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果真有世外桃源 (1)
半小時之後,比賽就要開始了。我坐在舞臺背後的化妝間裏,隔着門也能聽到外面的熱鬧和喧嚣。主持人跟嘉賓正在和觀衆玩游戲,游戲結束就輪到我們這些參賽選手上場了。
這是一場全國性質的cosplay個人賽,選手們都擠在空間有限的化妝間裏,正在對自己的妝容、道具做最後的整理。
鏡子裏的我戴着藍色假發,配着天魃聖泉冠,身穿廣袖流仙裙,全身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依照“仙劍”游戲裏的龍葵來做的。
在确定我已經準備就緒,沒有任何纰漏的時候,有一個剛從洗手間回來的參賽選手進來問了一聲:“這兒誰是苗以瑄?”
我打了個手勢:“在這兒。”
她走過來說:“外面有人找你,在出門左邊的水晶柱那邊。”
“找我?”我出了化妝間,走到那人所說的水晶柱那裏,左右看了看,卻沒發現有人。正好又借着水晶柱上面的菱形裝飾鏡再照了照全身,還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突然,我聽到大圓柱的背後有人喊了我一聲:“苗以瑄……”緊接着嘩啦一聲,一袋預先準備好的冷水兜面向我撲過來。
“啊!”我尖叫了一聲,頭發、衣服都濕了,臉上也全都是水。潑我水的人從柱子背後跳出來,還不止一個,有三個人。他們抖腿叉腰看着我,哈哈大笑說:“哇哦,你這是cos出水芙蓉嗎?”
我認識這三個人,我們C大斜對面的那條街上,有一間汽車美容公司,他們都是那間公司的職員。我對站在中間的那個花襯衫男人最有印象,全名記不清了,隐約記得別人都喊他老麥。
我被那袋水潑得有點蒙,低頭盯着自己濕掉的衣服,跟着就開始發飙:“你們發什麽神經啊?”
老麥微微一笑,說:“你問劉靖初啊。”
我強忍着怒氣問:“劉靖初?劉靖初又得罪你了?他得罪你關我什麽事?”
老麥說:“當然關你的事了,他是因為你而得罪我的。他劃花了我客戶的車,客戶要公司賠錢,公司要我賠,我當然得找他算賬了。我這幾天去你們學校都找不到他,看來他還躲得挺好的嘛,他家住在哪裏?”
我問:“他為什麽要劃你的車?”
老麥好笑地說:“你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我女朋友也參加這個比賽了,網絡票選排名第二的那個,就是我的女朋友。”老麥揉了揉鼻子,“那個……你是票選第一名吧?知不知道你為什麽第一?因為投票截止的前一天劉靖初帶了十幾個人去網吧幫你刷票呢,這我可是有證據的。”
老麥又說:“結果被我發現這事了吧,不準他刷了,他還跟我發脾氣,把我客戶的車給劃了,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苗以瑄啊,我看你都弄成這樣了,今天就別上臺了,回頭就跟組委會說,你退賽了。”
Advertisement
我也對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噢,我還以為是我魅力大,一夜之間就從第四名上升到第一名了呢,原來是這麽回事。呵呵,既然我都撿了這麽大一個便宜了,你說我就這麽退出那得多浪費啊。”
老麥說:“你不退?你不退就等着待會兒上臺的時候後悔吧,我會讓你當衆出醜的!”
我還是一點也不示弱地點了點頭,說:“是嗎,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
我說完,轉身要走,老麥他們又攔住我:“你還沒告訴我劉靖初家裏的住址呢?”
