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個人,何以為家 (1)

我曾經說過,希望這片被遺忘的廢墟可以被重新裝飾,裝飾成我喜歡的樣子。在檐角挂風鈴,在院子裏種鮮花,在門前大樹挂秋千……而這天晚上,這一切竟然真的出現在了我眼前。

望江別墅大門前的臺階上,整整齊齊地排滿了幾十只熒光罐,圓圓的玻璃罐子,每一只都像裝滿了發亮的彩色碎鑽,将這個原本昏暗冷清的地方點綴得明亮又夢幻。臺階前面還鋪着野餐布,布上放着一個竹籃,竹籃裏有兩條長面包,還有很多零食和水果。當風吹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擡頭一看,才發現檐角隐約可見一串串風鈴,在幽光裏輕輕地蕩漾着。

我并不希望劉靖初真的按照我說的将這裏一點不落地裝扮起來,急忙跨過那些熒光罐到院門口往裏一看,那裏面也有很多熒光罐,圍着院子四周,擺成了方形的一圈。院子裏真的有花,一盆挨着一盆,有鳳尾蘭、時鐘花、彩葉草、波斯菊等等,都是盛開着的。雖然夜晚光線不足,但這滿院的紅黃青藍紫也已經依稀可見斑斓震撼了。

我急忙又退出院子,最後看向那棵大樹。大樹粗壯的橫枝上,纏着結結實實的鐵鏈,兩條鐵鏈垂下來,中間有一塊木板,搭成了簡易的秋千,秋千下面的地上也擺着兩圈七彩的熒光罐。

劉靖初真的把這個曾經寥落滿目的地方按照我說的布置好了,這裏忽然就變得缤紛夢幻起來,連地上的枯葉或者一顆反光的鵝卵石好像也充滿了浪漫的氣息。我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慢慢地走到秋千那兒。但我已經把四周看了好幾遍,卻都沒有發現劉靖初的身影。

“劉靖初!劉靖初你給我出來,別藏了!喂,你在這兒嗎?”我喊了好幾遍,還是沒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又再給他打電話。

這一次,電話終于有人接聽了。我張嘴就沒好氣地問:“劉靖初,你到底在哪兒?為什麽之前不接我電話?”

“你好,我們這裏是妙心醫院。”那邊的人回答我。

我愣了一下:“醫院?他……他在醫院?他什麽情……”我只顧着打電話,沒注意看腳下,大樹是長在空地的邊上的,再往外一點就是荒草野樹的小斜坡,下面是紫濱路。我說着說着,突然被長出地面的樹根絆了一下,然後往前一撲,順着斜坡滾了下去……

于是,半小時之後,我也進了妙心醫院。送我去醫院的是姜城遠。他覺得我一個人古古怪怪地去那種荒涼的地方,有點不放心,所以把車子開出紫濱路掉了頭,又開回來,正好看見我從斜坡上滾下來,被樹枝挂住。他跟我說:“你知道嗎,你這白長裙黑頭發,往那兒一挂,風一吹,活脫脫一個女鬼,我當時就看見一個司機吓得亂打方向盤,差點跟我的車撞上。”

他又說:“不過沒事,就是脖子這裏縫了幾針,其他地方都還好,拍片的結果也有了,骨頭也沒事。那個斜坡還算溫和,沒有摔出大毛病。”

我躺在病床上,說:“呵呵,是啊,那個斜坡太溫和了,應該對我狠一點的。”

姜城遠愣了愣,眉頭一皺問:“你在說什麽呢?”

我仿佛在自言自語:“唉,我總是做夢夢見自己從斜坡上滾下去,這下終于夢境成真了啊。”

姜城遠似乎對我這句話很敏感,正在倒水的手突然一停,眼神複雜地盯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說:“呃,沒什麽,我只是在胡言亂語。”

他又說:“醫生說讓你住院觀察一晚,沒什麽問題明天就能出院,手續還沒辦,你打電話給你家裏人吧。”

Advertisement

我說:“算了,我沒有家裏人。”

姜城遠總是被我一句話就說得一愣一愣的:“苗以瑄?”

