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有什麽是一輩子的 (1)
我去見我曾經的“親古”劉靖初,是在一家火鍋館。同桌的有十來個人,都是劉靖初在校外交的朋友,個個都不修邊幅,有的人看起來還流裏流氣的。劉靖初一看到我就熱情地招呼我:“阿瑄,終于來了啊,等你好久了,一起吃吧。”
我說:“不了,我剛才在電話裏就跟你說了,就找你談點事。去外面吧,不會耽誤你很久的。”
他卻非得把我按在凳子上坐着,說:“一起吃吧,客氣什麽……”說着,還湊在我耳邊小聲說,“阿瑄,等我吃飽了、吃好了,我就有的是時間跟你慢慢談了。”
他那些朋友也都招呼我:“就是就是,一起嘛……”
劉靖初把在座衆人逐一向我介紹了,那些張三李四陳五,其實一個名字也沒往我耳朵裏鑽。我在劉靖初身旁像只木偶似的坐着,劉靖初把菜單遞給我,我說我不餓,不想吃,他就替我點了幾個菜,都是我平時愛吃的,菜燙好了,他看我不動筷子,又替我夾到碗裏。夾菜的時候,莴筍葉裹起了幾顆浮在油面上的花椒,他還慢慢地替我把花椒挑出來扔掉。
周圍的人交換着眼色,個個都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他只顧專心地把花椒挑完,開心地放在我碗裏,說:“好了,可以吃了。”
我有個很挑剔的毛病,我很樂意吃那些帶有花椒味道的菜,但是,我很讨厭咬到花椒本身,不管是青的、紅的,圓溜溜的一顆或者裂開成半圓形的,只要一咬到我就會滿嘴麻得難受。以前,我吃火鍋的時候就老是會咬到花椒,尤其是菜葉,那裏面很容易偷偷地裹着一兩顆花椒,我一吃到,就會煩躁抱怨。于是,劉靖初就會一邊嘲笑我的狼吞虎咽,一邊檢查我的碗裏面還有沒有花椒,有就一顆一顆地揀出來扔掉。
那樣的關懷和寵溺,我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遇見過了。一直以來,我常會想起他曾經憤懑不平說過的一番話。他說:“阿瑄,即便我能夠為你做的只是挑花椒這種小事,但你最好記得,将來也要找一個願意為你做這種小事的人,因為,只有那樣,你才有可能找到一個比我更愛你的人。”
那不是他的祝福。更多的像是詛咒。他自信沒有人會比他更愛我,沒有人會比他對我更好。
就因為他的那番詛咒,我還跟他吵過架。我說,挑花椒而已,又不是鑿天梯,不是什麽割肉喂血舍生忘死,別說得自己天上有地下無的,我苗以瑄遲早會遇到一個比你好一千一萬倍的人,總之就別以為我會後悔。
我當時說得那麽斬釘截鐵,但是,在火鍋館這天,看到劉靖初低着頭,用筷子在碗裏輕輕地撥着,一顆一顆的花椒被他挑揀出來,他認真得像一個全神貫注想拿滿分的考生,我忽然覺得,我當初的豪言壯語可能真的不會實現了,我可能真的不會再遇到一個比他對我更好的人了。
我心裏忽然有了一種悲涼感,我也漸漸地端不住架子了,慢慢地拿起了筷子。他給我夾的菜我全吃了,也沒有再像一開始那麽繃着臉,旁邊的女孩找我說話,我也會得體地跟她聊上幾句,有人勸酒,我也會禮貌地淺酌幾口。
我知道劉靖初在偷偷地看我,哥哥出事以後,我很難再給他一次好臉色看,而至于同桌吃飯這種事情也就再也沒有發生了。我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麽心平氣和地跟他相處過了。某個瞬間,我幻覺我們仿佛回到了從前,他還是那個烈陽下怕我曬着、大雪天怕我凍着的男生,他的壞脾氣在我面前會收斂成無傷大雅的小暴躁,偶爾傻笑、說傻話,還會撒嬌,我們一起哭過,笑過,瘋過,錯過,也有過年少輕許的承諾,還以為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說不離不棄就真的不離不棄了。
吃完了火鍋以後,大家就各自散了。我們慢慢地走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劉靖初摸着肚子笑着說:“好久沒有這麽開心了,我終于又跟你同桌吃飯了。”我一本正經地問他:“那你現在可以聽我說正事了嗎?”
