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還欠着他一個答案 (1)
劉靖初的頭發有點亂,鬓角微微翹着,臉色蠟黃,嘴唇也有點泛白,就連轉身回頭的動作都有點慢,整個人都透着一種虛弱無力感。這種病态,雖然拉低了他平時一貫的驕橫跋扈的氣場,但反而令他顯得溫潤了一點。
他一看見我,二話沒說先沖我嚷嚷:“你什麽意思,啊?苗以瑄?不是不在醫院嗎?這還跟我撒謊?”一開口說話,就還是那個劉靖初了。
他剛說完,看見我跟姜城遠的衣服上都有血,我的脖子還被紗布包着,态度立刻又換了一種。“阿瑄,你怎麽了?”
我不答反問:“這裏發生什麽事了?”
劉靖初盯着姜城遠,為姜城遠剛才的那句質問解釋說:“我沒有撞她!”他又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在醫院,我聽出來了,剛才那是五樓大堂的廣播,我是想上來找你的。她這樣可不關我的事,我可什麽都沒做!”
姜城遠不信說:“你沒撞她那你跑什麽?”
劉靖初當然知道這個經常被女生評價各方面都優勝于他的人是誰,但他故意輕蔑地問他:“我說,你哪位啊?敢用這種态度跟我說話?”
這時候,有幾個人從樓下跑上來了,有醫生、護士,還有一個染着黃頭發、看起來二十四、五歲的男人。男人一看見倒在地上的婦女就大喊說:“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裏!……媽?媽你醒醒?”
他們幾個人剛才已經聽見我們的對話了,其中一個醫生問我們:“你們說看見誰撞她了?”
我和劉靖初、姜城遠互看了一眼,暫時都沒出聲。
黃頭發的年輕男人噌的站起來,抓着劉靖初:“是你吧?我可聽清楚了,他們說是你撞了我媽!”
劉靖初這下可恨透了姜城遠給他招來的麻煩了,一邊瞪着姜城遠,一邊對黃毛說:“我警告你,你最好把手給我拿開啊!我說了沒撞她,看見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樣了!想賴人啊?沒門兒!”
黃毛不放手:“我不信!他們說看見你撞了!”
劉靖初指着姜城遠:“你說,你到底哪只眼睛看見我撞她了?”
姜城遠對劉靖初本來就沒有好印象,說:“那你慌慌張張地離開不是想逃走?”
劉靖初大聲說:“姜城遠,我警告你別信口開河!我是看見她摔倒了,想出去喊人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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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似乎有心想賴劉靖初,說:“你沒撞?你沒撞我媽好好的怎麽會摔倒啊?我看就是你撞她了!”
劉靖初的急躁火爆一向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說:“呸,沒看你媽用拐杖嗎?一個殘廢,摔倒有什麽奇怪的?”
黃毛差點揍他:“臭小子,你才殘廢!”
幾名護士已經将昏迷的婦人擡走了,那個醫生擔心黃毛會跟劉靖初打起來,就想把黃毛拉走,但黃毛不肯走。劉靖初看我始終沒有吭聲,指着我說:“那你再問問她,讓她說,是不是親眼看見我撞了人了?”
我看着劉靖初,又看看黃毛和醫生,說:“我們确實沒有看見他撞人,來的時候這位阿姨就已經昏迷了。”我還補充說,“我還聽見他喊醫生呢。”旁邊的姜城遠聽我這麽一說,驚訝地看了我好幾眼。
劉靖初拍了拍手,笑着說:“喂,黃毛,聽見了沒有?你還是別在這兒跟我瞎掰了,去看看你媽吧。”
黃毛戳着劉靖初病號服上印着的編號:“301病房4號床,劉、劉青初,是吧?好,我記着你了,這事還不算完,我慢慢兒再跟你算賬,你可別想跑!”
劉靖初嘴角一勾,冷笑說:“白癡!是劉靖初!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劉靖初!你記好了?不知道字怎麽寫就來問我,大爺我教你寫!文盲!”他這句話又把黃毛惹火了,黃毛又想掙開醫生沖他撲過來,醫生也急了:“我說,你還管不管你媽了?在這兒鬧什麽呢?先跟我走!”