我問他:“姜城遠,幫我辦手續行嗎?”他點了點頭。我又問他:“呃,再多幫我一個忙吧?我想打聽我朋友的情況,他也住這家醫院。不過,別讓他知道我進醫院了,也別讓他知道我在打聽他。”

他說:“你朋友?你是說你們班的那個劉靖初吧?”

我奇怪:“你怎麽知道?”

他說:“放心吧,他沒事了,剛才你進急診室的時候,他正好被推出來。聽說是被車撞了,拖到不行了才來的醫院,在醫院門口就昏倒了。他的情況比你嚴重,起碼要住十天半個月,你随時可以去看他。”

姜城遠對劉靖初的印象很不好,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據說,有一次我們廣告班和他們新聞班舉行聯誼晚會,劉靖初在聯誼晚會上把新聞班的人擡來的唱片機給踢壞了,雙方因此而發生沖突,整場晚會都被他攪黃了。那次晚會我因為生病沒有參加,是後來聽別人說的。後來我們兩個班再也沒有舉行過任何聯誼活動,相互還十分不滿對方。據說,都是那次晚會留下的後遺症。

姜城遠幫我辦好住院手續以後便離開了,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六人間的病房裏,別人都已經睡了,只有我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睡不着。我還在想着自己從斜坡上滾下去的那幾秒,那短短的幾秒好像真的跟我的噩夢重合了。我總在夢裏夢見自己從一條雖然不長、但遍布尖石的斜坡上滾下去,天旋地轉,世界黑暗,我每滾一圈就會聽到咔嚓咔嚓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砰!最後我滾到了斜坡底,一頭撞向一塊有尖角的岩石……

啊!我每次都會在那個瞬間被突然吓醒,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地坐在家裏,滿頭都是冷汗。

那個噩夢太真實了,現在我一想起來,心裏也還是會覺得害怕,不舒服。這時,手機響了。

安靜的病房裏,不懂規矩的手機一直在響。鈴聲是從我床腳的位置傳來的,但我的手機卻放在床頭。我很吃力地把床腳處的手機拿過來,是黑色的三星,我猜一定是姜城遠把手機落在這兒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本地區號的座機號碼,我按下接聽鍵小聲地“喂”了一聲,電話那端卻沒有人說話,只能隐約聽到對方的呼吸聲。我又問:“姜城遠,是你嗎?你的手機沒丢,掉在我這兒了。”

那邊終于有聲音了,很輕的呼吸聲變成了很粗重的呼吸聲:“姜?城遠?你來啊,來看我啊?”

說話的是個女人,也是個年輕的聲音,細細的,輕飄飄的,明明一開始是邊喊着姜城遠的名字邊笑,可是突然就哭了起來:“我,看我啊,來看我!遠——嗚嗚,痛,眼睛,痛啊看不見了……”

我原本以為是惡作劇,或者是哪個被姜城遠拒絕了的女生來哭訴博同情,但是聽到對方連一句語法正确的話也說不完整,我心裏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說:“他現在不在,你改天再打吧。”

我把電話挂斷了,本來是想把手機放在床頭的櫃子上的,可是,我脖子上縫了針,頭部轉動不方便,沒注意到我的手其實還沒有夠到那個櫃子,手一松,吧嗒一聲,手機掉在地上。屏幕摔壞了,手機也自動關閉,再沒法打開了。

第二天,我收拾東西出了院,回家拿上已經準備了幾天的禮物盒子,就去了F市的富人聚居地比弗利大道。大道兩旁都是別墅區的入口,各種風格不同的別墅都以大道為中心向兩側擴散排列着。在比弗利大道上很少看見步行的人,來往的都是車輛,而且其中有不少價值幾百萬的豪車。

我一個人走在鋪着雕花地磚的比弗利大道上,一只手抱着禮物盒,一只手還時不時捂一下自己的脖子,怕傷口裂開。我走得很慢,走到九十六號門牌前,正打算按鈴,一輛銀色的賓利開了過來,大門也自動打開了。

車子停在我面前,車窗半開着,開車的人沖我打了個手勢。我拉開車門,僵着脖子坐進去,還沒坐穩,就有人問我:“以瑄,你脖子怎麽了?”

我說:“我從山上摔下去了。”

車內的年輕男人摘下墨鏡看着我,是皮膚很白、眉眼清秀的一個人,氣質斯文,說話的聲音特別有磁性。他問:“從山上摔下去的?”