他嬉皮笑臉地說:“聽,你說什麽我都聽。”
我說:“醫院那個阿姨醒了你知道嗎?”他說知道,還被黃毛糾纏過一次。黃毛說他媽媽說的,她就是跟劉靖初擦身而過的時候,被劉靖初撞了,才會從樓梯上滾下去。他們想要兩萬的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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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便把錄音的事情告訴了劉靖初。
劉靖初聽我說完,似笑非笑地說:“哦,姜城遠啊?我最近才聽說,原來他還在十八樓公開跟你表白過。”
我并不意外他會知道任何關于我的風吹草動,繼續說:“視頻和錄音,對你和姜城遠來說是各得其所,交換一下不就皆大歡喜了?”劉靖初抄着手說:“交換?用得着嗎?我自己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還需要錄音?黃毛母子倆想訛詐我劉靖初?哼,你覺得有那麽容易嗎?”
劉靖初說他根本不怕黃毛,不覺得他能怎麽樣,視頻他是要定了,似乎撕開檀雅的假面具對他來講是一個很有趣的游戲。
我勸服不了他,他還沖我嚷嚷說:“不是說不理我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那我跟檀雅怎麽玩,都也是我的事,你就別插手了。”我說:“你的事?那關系到別人的隐私!”
說到隐私他大概也有點心虛了,但面子上還繃着,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不想跟你為這事兒吵,總之你別理就是了。我做什麽,有我的理由。”我卻不依不饒:“你有什麽理由,說出來聽聽?”
劉靖初抿了抿嘴,說:“以後你總會知道的。”
我說:“一句話,這視頻你就是死活都不給,是嗎?”他靜了靜,忽然問我:“阿瑄,你是為了姜城遠嗎?”我立刻反駁說:“你怎麽不說,我是為了你好?你們這是各取所需,你以後也不必老是被黃毛煩着了。”
他冷冷地一笑,說:“為我好?哼,今時今日我還敢有那麽大的奢望嗎?阿瑄,你別跟那個姜城遠走得那麽近好不好?我……我不樂意!我嫉妒!我吃醋!”他後面幾句話雖然霸道,但說話的語氣卻暗藏了些許無力。
我也心軟了,說:“別争了,你還是好好想想吧,明明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你到底固執什麽呢?”
劉靖初沉默了一會兒,嘴角一勾,意味深長地說:“你等着看吧,将來你就會知道我在固執什麽了。”
……
我沒能說服劉靖初,那天深夜他就把視頻傳到了網站上。
那段視頻很快就成了網站裏點擊率高居當日榜首的大熱門。視頻裏,檀雅穿着一件黑色低胸背心,一條牛仔的包臀短裙,戴着有點朋克風的誇張項鏈和耳環,還化着濃妝,性感得有點俗氣,跟她平時總以淡妝、優雅名媛風的打扮示人大相徑庭。她跟她的男朋友膩在包廂裏,兩個人都在抽煙,吞雲吐霧間,還摟摟抱抱,親熱得有點兒童不宜。
且不說檀雅那邊是如何的雞飛狗跳、輿論纏身,沒想到的是,輿論的壓力竟還壓在了劉靖初的身上。
劉靖初不買黃毛的賬,黃毛就挖空了心思折騰他。黃毛不知道劉靖初家在哪裏,就跑到學校裏來鬧。
黃毛也是個跟劉靖初一樣脾氣火暴的人,兩個人碰到一起,誰也不饒誰,一度鬧得不可開交。