我聳肩說:“你再多潑我一袋水我可能就怕了,也就會告訴你了,可是水沒潑夠哦。”我說完,指了指不遠處正走過來的兩名會場保安,也不管老麥怎麽吹胡子瞪眼,還是推開他們走了。
回了化妝間,一照鏡子,造型的被毀壞程度比我想象中要輕。于是我補了妝,又借了吹風機來把弄濕的頭發和衣服吹幹,總算在輪到我上場之前的幾分鐘把自己給還原了。不過,說不緊張是假的,也不知道老麥說的刷票證據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他想怎麽令我當衆出醜。這時我聽見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我深吸了一口氣,保持微笑走上了比賽的舞臺。
我們這次的比賽,網絡票選的分數和現場評委的評分各占總分的四成和六成,我除了要展示個人才藝,就着游戲配樂進行一段表演之外,還要接受主持人的采訪和嘉賓提問。當音樂結束,我停止了表演,向臺前的觀衆和評委鞠了一個躬。主持人從旁邊走了過來,開始對我進行問答式的采訪。
采訪剛進行到一半,我們忽然聽見舞臺旁邊的一個音箱裏傳出了一陣刺耳的雜音,同時還伴随着有人用話筒發言的聲音。“喂——喂喂?苗以瑄?苗以瑄?”他一喊,臺下立刻有了短暫的小騷動。
我心裏微微一緊張,眼神在觀衆席上掃來掃去。但是,臺前的地燈和懸挂的彩燈都太明亮了,反而襯得觀衆席昏昏暗暗,我看不清楚喊話的人在哪裏,又是不是老麥。主持人尴尬地說:“呃,那個……我們現在是比賽時間,不管是誰……呃,不管是誰,請不要用話筒打斷我的采訪。”
我已經可以确定那個人就是老麥了,他說:“主持人、各位評委、觀衆朋友們,我有件事情想跟大家說,是關于舞臺上這位參賽選手的。嘿嘿,我相信大家一定會對我将要說的話感興趣。”
我表面不動聲色,心裏卻更緊張了。老麥又說:“是這樣的,現在你們看到的這個苗以瑄呢,她的……”老麥說到這裏,突然音箱裏又傳出尖刺的雜音,跟着就是話筒落地的聲音。砰的一聲,聲音大得主持人都被吓了一跳,趕緊捂住耳朵。
然後賽場就安靜下來,老麥似乎被趕走了,沒有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主持人打圓場說:“呵呵,剛才會不會是哪個瘋狂的粉絲想借機表白呢?我知道我們的以瑄在網上可是最受歡迎的哦。那我接下來就正好問問以瑄……”我一邊繼續順着比賽的流程走,一邊也間或偷偷地窺視臺下,不過還好臺下已經風平浪靜,我有驚無險地完成了這次的比賽。
但是,我還是沒能拿到這次比賽的冠軍,以兩分之差,只獲得了第二名。
等比賽結束時,天已經快要黑了。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學校,電話卻響了,是劉靖初打來的。每次看見屏幕上顯示他的名字,我總是不耐煩,把手機調成靜音或者直接拒聽,但每次卻又都經不住他的連續撥打,最後還是會接。
我一接通電話就沖他冷言冷語:“不好意思啊劉靖初,讓你失望了。我沒那個本事,冠軍不是我的,刷票也刷不來。”
電話那端的男生不像以往那樣,喜歡用有點無賴還帶着慵懶的聲音跟我吵——有真吵也有假吵——在被我用不友好的語氣對待的時候,我想象中他應該會說:“喂,阿瑄,你就不能用好點的态度跟我說話嗎?”
阿瑄,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會喊我阿瑄。
我哥哥會喊我小瑄,沈航通常都是喊我以瑄,只有劉靖初喜歡喊我阿瑄。
我還記得剛進大學不久,劉靖初第一次這麽喊我的時候,我還對他翻白眼說:“阿什麽瑄啊,土不土,跟阿旺阿福阿貓阿狗似的。”劉靖初的手指搖來搖去地指着我,說:“哦哦哦哦,你有個別字歧視,你歧視‘阿’!那你說吧,咱們班的何阿細土不土?”何阿細當時明明就坐在我們倆旁邊,兇巴巴的目光穿透她那厚厚的鏡片,一直戳着我跟劉靖初。我歪着腦袋一笑,說:“土!”接着我跟劉靖初安靜地對視了五秒,同時爆發出一陣狂笑。
“走啦,去買炸洋芋。”他說。
我說:“那叫土豆!”
他說:“我還要吃糖拌番茄。”
我說:“那叫西紅柿!”
……
我們倆的乖張跋扈在整個C大都是出了名的。我苗以瑄以前的口號是不看任何人的臉色,高興怎樣就怎樣,世界再大也沒有我大;而劉靖初就是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愛跟人紅臉。總的來說,我們倆都是屬于不太受歡迎的那一類人,于是就物以類聚,成了好朋友。
我們做了兩年的好朋友,大一、大二。而現在,第四年了,我曾經的好朋友在電話裏難得沒有因為我的冷言冷語而發火。他說:“哦,是嗎?對不起啊阿瑄,看來我還是沒能幫到你。”
我說:“我不需要你幫,你以後敢再插手我的事試試?”