我聽出了他的将信将疑:“沈航,第一,我以前是愛跟人打架,但我已經很久沒有重操舊業了;第二,我也不說謊了,這真的是摔的。”

沈航把車停進車庫,我們搭電梯進了客廳,他問我:“昨天的事?你怎麽不立刻打電話給我?”

我說:“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自己就能處理,這不好好的嗎?”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去那邊坐着,別折騰,一會兒吃飯叫你。哦,對了,等吃完飯有空了,還有件事情跟你說。”

沈家別墅的客廳裏有不少人,都是沈家的親戚,是來參加沈航和他爸爸的共同生日家宴的。

沈航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而我的哥哥苗以承——這個我時常都會對別人提到的人,他其實已經不在了。

我對姜城遠說過,我已經沒有家裏人了。爸爸媽媽在我七歲那年便因為一場意外而去世了,當時,哥哥還只有十四歲。我們倆是靠着父母留下的一點積蓄,以及哥哥不停打工掙來的錢,一年一年熬過來的。

我們曾經過過很多苦日子,比如兩個人只能吃一碗泡面,冬天冷得沒厚衣服穿,或者生了病怕花錢而忍着沒吭聲卻病上加病,一年一年地熬,漸漸地,也一年比一年好。我曾經以為哥哥大學畢業以後正式進入社會,有了穩定的工作,不錯的收入,我們的苦日子就應該漸漸到頭了,然而,命運卻又再給了我一次沉痛的打擊。依舊是毫無預兆的意外,哥哥也離開了。

那是去年十月發生的事,離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

十月于沈家而言是一個喜慶的月份,沈航爸爸的生日在月初,沈航的生日在月尾,所以他們每年都會選月中的某個日子來舉辦共同的生日宴。

幾天前沈航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還有點為難,他說:“以瑄,我知道以承的忌日剛過,你要是沒心情就不用來了,我爸也是這麽說的。本來我們都不打算慶祝了,不過他今年整好滿五十,還有些遠親也來了,都說要給他熱鬧熱鬧,這場家宴就不得不辦了。”我說:“沈航,別說五十是個大日子,一定得辦,就算是四十九、五十一,那也得辦,怎麽能因為我而影響到你們的生活呢?”

沈航在電話裏嘆氣:“沒想到我以後每年的生日都會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忌日挂鈎,其實這個生日有什麽好慶祝的。”

我說:“你必須得慶祝,你要是不慶祝,對我哥哥來講,那就是增加他的負疚感。”

沈航還是嘆氣:“以瑄,一年了,你真的好嗎?沒事了?看開了?”

隔着電話他看不見我的表情,我說:“嗯,看開了,我哥哥也不希望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傷心頹廢不是?他希望我看開,那我就一定要看開。”

其實,我是忍着哭說完那些話的。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這一年,我失去至親、失去朋友,我就像被一場滔天的洪水席卷了,漂浮在汪洋裏,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又怎麽會好呢?

七歲那年,我在父母的葬禮上哭得撕心裂肺,後來還往地上倒,哥哥來拉我,我亂吼亂踢,怎麽都不肯起來。而二十歲這年,我在哥哥的葬禮上只是安靜地低着頭,拼命拼命忍着,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我沒有再任性地倒在地上發洩,因為我知道,沒有人來拉我了。

若非命途荊棘滿布,誰願意走得遍體鱗傷還要獨自逞強?

我也想在孤獨的時候有人惦記,在心痛的時候有人安慰;在未歸的深夜有人給我打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回家;在受傷的時候,好好地哭一場,說一句,我疼。然而,一個人,可以嗎?