幾次硬碰硬之後,黃毛就改變了策略。他把他對劉靖初的诽謗之言印成傳單,拿到學校裏到處派發。有一天中午,黃毛還跟幾個也和他一樣染着誇張發色的朋友站在教學樓外,拿着傳單見人就發。還有一次是下午上課,一進教室,每個人的位置上都擺着一張傳單,傳單上還印着醜化了的劉靖初的肖像。
劉靖初本來在我們自己學院裏就已經夠出名了,黃毛的傳單一派發,幾天之內他的名氣又翻了幾倍,幾乎全校都知道有他這麽一號人物了。聽說就連教務主任都找他談話,要他處理好私事,端正品行,不要影響學校和其他同學。
有一天晚上,十點多,已經臨近寝室大門關閉的時間了,我還看見他一個人像只游魂似的站在籃球場中央。
空蕩蕩的籃球場,只有他一個人,四角的燈很亮,光都聚在他身上。
他雙手插在口袋,低着頭。
十點五十分的時候,燈準時熄滅了。操場忽然被黑夜吞噬了。我站在一個他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裏,看了他一會兒。有那麽一個瞬間,我也想走過去,跟他說點什麽,但我猶豫之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家,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大概是夜裏九點多。
從公交車站到校大門的那段路,有一排便利店、飯館之類的鋪面,有些已經關門了。我忽然發現那些關起來的卷簾門還有鋪面的外牆上都被貼滿了紅色大字的傳單,依舊是廉價粗糙的薄紙,印着劉靖初的頭像和名字,當然,還有控訴他如何肇事不認,态度惡劣,以及事主如何可憐無助的文字。
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傳單,咬了咬牙,開始把它們一張張地撕下來。
撕着撕着,我隐約聽到了劉靖初的聲音:“在哪兒呢?”
有人回答他:“就在前面,轉個彎就看見了,從公交車站過來,一路都是。”
我看了看手裏拿着的一沓撕下來的傳單,急忙往聲音的反方向跑,找了個有凸出來的壁柱的地方,身體朝裏面一靠,背貼着卷簾門,躲了起來。我不想劉靖初發現我竟然在做為他撕傳單這種事情。
劉靖初站在那些貼着的傳單前面,罵了幾句髒話,然後也開始一張一張地撕,一邊撕一邊還唠叨:“我還說,就當是為我擴大知名度了……結果……這都印的什麽啊?跟個中年禿頂的腫臉大叔似的……”
我一聽到這裏,差點沒忍住笑出聲。我看他越走越朝我這邊靠攏,擔心被他發現了,身體就再盡量往後縮了縮,可是,一不小心手肘撞到了卷簾門,卷簾門發出了一點響聲,劉靖初聽見聲音,往我這邊一看,我的身體雖然被壁柱擋住了,但我手裏拿着的傳單卻不小心露了一個角出去。
和他一起的人立刻說:“好像是貼傳單的,喂……逮着他別跑!”
他們總共四個人,立刻朝我這邊過來了。我緊張地立刻閃進了旁邊的一家便利店。
便利店有前後兩道門,我從前門進,後門出,出了後門就飛跑,差點跟迎面過來的人撞個滿懷。
我擡頭一看:“姜城遠?”我趕緊把手裏的傳單塞給他,“藏起來!快幫我藏起來!”
姜城遠有點愕然,問:“怎麽回事?”我看劉靖初他們馬上就追來了,來不及解釋,掀起姜城遠的外套和襯衣,把傳單塞進去貼着他的肚子,手也按在他的肚子上:“按住!別掉出來了……”
姜城遠的表情瞬間尴尬極了,立刻想把我的手從他的衣服裏面扯出來。我一着急,挽住他的胳膊,整個人都貼了上去,跟他身貼身、面對面地擠着,手隔在我們中間,壓着那些傳單。
“就借你一下,你別說話就行。”
他一低頭,跟我隔得那麽近,嘴唇差點就要碰到我的額頭。他有點慌張的眼神在我的臉上掃過,跟我的視線相撞僅僅一秒,他就把視線錯開了,好像是有心回避什麽。
這時,我聽見背後傳來了劉靖初的聲音:“阿瑄?”