劉靖初這家夥得勢不饒人,還繼續嚷嚷:“有本事就來啊,小爺我沒怕過!來啊!”
我終于忍無可忍了,臉一黑,狠狠瞪了劉靖初一眼。劉靖初看我那表情,扁着嘴做了一個在嘴上拉拉鏈的手勢,沒再挑釁黃毛了。
黃毛被醫生拉走了以後,他問我:“阿瑄,你的脖子到底怎麽回事?這家夥怎麽跟你在一起?”
我說:“沒怎麽,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
他嘿嘿地笑了兩聲:“謝謝你,還——我——清——白——”他一邊說一邊沖姜城遠挑了挑眉。
姜城遠一句話都沒說,從樓梯間到醫院大門口,再到我們上了出租車,他一直一句話都不說了。車子在某個轉彎的路口突然來了個急剎,有一只流浪狗從車頭前面一竄而過。我跟着車身一颠,身體向前一撲,頭撞了一下前排的靠背。我看見姜城遠的手微微動了動,大概是想伸手來扶我,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問了我一句:“沒事吧?”我也淡淡地回他:“沒事。”
那天以後,我的傷口沒有再裂開了,後來它恢複得很好,一點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關于我那些虛構的證詞,什麽看見劉靖初為昏迷的婦人憂心忡忡、大聲呼救之類的,姜城遠沒有跟我做過多的争執,他并不是一個據理力争、鋒芒畢露的人,但我知道,他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明白的。
有一天我看見他和他班裏的幾個男生因為占教室開會而跟金融學院的學生有點争執,他班裏的男生問我:“這位同學,你剛才就在這裏的,你說,剛才我們是不是有人進來在黑板上寫明了五點以後要征用教室?只是被人擦掉了而已。”
我其實真的沒有注意到究竟有沒有人進來寫字、寫的字有沒有被擦掉,但是,我有點想幫姜城遠,就猶豫着要不要順他們的意思,但我還沒開口,姜城遠卻說話了:“算了,別問她了。”
他是笑着說這句話的,和善優雅的笑容,妥帖得無懈可擊,但是,那張臉卻好像突然就離我遠了,像蒙着一層霧,模糊了,淡了,有點難以靠近了。
劉靖初住院那幾天,我沒有去看過他。從班裏的一個同學那兒聽說,那個昏迷的婦人情況有點複雜,她本身就因疾病纏身而入院,從樓梯上摔下去之後,腦內有瘀血積着,一直沒有醒。黃毛和他的家人三天兩頭找劉靖初的麻煩,還想要他負擔母親住院的費用。劉靖初的媽媽不堪對方的胡攪蠻纏,勉強答應支付一部分住院費,等婦人醒了以後問明情況,兩家人再清算到底是誰欠了誰。但是,劉靖初不同意這種做法,在病房裏跟他媽媽大吵,在場的親戚都指責他,他媽媽還動手打了他耳光。
在父母親戚的眼裏,劉靖初一直都是難管難教的孩子。聽他說,以前十幾歲的時候就試過離家出走,不高興還可以連着幾天不去上學,全家人都找不到他。也因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而惹了不少的事,得罪不少人,隔三差五就會弄得自己鼻青臉腫的。那會兒他媽媽簡直是學校教務處的常客,經常被請進去,都是因為他又闖禍了。後來,他到了大學也沒有收斂多少,還是沖動惹事,不良好的紀錄又多了一大堆,所以,他說他沒有推撞別人,家裏人還不太敢信他,懷疑他撒謊。
他出院的那天是周日,晚上他給我發短信:阿瑄,他們都覺得我就是那種會推別人下樓梯,會做壞事不認賬的人,就連我的家人都不相信我,只有你相信我。此刻我真希望你在我身邊,我想抱一抱你。
我看完短信,默默地把手機放在一旁,繼續戴着耳機聽歌。
但眼睛忍不住總要瞟一瞟屏幕,屏幕一亮,我還是會立刻拿起來查看。果然他的短信又來了:我就在你家樓下,能見見你嗎?