生活迫我勇敢,生活迫我堅強,我常常很自豪,是的,我做到了。但如果可以,我寧可自己還和一年前一樣,為了一張明星的海報就會尖叫;為了一封甜蜜的情書而喜上眉梢;為了一張照片裏的風景而背起行囊說走就走,想哭就哭,想鬧就鬧。但青春裏的肆意張揚,在我的二十歲,便戛然而止了。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沈家的親戚裏有人認識我,也有人不認識我。不認識我的人還竊竊私語猜測我是不是沈航的女朋友。認識我的人就會解釋,那是沈航好朋友的妹妹,沈航也對她像自己的妹妹一樣,老沈和沈太太也常常不把她當外人看,對她就像對自己的半個女兒一樣。

是啊,我何其有幸,能識得沈家人。哥哥臨終的時候,再三央求沈航,希望他能念在兄弟一場,以後多少也要照看着我一點。沈航沒有辜負我哥哥的囑托,他對我的照顧只多不少。葬禮遇到了麻煩,是他幫我解決的;鄰居找我的晦氣,也是他在幫我處理。無論大事小事,他總是說,只要我開口,他就一定會幫我。他說,哥哥不在了,他就代替哥哥,做我的哥哥。

他甚至還把沈家別墅裏的一間客房親手布置了一遍,換了一張挂着清新淡黃色紗帳的公主床,買了配套的櫃子和窗簾,說要把那個房間送給我。他說,我可以把沈家當成我自己的家,他和他的親人都是我的親人。那樣盛大的熱情與關懷,在哥哥離開以後,正是我最需要的。

我沒有拒絕。因為根本舍不得拒絕。

沈叔叔和周阿姨也跟沈航一樣,對我特別好。哥哥在高中時認識了沈航,那時候我才十歲不到,經常像根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們。有時候他們也會撇開我自己玩,我就會幫周阿姨做家務。周阿姨總是誇我乖巧懂事,她不知道,那時懵懂的我那麽極力地付出,真的是一心想讨好他們。

因為,在這座浩然大海般的城市裏,我跟哥哥就像是漂泊在海上的一艘小船,而我想要一個偶爾可以停靠的避風港灣。我想,沈家會是一個很好的港灣。沈叔叔的親切熱情,周阿姨的善良大方,還有沈航的踏實可靠,我統統都想要。

我也想替哥哥要。

我要我們不只是兩個人,我要我們有困難的時候可以傾訴、可以依靠、可以求助,我要我們盡量不那麽害怕。

或許,我真的得到了。

哥哥死了以後,如果不是沈航把跪在靈堂前發高燒的我背回家;如果不是沈叔叔在哥哥火化的前一晚陪我守了一夜的靈;如果不是周阿姨在我生病的時候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如果不是他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否熬過人生裏最痛苦的那段時間。然而,那樣的得到,卻最終令我明白了,其實,我最想要的并不是任何華麗的依靠。

我只想要回我的哥哥。

我想要一個家。

沈航為我準備的那個房間,我其實很少住。因為那裏始終不是我的家。可是,當我回到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時,我卻又不确定了,那裏真的就是我的家了嗎?以前,至少還有哥哥跟我相依為命,而現在呢,那裏的牆壁那麽冷,燈光那麽暗,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何以為家?

這天,生日宴結束以後,沈家的親戚都陸續離開了,沈叔叔問我:“以瑄,你有興趣當游戲代言人嗎?”

我吃了一驚:“游戲代言人?”

沈叔叔是一家名為沈宮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沈航也是公司的行政總監,他們公司最近代理了一款大型網游的宣傳推廣,推廣計劃之中有一個項目就是要舉行代言人選拔賽。

沈叔叔說:“賽前我們宣傳部會物色一些候選人,然後再進行現場選拔,最後由沈宮和游戲公司的特邀評委投票選出冠軍當代言人。你不是剛剛拿了一個個人賽的獎嗎,我看那個也是可以作為你的一個競争籌碼的。你要真是想參加,我就把你的資料送到宣傳部,投票的時候,我那一票肯定是你的。”

作為沈宮文化傳媒的董事長,沈叔叔的那一票對于我能否當選肯定是有決定性的意義的,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聽明白了,但我還是猶豫着問他:“呃,我會不會不夠資格做代言人?沒有名氣,或者……不夠漂亮?……”

沈航端着一盤水果從沙發背後繞過來,說:“你這丫頭,我爸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換了誰不激動啊,就你還沉得住氣,問東問西的。”沈叔叔扶了扶他的金邊眼鏡,接着說:“我只是先問問你的意見,這個項目的戰線會拉得比較長,代言人正式選拔大概也要明年初才舉行,你還有時間考慮和準備。”