我知道姜城遠已經跟我交接好那些傳單了,便松了手,轉身迎着劉靖初愕然的目光:“是你啊?”
我很快就擺脫了劉靖初,拉着姜城遠走了。進了學校,姜城遠把他幫我藏着的傳單拿出來問:“還要嗎?”
我接過來扔進了垃圾桶,說:“謝謝你。”
姜城遠也看見了那些貼在店鋪門外的傳單了,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正色問我:“你剛才為什麽不讓他知道你在幹嗎?”
我反問:“你知道我在幹嗎?”
他自信滿滿地說了三個字:“維護他。”
他看我沒有反駁,又說:“我還是把錄音給你們吧,不過現在我沒帶在身上,明天再給你。”
我驚訝地說:“你不怪劉靖初公開你表姐的視頻了?”
他反問:“你覺得我會怪他,所以你沒再來問我錄音的事?”
我默認了。
他說:“我要是一點都不怪他,我早就把錄音拿出來了。拖到現在,也是想看看他怎麽被黃毛整得不安寧。”
我開玩笑說:“哦,那你現在是看熱鬧看夠了,所以肯把錄音拿出來了?腹——黑——王——子——”
他摸了摸鼻梁,點頭說:“唔,算是看夠了吧。”
我說:“真是多謝大大……大發善心,我代劉靖初先謝謝你了……”
姜城遠想了想,故意問:“嗯,你可以代他嗎?”
我聽出他話裏有話,問:“你想說什麽?”
他說:“你跟他之間的事我不太清楚,但就我這幾次看到的,你們之間相處得并不愉快。……好像總是哪裏怪怪的,并不像別人嘴裏傳的有那麽好的感情。可是你剛才明明又在維護他,所以才撕了那些傳單,卻還不讓他知道,這就有點令人費解了。”我說:“你不是費解,是八卦吧?”
他聳肩:“就當是吧。”
我說:“反正一言難盡,不說也罷。我回寝室了。”我走了沒兩步,卻停住了,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回去,“姜城遠,你真想知道?”他噗地笑了:“我看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想傾訴吧?”
他說的沒錯,我是想傾訴。這一年多以來,我從來沒有好好地整理過自己的情緒。我也想傾訴,但我不知道可以跟誰傾訴。可偏偏又是這個我不能對他說實話的姜城遠,那麽端好和煦地站在我面前,我內心的傾訴欲竟對他迸發了。我想說給他聽。我也願意說給他聽。
我慢慢地走到路邊的長椅上坐下,然後問他:“你試過很長很長時間閉着眼睛,完全不看路,被人家牽着走嗎?那種身處黑暗的恐慌……熟悉的世界突然就變得陌生,也不知道前面是平路還是坑洞,會有什麽迎面撞過來,或者一個很矮的臺階也能狠狠地絆你一跤……這種時候,即便有人牽着你走,你心裏面多少還是會不适應,本能的就會更謹慎,腳步比平時更慢、更不确定吧?”