樓下那條幽暗的街道,只有一頭一尾兩盞路燈,昏黃的暗光裏,一個模糊的影子站在一棵瘦瘦的不知名的矮樹旁。
我站在窗口,窗簾擋着我,我偷偷地看着他。
劉靖初擡頭朝我的窗戶這邊望過來,黑暗裏,我依稀能看見他雙手插袋,仰着頭,很長一段時間,保持着一動也不動。我也一動不動地站在窗簾背後,他仰着頭,我低着頭,我還是不打算下樓。
又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屏幕再亮了起來,他發來短信說:阿瑄,我知道你在看我。我又繼續在窗口站了一會兒,看他還是不走,我決定下樓見一見他。
深秋夜涼,我故意只穿了一件半袖的打底衫,兩只手抱在胸前:“有什麽趕緊說,凍着呢。”
劉靖初把外套脫掉想給我披上,卻被我推開了:“沒有必要,長話短說吧,說完我就上去了。”
劉靖初說:“老麥的事我解決了,只要他不騷擾你,我認栽了,我把錢賠給他了。”
我說:“嗯。”
他問:“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我說:“幾號?二十、二十三?”我恍然大悟,“哦,是二十三號。”
他說:“你沒忘吧?”
我說:“沒忘,明天是你生日。”
他說:“那你還記得,三年前你承諾過我什麽嗎?”
我說:“我承諾過,每年生日我都會陪你過。”不等他開口我又笑了笑,“呵呵,這承諾是對三年前的你。”
劉靖初嘆了一口氣:“夠了,阿瑄,都過去一年了,原諒我吧?”
我知道我即便在笑,笑容也是冷漠的。“劉靖初,都說了不想提以前的事了,其實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只是我們之間已經回不去以前那樣了,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他着急地說:“哪裏不一樣?我對你還是一樣的!阿瑄,我還喜歡你!”
“可我不喜歡你!”我大聲接道。
“你這是實話嗎?苗以瑄,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給我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他就是這樣,一開始還能輕言細語地跟我說話,但是受不得氣,被我的态度一激就發火,就抓着我的胳膊不放了。
我也兇巴巴地瞪着他,一字一頓說:“我,不,喜,歡,你,了!”
他的眼神慢慢地軟了一點:“呵,我竟然覺得,最後的那個字對我是一種安慰,至少說明,你以前是喜歡我的。”
我知道他的姿态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卻還是忍不住想說狠話:“你別想得太美了,我以前也沒有……”我話還沒說完,面前的男生突然跨前一步逼近了我,兩臂一張就把我抱住了。我愣了一下,跟着就想掙開他,但越掙他卻抱得我越緊。“劉、劉靖初……你松手!放開我!”
他微微弓着背,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噓,噓,別說話,別說了,阿瑄,別說我不想聽的話。”
他說:“我最近特別地想你,特別想!你都不知道,那天在醫院你肯為我說話我有多高興。他們都不信我,只有你信我……阿瑄,我現在只求你原諒我,接納我,其他什麽我都不求了。”
“明天陪我過生日吧,好不好?從小到大,我對我的生日有多不在乎你是知道的,是遇見了你,每年的十月二十四號這天才變得有意義了。”他又說。
我閉了閉眼睛:“劉靖初,沒用的,放手吧。”
“我不放!”他吼。
我說:“別在我面前耍小孩子脾氣,我不想跟你吵。你要過生日,可以跟蛇皮、豆丁他們一起過,跟家裏人過也行。你又不像我,你還有家,還有家裏人,可以珍惜的時候,幹嗎不珍惜呢?”
他松開我:“家裏人?你這是在諷刺我嗎?說到底,你就是還恨我,不肯原諒我!”
我沒說話。
他又指着他的臉:“阿瑄你看,我媽下午打了我一巴掌,我的臉現在還腫着。她還把我趕出來,讓我回學校住,別回家了。哼,家?我有家又怎麽樣,還不是形同虛設,我怎麽跟他們過?”