他說:“呵呵,你以後敢再對我說這句話試試,看管不管用,看我是不是就真的自動退散了?”
他本應該用更暴躁的态度、更大的聲音來跟我說這句話的,但是,電話裏他的聲音卻緩慢而低沉,還帶着粗重的喘息,好像氣息不足似的。他又說:“阿瑄,我本來以為冠軍你是拿定了,還準備為你慶祝呢。我現在在我們的望江別墅,你來吧,就算不是慶功宴,是安慰宴、發洩宴什麽的也行,我在這兒等你。”
我說:“劉靖初,算了吧,我不會來的,我們早就劃清界限了,難道你忘了嗎?”
他卻根本不管我說什麽,只說:“反正我等你,等到你來為止。阿瑄,我想見見你,我想你了。”
他說着,忽然還呻吟了一下,聽起來好像是很痛苦卻又在強忍着什麽。我吃了一驚,順口就問:“喂,你怎麽了?”
劉靖初笑了笑,說:“你是在關心我嗎?”
我的嘴角微微抽了抽,立刻板起臉說:“哼,那你愛等就等吧,挂了。”
我坐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車子開得很慢,窗外熟悉的風景緩緩地倒退着。這裏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大到巧克力色的高樓、弧形的高架橋、七十度的攀山步梯,小到常年泊在江中的挖沙船、塗着藍漆的街燈、有錯別字的站牌,全都是我熟悉的。此刻我失神地看着窗外,車子經過江邊的紫濱路,我隐約瞥到了什麽,擡頭看了看。
紫濱路之所以叫紫濱路,是因為它是環F市的風景名勝區紫格山而建的。紫濱路的一側臨江,一側靠紫格山,靠山的那一側,大約在南段的某個地方,比公路高出十來米的山坡上,有一座四合院。那就是劉靖初說的望江別墅。那房子是他舅舅的,已經荒廢很久了。
他第一次帶我去那裏,是因為我跟哥哥吵了一架,心情不好,他說,望江別墅是他的排行榜裏高居榜首的散心地。我那時還真以為他要帶我去一座觀江的豪華別墅,結果直到我親眼看到他嘴裏的望江別墅,我才知道,那就是一座廢院。每一個房間都是空的,門窗有生鏽的破洞的,也有爛了倒在地上的,院子裏外雜草叢生,甚至連從紫濱路到四合院的那條斜石坡也被雜草掩蓋了。
他見我發愣,問我:“是不是被吓到了,不是別墅,是廢墟哎!”
我先是沒出聲,後來突然打了個響指,說:“嘿,我喜歡這裏!”
“喜歡?”
“嗯!”
“真的假的?”
“真的!”我說。
我還記得那時的我們坐在四合院大門的門檻上,屋前還有一塊空地,空地邊上有一棵大樹。夕陽挂在天邊,金色的光芒正好穿透過大樹枝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零碎的光斑。劉靖初問我:“你為什麽會喜歡這裏?一般女孩不是都應該喜歡咖啡館、甜品店、服裝商場什麽的嗎?”
我反問:“那你又帶我來這兒?”
他搓手說:“嘿嘿,因為我有不良企圖。”
我說:“得了吧,你在別人面前再怎麽橫,在我面前都是溫順的小綿羊,你敢對我有不良企圖?”
他立刻擺出一臉委屈小媳婦的樣子,扁嘴說:“所以哦,老大要關照我啊。”
我拍拍他的頭:“乖,跟着老大有肉吃。”我們開了幾句玩笑之後,我又說,“其實是因為我喜歡這裏的安靜。”
他問:“安靜?你聽不見下面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的,聲音那麽大?”