“……我以前有段時間眼睛受傷,上了藥之後被紗布包着,什麽都看不見了,劉靖初就試過牽着我給我帶路。那個時候,我照舊像平常走路一樣,每一步一點負擔、一點猶豫都沒有。他還問我,是不是紗布包得不夠嚴實,我其實是可以看路的。我說不是的,那是因為我信任他。”
“一個看見頭頂有磚塊砸下來,可以為了保護我,竟然跟我換位,寧可自己被砸到也不讓我受半點傷害的人,我還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他?我那時覺得,你就算拉着我狂跑,我也會沒有猶豫地跟着你。”
“我們以前上課在一起,吃飯在一起,一起去露營,一起參加比賽,一起看演唱會,一起通宵瘋玩,一起飙摩托車,還一起惡作劇,總之什麽都要在一起。我這個人,以前最容不下別人在背後議論我了,說我性格不好,脾氣壞,喜歡充大牌,扮出一副誰都不能來惹我的樣子,一點點小事就要跟人算賬,其實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沒有聽現場版就算了,只要是被我聽到了的,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我都會發飙。劉靖初非但不會勸阻我,還會問我:你想怎麽樣,你說一句話,我就幫你做了。……就因為有他在背後給我撐腰,那時我也越來越嚣張了。”
“我們鬧過一些事,你一定也聽過的……他被記過的那次,只差一點點,那張通告紙上就要有我的名字了……在別人的眼裏,劉靖初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要随時随地提防着他的爆發,但是,我卻完全不顧忌,在他面前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就算有時候令他不高興了,大吵一架,但是過不了十二個小時,不管對錯在誰身上,先服軟的一定是他。”
姜城遠坐在我旁邊,一直安靜地聽着。
我又說了一些我跟劉靖初之間的事情,然後他問我:“那後來呢?後來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冬天的夜晚,只要稍一起風,寒意就會跟風一起往骨頭裏鑽。我冷得打了個哆嗦,把手縮進衣袖裏。
姜城遠問我:“很冷嗎?”
我搖頭,然後繼續說:“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家裏只剩下一個親人,就是我哥哥。去年我哥哥也因為車禍去世了。而他出事、送院、搶救、搶救無效,整個過程,我都不知道。”
“當時,我哥哥的好朋友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聯系到我,就是因為劉靖初。”我當然不敢把整件事情無巨無細都告訴姜城遠,就省略了一部分,“要不是因為他,我至少可以陪哥哥走完最後一程。”
“以前我哥哥常說,沒關系啊,爸爸媽媽不在了,你還有我,我們是彼此的親人,我們還有彼此,還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在世上的……呵呵,是啊,我們還有親人,他還有親人,有一個妹妹。但是……在他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他妹妹卻不在他身邊,他還是孤零零一個人就走了。”
“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劉靖初了,最開始我恨他、罵他,還打他,他也任打任罵。後來我覺得我打也打累了,罵也罵累了,我想,算了吧,他要掙紮就由他去掙紮,反正我是不可能回頭,不可能再和他像從前那樣相處了。”
“最開始,我還以為我真的會因為哥哥的事情記恨他一輩子,但原來沒有什麽是一輩子的……”
“其實,當我開始慢慢地接受了哥哥已經離開了我這個事實,我心裏的怨氣也在慢慢地消除了……”
他說:“你能原諒他了。”這是一個陳述句。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暈出模糊的一片。是的,我原諒他了。或許我其實更不能接受的是我自己當初為什麽會闖禍,如果沒有那一塊從我的手裏扔出去的小小的石頭,我、劉靖初,還有舒芸,甚至是此刻坐在我身邊的這個男生,我們的經歷便都會不一樣了吧?
姜城遠不知道我在想什麽,還笑眯眯地看着我,又問我:“怎麽,我說的不對嗎?”
我點了點頭:“嗯,我想我是原諒他了吧。”
他問:“你不打算告訴他?”
我又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也許該說的時候自然就說出來了吧。”我伸了個懶腰,“好了,我要回寝室了。”
姜城遠笑得有點暧昧:“想說的都說完了?”我問:“你覺得我還有什麽是沒說到的?”
他說:“不知道,那得你自己才清楚。比如——”
我問:“比如什麽?”
他說:“嘿嘿,沒什麽。”
我說:“能說的呢,我都已經說了,沒說的,就是不能說的了。比如——我們之間有沒有別人傳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你這類的事情,我們的關系有沒有超越朋友的界限,是嗎?”
他聳肩:“我沒問。”
我說:“你問了我也不會回答你。嘻嘻,我要回寝室咯,拜拜。”我剛走,又停下來,“姜城遠?”
“嗯?”