我還記得,我跟劉靖初熟起來的第二天,他就因為跟媽媽吵了架而夜不歸宿,非要我在網吧陪他玩通宵。
劉靖初的媽媽在城裏某一片小區密集的地方開了間副食店,除了做生意,她把她的時間都奉獻給了麻将事業。他媽媽對麻将愛不釋手,經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有的時候還為了打麻将而提早關店連生意都不做。用劉靖初自己的話來說,他媽媽認麻将比認他的臉熟,對他的一切都很少過問。
他爸爸是做水利工程的,常年都在外地,逢年過節也未必能回家一趟。曾經時間最長的一次,他整整兩年都沒有見過他爸爸。
從小父母就都不怎麽管他,慶祝過的生日只有一次,就那一次,他爸爸還說錯了他的年齡,他當場就發脾氣跑了。
他常說覺得家裏太靜,太冷清,沒有他想要的溫暖。有時他寧可流連在外面,跟他的朋友,甚至跟陌生人在一起,也不想回那個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的家。他覺得,在外和在家是沒有區別的。刮風下雨的時候,家可以擋風擋雨,但街邊的屋檐也同樣能擋風擋雨。
劉靖初是個很寂寞的人,寂寞這個詞以前也是他常常都愛挂在嘴邊的。“哎呀,居然要去搜拍街邊廣告牌,什麽破作業,還得自己一個人去,不能組合,真是寂寞得夠戗。”“演唱會門票就剩最後一張了,那我還買來幹嗎?難不成自己一個人去聽?要不要那麽寂寞可憐啊?”
“阿瑄阿瑄,你一個人去吃飯難道就不寂寞嗎?我陪你呗,大不了我請客。”
“好寂寞啊,哎,我這人一寂寞就覺得內心脆弱,一脆弱,你就是在我面前眼淚鼻涕一起流,我都覺得你美得冒泡。”
一年前的劉靖初知道我患了重感冒,趁着我哥哥不在家,跑到我家裏來給我煎家傳秘方的感冒藥。我打了個噴嚏,捂着鼻子大喊要紙巾,可是,他突然坐在我旁邊,完全不嫌髒地給我擦臉,一邊擦還一邊說:“既然你美得冒泡,我又帥得冒泡,咱倆不是天生一對嗎?那就在一起吧,阿瑄,反正我喜歡你。”
……
時至今日我也還記得他那次的表白。他坐在我床邊,我裹在被子裏縮得像一團粽子,他的話一說完我就愣了,鼓着眼睛看着他。他單邊的眉毛動了動,仿佛是在說,你倒是給我一個回應啊。
我雖然平時總說自己是巾帼女漢子,可那一刻也沒忍住緊張,臉微微地紅了。
劉靖初看我臉紅,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他把煎好的藥端過來喂我喝,說:“如果你還沒想好怎麽回答我,那就慢慢想,不着急,我可有耐心了。但是,不能說不喜歡我,知道嗎?”
那一天,我沒有回答劉靖初,我還欠着他一個答案。可是,我那一欠,就欠了他整整一年。一年後的現在,他站在我面前,眼神還如一年前那麽熾熱而充滿期待。但是,一年前的話題卻已經是我的禁忌了。
後來我們并沒有就是否慶祝生日達成一致,是不歡而散的。我上了樓,但我知道他還沒有走。以前他每次送我回家,他都說,我進門以後要立刻開燈,他看見燈亮了,知道我安全到家了,他才會放心離開。所以,上樓的時候我跑得飛快,恨不得一秒鐘就能沖進家門,一進家門我就把客廳裏的燈打開了,我想要他立刻離開我家樓下。
我跑到窗口看了看,他果然還在等我,看見燈亮了,他正轉身準備離開。他低着頭,微微弓着背,從路燈照着的地方慢慢地走進沒有路燈的黑暗區域。我這裏滿室明光,他那裏卻暗得好像是一片無底深海。深海裏沒有光,冰冷,吞噬着他,他每走一步,模糊的背影就能暈染出一片悲傷。
我做了一個夢。我和劉靖初之間,有很多的往事,在夢裏都清晰得如在現實。那是我一直都不願再去揭看的傷疤,可是,我也知道,無論我有多麽想逃避,想撫平那道傷疤,它卻始終存在着,而且是很清晰地存在着,在我的生命裏,再也無法愈合。或許,于他而言,也是吧。
一年前,就在劉靖初向我表白之後沒幾天,他跟家裏人因為社會實踐期的去向問題而又鬧矛盾了。
因為大三的時候我們學院會給學生兩到三個月的假期,讓大家自己去找工作,積累社會經驗外加修學分。劉靖初說他想随便在市內找一份臨時工就行了,只要能拿到實踐證明,回學院交差,他不在乎那份工作跟他的專業是否對口。但劉媽媽卻要求他必須做跟專業相關的工作,否則大學幾年就算白上了。可是她又擔心劉靖初的成績太差,又受過兩次警告處分,還記了一次大過,操行分幾乎是全學院最低的了,有這些污點,他怕是很難找到一個肯接納他的實踐單位,所以她就托了親戚又托朋友,終于在朋友的朋友那裏給劉靖初找到了一個實踐機會。
對方表示,英雄不論出處,只要劉靖初真的可以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工作就行。
劉靖初說到那份工作就火冒三丈,撿起一塊巴掌那麽大的石頭就朝圍牆外面扔。啪啦一聲,石頭好像砸到了瓦片之類的東西,發出了清脆的碎響。我們那時是在學校側面的小山坡上,一片樹林裏,圍牆的另一邊是一座廢棄的絲綢廠,有很多空置的破爛廠房。劉靖初說他心煩,想散心,我們在學校裏走了幾圈,後來就走到山坡上的樹林裏來了。
我說:“那就去呗,都不用你自己去面試人家就收你了,還不好嗎?”
