍又曬幹,這會兒确實有些味道,不過他又最後蹭了黎江一下,嘟囔道:“大哥是香的。”

黎舟忍不可忍,想拽他衣領,男孩靈活轉了個圈笑嘻嘻地跑了。

***

随着距離七月底的時間越來越近,黎舟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起來。

他沒有阻止弟弟外出,意外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他只能小心提防。

黎江這幾天很快樂,他找了許多畫材店,終于把想要的那些都找齊全了,精心打包成兩份禮物準備生日那天帶去別院送給母親黎曼。

因為最後幾支油畫棒是在黎江他們就讀的中學附近畫材店買到的,黎江心情不錯,還特意請大哥一起吃冰。

“哥,我跟你說,這家的刨冰最好吃了,這會兒學校放假他們都關門不做生意,老板認識我才特意做一份兒,一般人都不賣給他。”

黎舟對吃冰興趣不大,這幾天神經緊張,他眼底都浮出淡淡的青色。

刨冰店裏的冰不足了,還需要再等一陣,黎江等不及就道:“我看旁邊有賣冷飲的,哥,我去給你買瓶水先喝着吧?”

老板笑道:“小同學再買兩根奶油雪糕,我這還有紅豆,給你們做特制的招牌!”

黎江笑着應了,又跟黎舟道:“哥,我去旁邊買兩根冰棒,很快就能吃刨冰了,你等我啊。”

黎舟看到弟弟一路小跑着過去,太陽穴突突跳動。

學院路上栽種的老樹粗壯,樹陰裏蟬鳴不斷,陽光曬的露面都要熱化了,刨冰店的老板掀了紗網門簾走出來把清洗刨冰機的水潑在地上,念叨着“鬼天氣這麽熱”,店內的一絲絲冷氣被帶出來,混着外面的烈日驕陽,讓黎舟身上一半發燙一半冰涼。

他在店裏待不住,莫名心慌,擰眉走了出去。

周圍開着的店鋪只有兩三間,旁邊那家原本是文具店,老板為了招攬生意在路邊撐了巨大的遮陽傘,把冰櫃搬到馬路邊擺了些飲料瓶在那裏當招牌。黎江正在那頂遮陽傘下買東西,一個老頭拿了幾根冰棒裝在袋子裏遞給他,慢吞吞地給他找零錢,似乎是有所感應,黎江提着袋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笑着沖他招了招手。

黎舟下意識也擡手回應,但是緊跟着他的瞳孔縮了一下。

一輛滿載石料的重型卡車剛從街角露出半個頭,大約行駛了很久,車身上都滿是厚重塵土,卡車軋過柏油馬路發出的低沉轟鳴聲比任何聲音都讓黎舟心髒縮緊。

黎江已經買好東西,手裏的零錢掉了一枚,下意識彎腰去撿。

卡車開過街心,還在直直沖黎江所在的路邊而來,車痕歪歪扭扭但沒有減速——

黎舟血一股一股湧上頭頂,喉嚨沙啞,喊出聲之前身體就先沖了過去,也不知道身體裏從哪湧上來的一股力氣讓他抱住黎江的腰向後連退幾步,踉踉跄跄勉力躲開!卡車頭部撞過遮陽傘下的冰櫃,連那個老頭帶冰櫃一起撞飛,發出“砰”地一聲悶響!這時闖禍的卡車司機才如夢初醒一般猛打方向盤,但着急調頭卻讓卡車重心不穩,車身傾斜之下,車上的大塊石料壓地車身發出悲鳴,緊跟着“轟”的一聲車廂側翻,車上的石料滾落一地!

突如起來的變故措不及防,黎舟只來得及翻身護着弟弟滾到一旁的綠化帶——那裏正在施工,挖了一條半米深的狹窄土溝還未來得及栽種,黎舟身體僵硬,拼命撐在黎江上面用身體替他遮擋住一切,身下是泥土混着血腥的氣味,耳邊是橡膠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刺耳“吱嘎”聲響,他只覺得血液上湧,心跳鼓動在耳邊,除了把黎江死死護在懷裏這一個念頭之外想不起其他任何事。

“啊啊啊——撞死人了!!”

“快喊救護車——!!”

“天哪,救人、快救人啊!把這些石頭搬開,有人壓在下面了!”

……

周圍的人在喊叫着,很快就圍上來不少人,警車和救護車也先後來了。

黎舟他們因為那一條淺淺的土溝得救,除了救上來的時候黎舟胳膊被石料砸傷,兩人沒有其他傷勢,只是他情緒繃緊,抱着弟弟的手指太過用力,好一會才被醫護人員分開。

黎江看到他胳膊上、臉上都是血的樣子,喊了聲“哥”一下就哭了。黎舟又驚又怕,他一只手的手肘處被砸傷,彎曲變形,只能跪在地上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腿,手指都在顫抖了:“腿有沒有,有沒有受傷……”

醫護人員看到面有不忍,按住黎江的肩膀道:“你弟弟沒事,你傷的比較重,這位同學你不要再動了,得先給你止血!”她一邊招手讓擔架過來,一邊大聲喊道,“有沒有跟他們一起的人在?”

“有、有!”黎家的司機失魂落魄,身上都是泥土和汗水,十根手指帶着血印子,顯然剛才也在搬石料挖土溝救人,這會兒吓得雙腿發抖。

“他們需要住院檢查,尤其是這位受傷的同學,可能需要手術,麻煩跟我們去醫院簽字!”

司機答應了一聲,很快又跑了幾步沖到不遠處的小轎車裏拿手機打電話去了。

醫護人員又用擔架擡了一個人過來,身上血肉模糊,比他們嚴重多了,瞧着模樣是剛才文具店的老板,不過胸前依舊有輕微的起伏,人還活着。

救護車上的鳴笛聲讓黎舟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下,他手指動了動,反手就被旁邊的黎江緊緊握住,黎江眼裏還有淚水,小臉煞白,看到他眼睛一眨不眨。

黎舟動了動脖子,扭頭對醫護人員啞聲道:“我的傷沒事,麻煩看看我弟弟,他的腿……”

醫護人員愣了下,按住了不讓他再動:“你弟弟檢查過了,他沒受傷,你現在什麽都不要管,需要休息。”

黎舟還盯着旁邊男孩的腿,黎江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掌心顫抖,“哥,你摸,我沒事,你護着我一點都沒傷着。”

黎舟這才放心了,胳膊上的劇痛席卷而來,他閉着眼睛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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