我閉着眼睛說:“是很大聲,但是不吵。你靜靜地聽,除了汽車的聲音,還有風聲、風吹樹葉聲、江水流動聲,這些聲音再大都是安靜的。因為都不是人聲,不是人聲就不具備擾亂人心的力量,我想我開始明白你為什麽喜歡這裏了。”
劉靖初笑笑說:“果然知我者莫若苗以瑄也。有時候……不想聽的唠叨……指責、別人的非議……人活着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聲音,不想面對的時候,就躲到這裏來靜一靜,其實真的很好……”
我那時還說,要是可以把四合院翻修一遍就好了,可以當成度假屋,還要在屋檐挂上風鈴,在院子裏種花花草草,在院門前的大樹上挂一架秋千。我說想挂秋千的時候,劉靖初用力地點頭說:“對,然後你就坐在秋千上,我就在背後推你。”我幻想着說:“嗯,秋千會蕩得很高,江風很溫柔地吹過來,我閉着眼睛,就好像自己長了翅膀,飛在江面上。”他立刻接着說:“嗯對對對,再然後我就把繩子砍了,你就真的飛起來了,哈哈哈——”
“劉靖初,你找死……”
……
望江別墅是我們的世外桃源,車子經過望江別墅下方時,我好像一擡頭就看見了曾經的我們。
追逐打鬧的身影,靜默無言的身影,曾經開心的或者不開心的時光,都在那個瞬間一晃而過。
不過,感慨歸感慨,我好像還真的看見了劉靖初。他站在那棵大樹下面,身體被枝葉擋住了,只能從縫隙裏透出一小塊一小塊,整個人好像被分成了無數的碎片。那道身影和房子一樣,孤零零的,寂靜無聲。
我回到校門口,正好看見汽車美容公司有幾個人勾肩搭背地走過來,其中一個人就是老麥。我冷冷地看了他幾眼,他也發現了我,嬉皮笑臉過來:“喲,有人沒得到冠軍心都碎了吧?”
我不理他直接走過,又聽他說:“那小子被車撞了還能爬起來走,有點兒能耐啊!”
我突然一怔,回頭問:“你說誰?!”
他說:“劉靖初呗,要不是他突然來把我拉走了,我還不把你的比賽攪黃了?嘿嘿,我早就告訴他了,他要是還繼續躲我,我就會去找你的麻煩,果然這小子的死穴就在你這丫頭身上啊!”
老麥說,當時劉靖初沖過來就把他的嘴給堵住了,搶了他的話筒,硬把他拽出了比賽的商場。
老麥跟他那兩個同伴逼着劉靖初賠錢,劉靖初知道我還在臺上,怕老麥再回去鬧,就故意拖延時間跟他周旋。聽見商場裏傳出“有請下一位選手”的時候,他就又打算開溜。當時,他在前面跑,老麥他們在後面追,他邊跑邊回頭看,還正得意揚揚地沖老麥做鬼臉:“三只廢柴,有本事跑快點,別喘啊!”剛說着,轉角的斜坡上突然開下來一輛出租車,車沒剎住,劉靖初也沒停住,整個人撲到了車頭蓋上面,跟着就像旋轉的陀螺似的,跌到地上骨碌碌滾出老遠。
老麥他們看那情形,都傻在路邊不敢動了。劉靖初抱着頭,弓着背坐在馬路中間。開車的司機臉冒虛汗地沖過去問他有沒有事,他慢慢地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灰塵,擺擺手就往馬路對面走了。
我聽老麥這麽說,再想起劉靖初在電話裏那種奇怪的語氣和聲音,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老麥厚着臉皮伸手來搭我的肩膀,說:“苗以瑄,這事兒還不算完,我工資被扣了,委屈着呢。”
我不客氣地推開他問:“你要賠多少?”他說:“三千。”我說:“好,等我問清楚他,是他做的,我讓他賠。不過你最好有點耐心。”老麥搓着手笑說:“喲,小辣椒妹妹,有點氣魄呀?得,你說的,那我就給你點耐心。哎我說,我能給你的,其實還不止耐心呢,細心、關心、愛……心……什麽心我都有,咱們不如交個朋友吧?”我皮笑肉不笑:“呵呵,你省省吧!”
我沒再理他,走到一旁給劉靖初打電話。
電話是通的,但是沒有人接。我想我不得不去一趟望江別墅了,劉靖初那個人,真要是發起牛脾氣來,甚至會不分輕重。他這個時候應該去醫院做個檢查,而不是跟我賭氣玩什麽不見不散。
有很多出租車從身旁開過,都是載着人的。我越等越着急,劉靖初那邊的電話始終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态,我有點火了,自言自語對着手機罵了幾句。這時,從學校裏開出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子停在我旁邊,開車的人用力按了兩下喇叭,車窗降下來,我彎腰側頭一看:“姜城遠?”