劉靖初說:“好個屁!你知道那工作在哪裏嗎?哈爾濱!跟我開玩笑吧?大老遠的我就為了拿一點學分,從西南跑到東北,我吃撐了啊?我才不想去呢。”
我笑他:“那邊的紅腸和巧克力很好吃,記得給我多帶點回來。”
他白了我一眼說:“阿瑄,我不想去,你都在這裏,我去那麽遠幹嗎?”
我也學他撿石頭朝圍牆外面扔:“喂,這可是關乎你的個人前途的事情,別說得好像決定權在我這兒似的。”
他問我:“要是我真去了,你舍得我嗎?”
我說:“我會想你的。”
他不滿地說:“喂,要是将來連正式工作都在那邊了,你舍得我嗎?”
我點頭:“我會想你的。”
劉靖初用狠勁又扔了一塊石頭過圍牆:“苗以瑄,白喜歡你了,沒良心。”
我看他氣鼓鼓的樣子,覺得很好笑,說:“你才知道呢?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趕緊別再喜歡我了。”
他正準備扔石頭的那個動作突然停住了,表情也變得嚴肅了起來。我本來只是順口接的一句話,自己也沒多想,但看他那個表情,我反倒有點尴尬了。我問:“呃,怎麽了?”他說:“來不及了。”
“嗯?”
他說:“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沒有辦法不喜歡你了。”
我面前的這個男生有着挺拔的身姿,精致的五官,深邃的眼神,穿透樹葉縫隙的光束就像舞臺特效一樣籠罩着他,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淡化,惟有他的影像卻在不斷加深,越來越突出,突出到我漸漸地看不見周圍的一切,眼睛裏只有他了。我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彎腰撿了一塊石頭,約麽有兩只手掌合捧那麽大,我說:“你猜我能扔多遠?”他說:“別回避我的問題。”
我深吸了一口氣,卯足了勁,把石頭朝着圍牆外面一扔。
圍牆那邊傳出石頭穿過枝葉的摩擦聲,還有落地滾動的聲音,可是,同時伴随着的竟然還有一聲女生的尖叫!
“啊——”
我跟劉靖初被那聲尖叫吓了一大跳,互看了一眼。“怎麽回事?”
他說:“過去看看。”
我有點緊張:“會不會是砸到人了?”
劉靖初環顧四周,看見有一個地方的圍牆旁邊有一棵樹,樹幹很粗,是橫着的,通過那棵樹就可以翻過那道圍牆。
我們倆于是一先一後地爬上了樹,翻過了圍牆。
牆外原來是一條兩三米寬的石板路,長着很多的雜草。石板路的一側靠牆,另一側有一個很長的斜下坡,坡上開滿了野花,都是半米高的,有紅黃紫三種顏色,風一吹,大片的花葉随風擺動,彩色波浪一浪接着一浪,煞是好看。坡底是一條已經幹涸的水溝,還有一排棄置的廠房。
劉靖初邊走邊看,嘀咕說:“沒有人啊?不過這裏風景蠻好的,難怪以前就聽人說咱們學校有些談戀愛的人喜歡什麽翻牆約會……上次班長他們組的那個洗發水廣告也是在這兒拍的吧?”