我看了看沈航,說:“不用考慮了,我當然想當代言人了。以後會有千人捧萬人追,風光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我,是吧沈航?”沈航塞了一塊西瓜給我:“是沈航哥哥,老是沒大沒小。”

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着自己成為一個全國熱門的游戲代言人之後會是什麽樣子,其實這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甚至興奮的事情吧?但是,我心裏很平靜。這種平靜,這一年來,一直都存在。

記得我最初接觸cosplay是一個偶然。當時我跟着沈航去沈宮籌辦的網絡游戲角色扮演的會場,看見穿着非日常衣物的每一張年輕的面孔都是愉悅而生氣勃勃的。我那時就想,如果把自己裝扮成別人,是不是就可以暫時忘記真實世界裏的那些不愉快了呢?所以,那就是我的初衷,為了逃避。

最初跟一個專門為coser做服裝的裁縫姐姐學做衣服的時候,我試過連熬兩個通宵,分明不用趕時間,我卻好像把每一天都當成末日在忙碌。我有一段時間甚至每晚都賴在那個姐姐家裏不肯走,明知是強人所難,卻還是厚着臉皮,哪怕只是在那個堆滿了布料的雜物間裏蜷着過一晚也覺得慶幸。直到對方終于忍不住問我為什麽不肯回家,我才告訴她——在你這裏,我不會做噩夢。

我不會一個人睡在溫暖柔軟的大床上,卻在夜裏一次又一次哭醒,發現四周冰冷得就像地獄。

在你這裏,我心裏多少會有些寧靜。

為了那份寧靜,我開始收斂自己的任性的壞脾氣。以前,我圍繞着的、圍繞着我的,都不過是一個跟我臭味相投的劉靖初而已,後來我便開始跟越來越多的人交流,交朋友,總是和他們在一起,做服裝,學妝容,拍照,甚至學後期修片,也參加個人賽、團體賽,忙得不亦樂乎。

我在那種忙碌裏找到了我想要的寧靜。

或者說,我忙碌得可以不必再去理會我的那些不寧靜了。

我總要有一些忙碌,把空掉的那一塊填滿,才不會讓大片大片的冷風灌進我的生活裏吧?我總要有一些忙碌,才能夠壓制住自己想要舔舐傷口的惡習吧?什麽被人追捧、名利雙收,其實都不是我的目标。我并沒有太遠大宏偉的目标,我最想要的,只是從別處借來一束光線,從別處賒來一點溫暖。

周日那天,我帶着姜城遠的手機去維修店,老板把手機拆開檢查了一通之後告訴我,問題不大,可以修。

我坐在店裏,百無聊賴地等着老板修手機,過了一會兒,有一個脖子上挂着一張紙牌的年輕男孩進來了。

他走到我面前,沒有說話,只做了個手勢,把挂着的紙牌攤到我面前。

紙牌上寫着字,大概就是懇求路人做善事捐款之類的。

維修店老板噌一下就站起來,趕人說:“出去!出去!別來騷擾我的客人。”

我瞥到男孩的紙牌上寫着“禦北區”、“安瀾院”這幾個字,拉住那個男孩:“你是為安瀾院籌款的?”

男孩是個啞巴,表情有點委屈地向我點了點頭。

我雖然帶的錢不多,扣除了手機維修費以後,剩下的也只有不到一百塊,但我還是全都給了他。

男孩高高興興地将錢放進募捐袋,再三對我點頭致謝,然後才離開了維修店。維修店的老板嘀咕說:“剛才跟你商量修手機的價錢,十塊錢你還跟我砍,現在又這麽豪氣?”我勉強笑了笑,說:“我有朋友在他們那個安瀾院。”老板邊修手機邊說:“哦,安瀾院,那個社會關愛群體收容所啊。”

是的,就是那個安瀾院,裏面收容的要麽是無親無故的老人或者孩子,要麽就是身體有缺陷的殘疾人,我是認識一個住在安瀾院裏的人,但那個人不是我的朋友。她叫舒芸。她曾經也是我們C大的一名學生,藝術學院的,和我同級。是個長相非常甜美,聲音尤其好聽的女孩。