開車的人就連手指輕輕敲擊方向盤的動作也帶着一種同齡人難得的優雅,他對我微微一笑:“去哪兒,我送你?”他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毫不客氣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紫濱路南段。”
姜城遠點了點頭:“你還真是個大方的女生。”
我說:“意思是說我不客氣不矜持,是吧?王子!”他邊開車邊說:“呃,千萬別這麽喊我,別扭。”
姜城遠所在的新聞班和我跟劉靖初所在的廣告班同屬于C大的文學與新聞學院,據說姜城遠很有名,而我這個向來不屑于搭理別人的事、只管自己娛樂的人,知道有姜城遠這號人物的存在是在大一結束,而和他有交集卻是在大三。
大三那年學院裏搞迎新晚會,他是總策劃人,而我是晚會的勤雜人員之一。
那時候的交集無非就是“同學幫忙挪一下那盞燈”,或者“麻煩通知主持人五點到場彩排”之類的。後來發現他其實記得我的名字我的專業,大概是在半年前,在我們學校對面的“十八樓”。
十八樓并不在十八樓,那其實是我們學校對面一間很受歡迎的甜品店。
半年前的那天,十八樓人滿為患,點餐臺前面的隊伍彎彎曲曲一直排到了門外。我想買一杯招牌珍珠奶茶,也在隊伍裏排了很久。當時,店鋪裏來了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其中的一個我認識,她叫鄧瑜,跟我住在同一層宿舍樓,是C大管理學院裏挺出名的一個美女。
鄧瑜的手裏此時抱着一束已經枯萎的紅玫瑰。
女生們好像在尋找什麽人,環視了一圈以後,鄧瑜的同伴之一看見了目标,撞了撞鄧瑜說:“喂,他在那兒呢!”
我順着她們的目光一看,角落裏的仿古櫃旁邊,有一個男生正喝着飲料,随意地翻閱着面前的雜志。
那個男生就是姜城遠。
姜城遠有一個綽號:襯衫王子。
堪稱王子,自然是屬于容貌氣質佳的類型。這麽說吧,新生報名那天,我在人群裏看到劉靖初的時候,已經覺得他帥得一塌糊塗了:一米八五的個頭,衣架子似的身材,濃眉大眼高挺鼻梁,喜歡保持上揚弧度的嘴角總是帶着幾分不經意的頑皮,左邊臉頰還有一個并不太明顯的酒窩,秉着“愛帥哥之心女生皆有之”的本性,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但是,當我在迎新晚會開始籌備的第一天,看見一個穿着紅色襯衫的男生從舞臺側門走進來,身後還跟着一群來做時裝秀節目彩排的帥哥美女的時候,我看他的就不止幾眼,而是幾眼幾眼再幾眼了。
雖然姜城遠的身後跟進來的男生們無一不是瘦高個、大長腿,打扮時髦,帥氣逼人,但加在一起卻還是沒有将他的光芒掩蓋。他穿着一件很鮮豔的正紅色襯衫,我很少看見過哪個男生敢穿那種顏色的衣服,而能夠像他那樣,把那麽具有挑戰性的顏色穿得恰到好處,在我的記憶裏他絕對是第一人。他的五官原本就已無可挑剔了,眼耳口鼻都好像是被上帝之手精雕細琢而成,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穩妥得無懈可擊。紅色的襯衫更是把他的皮膚襯得很白,人也顯得更精神。他分配任務的時候,随随便便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十分從容優雅。他的臉上總是帶着笑,笑得溫柔,他笑着看向哪裏,哪裏仿佛就是春風和煦、明媚怡人。
而至于他襯衫王子的綽號則是源于他幾乎每天都會穿襯衫,白的藍的黑的花的,長的短的,厚的薄的……就連冬天也穿,在襯衫外面套一件羽絨服,爽朗清新,總是顯得比別人精神。
很多人都知道,美女鄧瑜曾經當衆向姜城遠表白過,而且她表白的方式還十分張揚。她買了九十九朵紅玫瑰,還雇了學校裏九十九個女生,每個人給十塊錢當報酬,拿一朵花到姜城遠面前對他說:“鄧瑜喜歡你,你做她的男朋友吧。”但是,我們的襯衫王子卻完全不領情,他把玫瑰花全部收齊了,又綁成一束,當衆還給了鄧瑜。
鄧瑜的表白是很多人都看見了的,而姜城遠的拒絕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于是,鄧瑜覺得自己丢了臉,甚至還說姜城遠是在羞辱她,她就帶着那束被退回的玫瑰,到十八樓想找姜城遠的麻煩。
姜城遠看雜志看得入神,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鄧瑜随手抓着身旁一個不認識的女生,抽了一朵玫瑰花遞給她說:“拿着,過去扔到那邊穿襯衣的男生的臉上,扔了我就給你十塊錢。”這就是鄧瑜報複姜城遠的計劃,九十九朵枯萎的玫瑰,再雇九十九個人,依舊是每個人十塊錢,人人都把花扔到姜城遠的臉上。
女生不敢得罪氣焰嚣張的鄧瑜和她的花妖兵團,戰戰兢兢地接過玫瑰花。剛走到姜城遠面前,襯衫王子就擡了擡頭,跟她的目光正好撞上。他微微一笑,問:“有事?”