我正想接話,卻突然站着不動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坡底那條水溝。劉靖初順着我的目光一看,頓時也吓得魂不附體。
水溝裏躺着一個人。是一個女生。是側躺着的,背對着我們。斜坡從上往下很明顯有一條有人滾壓過的痕跡。我一把抓着劉靖初,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抖:“是、是我剛才扔那塊石頭嗎?”
劉靖初說:“你別慌,在這兒等我,我下去看看。”我哪裏等得了,他下了斜坡以後,我也跟着下去了。
我還記得那天分明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可是,我的夢境裏卻忽然黑雲密布,仿佛整片天空都在顫抖撕裂。那條水溝裏有很多的亂石,女生從斜坡上面滾下去的時候,臉部被那些石頭的尖角紮到了,滿臉都是血。她還有點意識,知道有人來了,呻吟着說:“救……救命啊……”
那時,我注意到女生頭部的旁邊有一灘血,血裏面正好就有我扔的那塊石頭。因為石頭的形狀特別,而且還有像鐮刀一樣的紋路,所以我認得。我發着抖說:“劉靖初……真是我扔那塊石頭……打電話,叫救護車……打電話……”
劉靖初噌地站起來,向四周環視了一遍,盯着遠處的一片茂密的樹叢看了好幾秒,跟着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拽走了好遠。
我跺腳說:“去哪啊?打電話啊?”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想盡量穩定自己的情緒。手機在我的斜挎包裏,我掏出來的時候兩只手還是在抖。
劉靖初一把搶了我的手機,說:“阿瑄你幹什麽?”
我說:“我叫救護車!”
他說:“她還有意識,你剛才說的話可能被她聽到了!”
我說:“那怎麽樣?”
他說:“她醒了可能就會認出我們來!”
我說:“難道我要見死不救嗎?”
劉靖初按着我發抖的肩膀說:“阿瑄,阿瑄!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他用力地捧着我的臉,強迫我與他對視,“你聽我說!這個電話我們是要打,但是,別用我們任何一個人的手機打,我們到外面去,用公用電話打,好不好?別留下我們今天來過這裏的證據,你明不明白?”
我腦子裏一團亂,劉靖初怎麽說,我就怎麽失魂落魄地跟着他。我們在工廠外面的馬路上找到了公用電話亭,我一看見電話亭就撲了過去,拿起聽筒的時候,劉靖初又再次按住我說:“阿瑄,等一等……”
我吼他:“還等什麽?不能再等了!”
他也吼起來:“我不是說不打電話,我是說,這個電話要打也是我來打!不是你!”
我問:“為什麽?”
他搶過聽筒,一邊撥號一邊解釋說:“我想了想,剛才你喊了我的名字……她如果聽到了,有可能會記住……她記住我就行了……今天出現在這裏的,只有我,沒有別人,我不會承認什麽的……阿瑄,暴露我一個人就好了,不要留下任何你跟我在一起的證據,你明白嗎?”
我使勁搖頭,想搶聽筒:“可是石頭是我扔的,劉靖初,你把電話給我!給我!”
我着急卻使不上力,沒法搶到聽筒,電話已經接通了,劉靖初猛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出了電話亭,我沒站穩,摔倒在地上。我冷汗涔涔地坐在那裏,看着他打完電話,走出來扶我:“阿瑄,起來吧。”
我咬着嘴唇,推了他一下:“混蛋!”
劉靖初看着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單膝跪地,彎腰來抱我。他抱着我,輕輕地摸着我的頭,說:“好了,好了,救護車就要來了,沒事的,會沒事的……”
當時那條馬路上只有汽車經過,沒有行人。我們一個坐着,一個跪着,以一種劫後餘生的姿勢相擁在一起。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卻沒有想到,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發生的。馬路上的噪音太大了,大得幾乎要震破我的耳膜,灰塵也太多了,多得擠滿了我的眼睛,眼睛很難受,很想流淚,但我一忍再忍,還是忍住了。
我們在暗地裏看着救護人員來把那個女生接走了,還悄悄地跟到醫院打聽,得知她并沒有生命危險,懸着的心才稍微沒有那麽緊張了。
可是,那仍然是一個噩耗。我們躲在樓梯間裏,聽醫生說,女生摔進水溝的時候,被水溝裏的石頭紮到了左眼,她的左眼受傷嚴重,将會永久失明。那個瞬間,樓梯間裏的燈閃了閃,突然滅了,整個世界仿佛黑得沒有一絲光。醫生還在說話:“弄清楚身份了嗎?聯系到家裏人沒?”