之前,我們學校的校園網成立了一個網絡電臺,有段時間每晚十一點的時候,電臺主持人都會播香港詞人林夕作詞的歌曲,還配上一段自己寫的抒情感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起來非常唯美,而且直擊人心。那套節目播了多久我就聽了多久,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節目就是由舒芸主持的。

——“她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女生,漂亮,氣質優雅,也是我們藝術系裏成績最優異的女生。她不太愛笑,話很少,初相識,會給人距離感。但是,和她深聊,你卻會發現,她其實很簡單,很容易相處。”

——“寫出一篇令自己滿意的廣播稿她就會開心得不得了,一個人抱着稿子在寝室裏傻笑。她傻樂呵的時候特別多,有一次就因為吃到了可樂和雞腿就傻笑了,還被發現了,問她笑什麽,她立刻有點不好意思地狡辯,我哪有笑啊?”

——“雖然外表柔柔弱弱,但是,每次遇見不平事她都會仗義執言,用很溫柔的聲音去和對方進行抗辯,有時甚至是吵架。她吵架的時候聲音也特別輕,慢條斯理的,說的人不着急,聽的人都着急了。在旁邊看的人看她抻長了細細的脖子擡頭叉腰的樣子,都覺得她特別可愛。”

——“但是,這樣可愛的舒芸,以後卻不能再出現在我們的深夜電臺了。”

我一直都記得去年的某個深夜,新的電臺主持人代替了舒芸,她說的這段話,就像很多記重錘,一下一下地敲在我心上。我幾乎不敢聽,但卻還是坐在電腦前,蒙着臉一直聽着。

同寝室的人發現我有點不對勁,被我吓了一跳。“苗以瑄,我沒看錯吧?你會哭?還哭成這個樣子?你認識她說的那個舒芸嗎?”

我忍了忍,騙她們說:“嗯,是的,她是我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可是,其實僅僅只是我知道舒芸的存在,她卻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

第二天,我帶着修好的手機去學校,正好在校門口就遇見了姜城遠。他這天穿着一件藏藍色的襯衣,還打了領帶,手上搭着一件西服,另一只手還抱着他的個人簡歷。我故意調侃他:“去相親啊?”

姜城遠答非所問,有點着急地說:“苗以瑄,我正想去找你呢。我前天還去了醫院,可你已經提前出院了。我沒有你的電話,周末都聯系不到你。”我笑着說:“我掐指一算,你是有求于我?”

姜城遠不像平時那麽愛笑了,很嚴肅地說:“我的……”

我接着說:“手機嘛?”

他問:“真的掉在醫院了?”

我點頭:“嗯。”

他有點責怪我的意思:“那你不早點跟我說?”

我說:“我也沒有你的聯系方式啊。”我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說,“呃,我把你的手機摔壞了,不過!又修好了。喏——”

姜城遠伸手來接手機的時候,他的手還沒夠到,我突然看見有個什麽東西在我們中間晃了一下,我手裏一空,手機不見了。不,準确地說,是被人從眼皮子底下給搶走了!一個穿着破洞牛仔短褲的男人已經像風一樣地橫穿馬路往對面跑去,一邊跑還一邊示威似的揚了揚手機。

我大喊:“老麥!把手機還給我!”

老麥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壓根不理我。我還沒喊完,姜城遠已經拔腿追了過去。

我跟着他,遠遠地就看到老麥跑上了一座人行天橋,天橋的橋面正在進行維修,有四分之三的部分依舊讓行人通過,其餘四分之一的部分就被隔開了,搭起了圍欄和鋼架,還有人在施工。

老麥把手機一抛,手機就掉在了蓋在施工架上的篷布上面。

他轉身沖我們倆攤手,大聲說:“喂,別讓我失去耐心啊,小苗,再給你兩天時間,不然我可就再找你的麻煩了。”

老麥說完就加快步子跑了,姜城遠追到他丢手機的地方,人也不追了,抓着圍欄就想往外翻。

我急忙拉住他:“喂,人家在施工呢。”

姜城遠的眼神忽然變得有點冷,很兇,瞪了我一眼說:“那又怎麽樣?”