“謝謝你。”
“我什麽都沒做。”
“這已經夠了。”我跟他隔了兩三米遠,路燈将他的影子拉長得無比優美。我的心情忽然有點微妙,忍不住問他:“如果下次我還想找人傾訴,你會不會恰好也在?”他立刻就回答我:“好啊,我會在的。”
他剛說完,整個人就停頓了一下。很微妙的停頓,在黑夜的暗光裏,不明顯,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那種停頓,就仿佛是一個人在自問,我剛才說什麽了,我怎麽就說出那樣的話來了?
我望着他,又說了一次,謝謝你。人家說,沖口而出的,若不是早已預備好的謊言,那就是不假思索的真心,我選擇相信後者。
不管未知的将來是否如他所言,他會在,那一刻,我得到的都是一種美好。
就算,美好之中,還不乏隐約的感傷。
但也是美好。
于他,我怎麽敢奢求更多?
第二天,姜城遠說要給我錄音的那個日子,是一個陽光很好的周六。我還在睡懶覺,被學校裏一個跟我一起玩Cosplay的女生的電話催醒了。對方想要我做她的外景助手,還要向我借道具。
我匆匆地便離開了學校,想起姜城遠,就打電話給他說我打算明天再找他拿錄音。
姜城遠聽我提到是去紫格山拍外景,他問我:“你們是在靠江的那一面,還是靠城的那一面?”
紫格山是我們F市市區內最大的一座山,山分東西兩部分,東面靠江,西面挨着市裏的禦北區,兩面都有入口。山并不高,但特別大,如果走馬觀花,也要大半天時間才能走完整座山。一般只有外地來的游客才會馬不停蹄地游玩整座紫格山,我們當地人通常都只會選擇或東或西的一面,随意散散步就出來了。其實要論風景,從小看到大,早也麻木了。
我回答他:“靠江的。”
他問:“會待到傍晚嗎?”
我說:“可能還不止吧,拍照蠻費時的,天黑前能完成就不錯了。”
他說:“那你能不能幫我留意一下,看傍晚江邊有沒有賣孔明燈的?”
我奇怪:“你想放孔明燈?”
他說:“我今天跟安瀾院那邊說好了,會去接舒芸出來,要帶她去看她爺爺奶奶。她還說想放孔明燈,我們以前倒是經常放的,但是我也記得江邊不是每天都有人賣孔明燈。所以我想你幫我看看,有的話我們就過去,沒有就不過去了。”
我說:“哦,我知道了,我到了那邊幫你留意一下。”
我挂斷電話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我不留神碰到了靜音,後來的大半天我都在忙來忙去的,手機放在包裏,包一會兒被扔在地上,一會兒托同行的人照看着,我就跟手機完全隔絕了。
快到傍晚了,我遠遠地望見濱江路外面的堤壩上好像是有那麽幾個小攤,我便打算通知姜城遠,把手機拿出來一看,這才發現有五個未接電話。已經是中午打過來的了,而且都是姜城遠打的,連着打了五次。
我急忙回撥過去,電話一接通我就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手機弄成靜音了,沒有聽到,現在剛忙完。姜……”我還沒說完,電話的那端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是找城遠嗎?”
說話的人聽聲音并不年輕了,還有點沙啞,而且好像還帶着隐約的哭腔,那哭腔頓時令我不安起來:“呃,你是誰?姜城遠呢?”
她說:“我是城遠的媽媽。城遠……我們城遠他……”
我聽她都哭得說不出話了,心裏頓時一緊:“阿姨,姜城遠他怎麽了?”
姜城遠的媽媽盡量克制着哭腔,說:“城遠他、他出事了,傷得很嚴重,還在……在做手術……”
“什麽?”……
我趕到妙心醫院的時候,姜城遠的手術剛剛完成。
頂樓的私家病房裏,一張淡紫色的屏風将病床上的那個人半擋着,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很靜,過分安靜地躺着。但病房裏卻并不安靜,他的父母都在,另外還有幾位穿白大褂的醫生。
我聽見其中一位醫生對姜城遠的爸爸說:“姜先生,您也知道咱們醫院的醫生和器材在骨科方面已經是國內數一數二的了,小姜的這種情況,最樂觀我們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姜爸爸摟着自己泣不成聲的妻子,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對那個醫生說:“我知道,我知道……醫生,謝謝你們,今天辛苦你們了,以後還要麻煩你們多照看照看我家城遠,拜托了!”