旁邊的護士回答說:“嗯,剛來了一個人,但是又走了,說是她朋友。家裏人還正在聯系。聽她朋友說,她是C大的學生,叫舒芸。”
“嗯,幫我聯系一下五官科的鐘醫生。唔,還有腦科的秦醫生。”
“好的……”
醫生和護士說話的聲音伴随着腳步聲漸漸地輕了,我跟劉靖初兩個人躲在門背後,一人靠着一面牆,都沒有說話。
舒芸。舒芸。那時的我依稀覺得這個的名字很耳熟,在腦子裏面搜索了一下,才想起我常聽的校園網絡電臺,每晚十一點的那個音樂節目就是舒芸主持的。
黑暗的樓梯間裏,劉靖初慢慢地走過來,牽着我的手。他很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背,是想安慰我不要太緊張。然後他牽着我走出了醫院,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又走進了綠樹成蔭的安靜小巷裏。
走着走着,我忽然丢開他,轉身往回走,他追過來拉着我問:“你要去哪兒?”
我失魂落魄地說:“我要告訴醫生,是我扔石頭打到她了,要不是我,她可能就不會摔下那個斜坡,不會受傷,不會失明。失明啊劉靖初!”
劉靖初看了看周圍的人,把我拉進一個僻靜角落裏:“阿瑄,你先冷靜一點,這件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樣。”
我說:“什麽不是我想的那樣?”
他吞吐着說:“我、我剛才沒告訴你,我覺得當時那個地方除了你、我還有舒芸,可能還有第四者!”
“什麽?”
“你沒有注意到那附近有個樹叢背後好像有人影嗎?”
“有……還有人?”
“嗯,雖然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好像真的看見了樹叢後面有人。阿瑄,這樣一想你不覺得很可疑嗎?也許不是你那顆石頭闖的禍呢?”
“那、那也要說啊?”
“說什麽?說你扔石頭了?然後還一點證據都拿不出來就說現場有第四者?不是越描越黑嗎?”
“可是……”
“阿瑄,你這樣子站出去肯定就脫不了幹系了,但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的責任,你不是很冤枉?咱們先別沖動,舒芸現在還昏迷不醒,等她醒了,聽她是怎麽說的,也許根本不關我們的事呢?”
我被劉靖初說動了,那幾天我一直強壓着內心的不安,等待着有關舒芸的消息。有好幾次都幻覺自己看到了舒芸,聽她對我說,是的,不關我的事,那塊石頭沒有砸到她,是因為現場有第四者,是因為那個人……
事發之後的第三天,舒芸醒了,然而,她卻因為受驚過度,精神失常,完全說不出為什麽自己會一個人去那麽偏僻的地方,又為什麽會從斜坡上面滾下去。是的,她瘋了。而關于她的遭遇,當即就成了一個謎。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劉靖初面前,聽完他帶回來的消息,連着問了他好幾遍:“你再說一次?舒芸怎麽了?你确定?你真的确定?”劉靖初點頭說:“嗯,我去醫院看過她了,很确定。”
我也點了點頭:“好,我也去。我也該去了。去醫院、還是學院?還是警察局呢?”
劉靖初拉着我:“你想都別想!哪兒都別去!”
我說:“你別攔着我,這件事情跟你沒關系。”
他說:“怎麽沒關系了?我們是一起的,要是你扔石頭了,我也扔了,我也有責任,跟我有關系!”
我說:“劉靖初,我求求你別管我了。”
他抓着我的手不放:“你蠢啊阿瑄!都跟你說了當時還有一個人在那兒,你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我的腦子裏已經亂得炸開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去跟劉靖初争辯,就只是反複地說我要站出去,我要昭告天下我當時朝牆外面扔石頭了。我的力氣不夠劉靖初大,他抓着我不放,我也掙脫不了,被他拽進了一條死胡同裏面。“好了好了,阿瑄,你一定要去是嗎?好,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