那個女生立刻愣了,然後傻笑了一下,說:“嘿嘿,沒事,沒事……”她笑得一臉花癡地把手裏的玫瑰花放在姜城遠面前,“這個,送給你的。”
姜城遠還拿起來聞了聞,很陶醉地笑着對女生說:“很香,謝謝你。”
女生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一副小嬌羞的樣子跑回鄧瑜面前,說:“我……我不要你的十塊錢了……”
我當時在旁邊看得忍不住笑,姜城遠的目光正好随着那個送花的女生飄了過來,看見了鄧瑜,還看見了離她不遠的我。他看見我在笑,也沖我淡淡地笑了笑。就是他那一笑,鄧瑜的目光就挪到我身上來了。她抽出一朵玫瑰花走到我面前,重複了一遍剛才對那個女生說的話,我聽完沖她擠眉弄眼說:“哦,十塊錢啊?算上第二杯半價,我可以買兩杯珍珠奶茶了呢……不過呢,我并不缺錢啊!?”
鄧瑜立刻拉長了臉,看了看姜城遠,問我:“你們倆認識?”
我搖頭說:“呃,不認識。”
鄧瑜說:“那過去,我再加你十塊!”
我還是抄着手站在原地,繼續保持微笑看着鄧瑜。鄧瑜生氣了:“我偏要你去!你到底去不去?”
我笑着問她:“咦,你這是在命令我嗎?”
鄧瑜旁邊有個在指甲上貼滿亮閃閃的碎鑽的女生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說:“喂,不要找她,咱們找別人。”
我饒有興趣地指着那個進谏的女生:“咦,她好像認識我。”她當然認識我了,她就住我樓上那間寝室,有一次她很沒道德地把自己吃剩的菜湯從陽臺上往下潑,濺髒了我曬在外面的一條裙子,我二話沒說就沖上樓去了。于是,她比我更慘,損失了三條裙子一雙新鞋還有一罐面膜。從那以後,就算我們倆同時在陽臺上曬衣服,我望上去,她看下來,兩個人目光一相撞,她都會吓得立刻把身子縮回去。
但鄧瑜顯然覺得自己不可一世,不肯聽勸,指着我說:“我還就非得找她了!我就是要她知道,得罪我是什麽下場!”她說得很大聲,還有意說給姜城遠聽。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都在看她。
我也終于排到頭位了,高興地說:“老板,招牌奶茶,中杯不加冰。”十八樓的老板叫薄安,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圓臉,光頭,啤酒肚,笑容特別憨厚。他對這種局面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學生們之間的吵吵鬧鬧,不翻桌掀凳,不影響他做生意,他一概不管。他淡定地把奶茶遞給我說:“六塊。”我給了錢,喝了一口,很滿意地點頭說:“老板,你們家的奶茶真心贊!”
鄧瑜見我跟薄安說話,壓根不理她,嚷嚷起來:“你跩什麽跩?敢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繼續喝着奶茶,本來打算走了,姜城遠卻過來了。他先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對鄧瑜說:“鄧瑜,我不喜歡你,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鄧瑜急忙問他:“那你說,你喜歡的人是誰?”