施工架是架在橋面外側的,蓋着篷布,也看不清篷布下面到底是實的還是空的。姜城遠不敢貿然踩出去,只能站在天橋的邊緣,一只手抓着欄杆,身體使勁往外傾,伸長了手去抓他的手機。

我彎腰搭在欄杆上,半截身體都探了出去,知道反正也勸不住了,幹脆幫他打氣:“姜城遠,不夠不夠,斜前方,四十五度,再往外一點。不不,左……往左一點……”他自己不方便看,只好聽我的指揮,胳膊和身體都在慢慢地往前伸,一點一點地摸尋着,最後終于拿到手機了。

我打了個響指:“好孩子,回來吧!”

姜城遠也松了一口氣,背貼着欄杆慢慢地站起來。剛站直,右腳忽然打滑向外一撇,踩到了篷布,果然那塊篷布下面只有架着的幾根鋼管,很多地方都是空的。他一踩,篷布就塌了,他也就失去了重心,跟着往下掉!

“啊……姜城遠!”我尖叫了一聲,第一反應就是撲出去抓住即将要從天橋上摔下去的姜城遠。

我撲出去的那一瞬間,脖子上也傳來一陣劇痛。傷口裂開了,剎那間鮮血橫流。流出來的血是溫熱的,但風一吹,就變成刺骨的冰涼。

“姜……姜城遠……抓緊我……”随着我的用力,傷口在不停地撕裂擴大,我痛得眼淚狂飙,但還是忍着。

姜城遠的一只腳已經懸空,身體不穩,像一只挂在樹梢的風筝,左右晃動着。他的一只手還抓着橋欄,另一只手很努力地想挽住我。

某個瞬間,他大概看到了我的脖子,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流了多少血,會令他為難成那個樣子。我着急地催他:“回……回來啊……別發愣!抓緊!”他如夢初醒,把空着的那只手伸過來,終于慢慢地夠到了我。

他抓住我的肩膀,懸空的腳也總算找到了支撐點,用力往我這邊一回,撲過來把橋欄跟我一起抱住了。

他緊緊地抱着我,脖子貼着我的脖子,原本因為有風灌進傷口而微冷的脖子有一瞬間的暖熱。

這時候,在附近施工的人也趕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我們倆拉進來,拖到了橋頭,還用髒話罵我們。

姜城遠吼了一聲:“怎麽樣啊?罵到她血流幹了你們就高興了啊?”

衆人一愣,還是繼續罵,不過邊罵也邊走了。

姜城遠的一只手橫在我的脖子後面,另一只手來搭我的膝彎。我“呃”了一聲,有點尴尬:“不用。”

他說:“我抱你,傷口會沒那麽疼。”

我抿了抿嘴,算是同意了。

他把我抱起來,攔到車,又把我放進車裏,還一直把臂彎借給我枕着:“你別動,就這樣,忍一忍。”

于是,我也就真的乖乖地挨着他沒動。

安靜了一會兒,我們倆又同時叫對方。“姜城遠。”“苗以瑄。”他看了看我:“呃,你先說。”

我問:“你好像很緊張你的手機?”

他說:“嗯。”

我又問:“有紀念意義?”

他說:“只是有幾張很重要的照片。”

我說:“哦,對不起,是我惹的麻煩,差點連累到你。”

他說:“我就是想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我說:“不提也罷,反正我自己會處理好的。”

他又問我說:“怎麽樣,傷口還在流血嗎?”

我摸了摸,說:“好像還有一點,不過一會兒就到醫院了。”

他低頭看着我:“你不怕疼?”

我說:“誰不怕疼啊?”

他說:“剛才應該謝謝你的,要不是你拉住我,我就從天橋上摔下去了。我沒想到你會那麽勇敢,傷口都那個樣子了還能忍着不松手。”

我笑了笑,說:“人之常情嘛。一條人命怎麽也比我這道傷口更重要吧?”

他說:“你跟別人嘴裏說的不一樣。”我問:“別人?別人怎麽說我了?”姜城遠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呃,也沒什麽。”

我知道別人背地裏是怎麽說我的,我自己也聽見過。有一次,在教學樓的洗手間裏,女生們不知道我也在。她們在議論我把班裏一個男生的廣告設計作品給砸了的事情。

“張曦也是活該,誰不好惹,惹苗以瑄。”

“他到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