姜城遠指了指我,說:“我喜歡的人就是她,苗以瑄。”
如果不是鄧瑜的好姐妹拉着她,她一定會向我撲過來。她把氣出在我身上:“你說你不認識他?你們倆什麽意思?耍我?”她指着我唠叨個沒完,又說,“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長得寒碜,穿得也寒碜,你哪一點比得過我?姜城遠,你想找個人來搪塞我,也找個好點的啊!”
姜城遠說:“就算她不怎麽樣,我也喜歡她。”
我當場就被姜城遠這句話打敗了,見過不會說話的,沒見過這麽不會說話的。情人眼裏出西施懂不懂?使勁誇誇我會死嗎?我憋着一肚子氣,對鄧瑜說:“嗯,他就是喜歡我,你沒戲了。”
鄧瑜推了推我:“你憑什麽?憑什麽!”
我說:“嘿嘿,我的腿沒你長,腰沒你細,臉蛋也沒你好看,不過我肯定有一樣是比你強的。我胸比你大!你看看你自己!”我說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鄧瑜氣得跳腳:“苗以瑄,你知道你是在挑釁誰嗎?”
我笑着反問她:“那你又知道你是在挑釁誰嗎?”
那個指甲閃閃帶鑽的女生終于爆發了,狠狠地拽了鄧瑜一把:“你給我過來!”她把鄧瑜拖到一旁,說了幾句悄悄話,我想她一定是在說我曾經大鬧她們寝室的事情,鄧瑜聽得一會兒瞪眼,一會兒鼓腮,接着就對那個女生說:“她橫?我也不好惹呢!怎麽,我還就不怕她了!我非得要她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鄧瑜說着,沖過來就想打我耳光,手甩過來的時候,正好被我抓住抵在半空,壓不下來也收不回去。她那細皮嫩肉的手腕都被我捏紅了,一臉的着急委屈,嚷嚷說:“怎麽,你想動手啊?”
我臉上保持着微笑,眼神卻鋒利得跟刀子似的。我說:“得罪你的下場呢……我是不知道的,也沒興趣知道,不過……得罪我嘛……啧啧,我估計這下場不怎麽好,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我越說越掐得鄧瑜的手緊,她的另一只手也過來了,不過還是沒起作用。“像你這樣的千金小姐,怎麽能跟我這種寒碜的粗人比力氣呢?你呀,還是乖乖的別丢人了,你瞧瞧,大家都在看笑話呢。還有他啊……”我指了指姜城遠,“這家夥也在看你的笑話,你再鬧下去,不但這輩子沒機會,恐怕下輩子都沒機會了。”
鄧瑜憋得滿臉通紅,最後哼都沒敢哼一聲就離開了十八樓。
她一走,我看着姜城遠,說:“這個……得罪我的下場嘛,她是知道了,但你好像還不知道?”
姜城遠拿出他的招牌笑容,伸出手說:“你好,苗以瑄,我是姜城遠。”
我打開他的手:“我知道你是誰,不用扯開話題。”
他神秘地笑了笑,說:“得罪你的下場嗎?我得罪你了嗎?你怎麽知道我是在拿你當擋箭牌,而不是在趁機表白呢?”
我承認,那一刻我看姜城遠低着頭,微笑直視着我,眼神裏真的有幾分認真,但笑容裏卻又有幾分不認真,我仿佛霧裏看花,而且,那朵花還那麽美,我的确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了。
從那以後,我跟姜城遠就從陌生人變得不那麽陌生了,偶爾見面打招呼,下雨的時候一起打過傘,公共課前托他幫我遞過假條,大四這年的迎新晚會他依舊是總策劃,我依舊是勤雜工,一起布置過舞臺、整理過流程什麽的,彼此的關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只問過他一次:“那個鄧瑜還有沒有再纏着你?”他說:“你不會是間接地想知道我在十八樓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吧?”
我那時覺得我堂堂苗以瑄,以乖張跋扈著稱,不少人都怕我,我卻被他一句話就抵得啞口無言,尴尬得恨不得拿塊布把自己的臉蒙上,我卻還死撐着扮出一副高貴冷漠的樣子:“就算是真的,你也沒機會。”
他說:“那倒是,做我女朋友會很有壓力的,不是人人都敢。”
那之後,我們就誰都沒有再提過十八樓了。
此時,我坐在姜城遠的車裏,他邊開車邊問我:“紫濱路南段?那裏好像除了一個在建的小區,什麽都沒有啊?”
我有點擔心劉靖初,不太想說話,繼續撥打他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