醫生們都是一臉的惋惜,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便離開了病房。姜爸爸看見我站在病房門口,問我:“你是剛才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吧?”我點頭:“叔叔、阿姨,姜城遠出什麽事了?”
我一問,姜媽媽就哭得更厲害了。姜爸爸抱着她:“好了好了,別哭了,咱們城遠福大命大,會熬過這一關的。”
我看他們那反應,知道事态嚴重,心裏更焦急了,便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屏風後面的姜城遠。姜城遠還昏迷着,病房裏的日光燈照着他蒼白的臉,他的臉白得吓人,完全沒有一點血色,而那片蒼白的底色上,惟一的色彩便是傷口、淤青,還有凝固的血塊。他好像睡得很艱難,眉心一直皺着,有兩道很深褶痕,從起伏的胸口來看,呼吸也不穩定,時緩時急。我又問:“這到底是怎麽了?”
姜爸爸解釋說,姜城遠被人嚴重毆打,全身各處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傷得最重的是他的腿,他左腿的髌骨粉碎性骨折,而且股骨下端也有嚴重碎裂。雖然醫院已經盡力挽救,保住了他的腿,但他這樣的情況,即便将來傷愈了,日常行動也還是會有所不便,将來可能要依靠拐杖走路了。
我聽他說完,好一會兒沒緩過來:“……将來、靠拐杖?”
我着急結巴說:“怎麽……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誰打的他?那舒芸呢?他今天不是去接舒芸看她爺爺奶奶嗎?”
可憐天下父母心,姜媽媽心疼兒子,望一望姜城遠就又哭了,坐在床邊一直拉着姜城遠的手。姜爸爸硬朗一點,聽我提到舒芸,說:“據我們所知,他沒有去接舒芸,也沒去安瀾院。而且,就因為他沒去,現在舒芸已經失蹤了。她自己從安瀾院跑了出去,那邊的人還在找,至今還沒有她的消息。”
“舒芸……也失蹤了?那、那姜城遠是怎麽出事的?”
姜爸爸說:“城遠是在你們學校附近出事的,就是在絲綢廠旁邊的那條拆遷巷裏面。”
我一想:“就是銅鑼巷吧?”
姜爸爸點頭。
銅鑼巷裏面全都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以前住在裏面的人全都搬走了,只剩下破破爛爛的空房子,已經算得上是危樓了,也全都被标注了拆遷的記號。政府計劃将來把絲綢廠和銅鑼巷打造成一片小型商業區。跟廢棄的絲綢廠一樣,銅鑼巷也是一片很少有人踏足的廢墟之地。
姜城遠被人打了之後,最先發現他的是跟他同寝室的一個男生。當時他趴在地上,兩條腿已經無法站立了,臉和手臂都是抓痕和瘀青,鼻子和嘴角也都在流血。姜爸爸說:“城遠進手術室之前,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他一再地跟我們強調,說有人用繩子把他捆住禁锢在銅鑼巷裏面,後來又有人打他……那個打他的人,是我們銘藝堂以前解雇掉的一名員工,他叫魏楊!”
姜爸爸氣得一拳捶在床沿:“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招惹那種人!我當初就不應該用魏楊的!”
姜爸爸、姜媽媽都不知道姜城遠和魏楊之間除了公恨還有私怨,姜媽媽聽姜爸爸那麽一說,也有點激動:“都是你啊!怎麽讓孩子去拿什麽證據呢?現在好了!把孩子害成這樣真是作孽、作孽啊!”姜媽媽突然抓着姜爸爸,哭着捶打他的背,我急忙攔着她:“阿姨您別這樣……”
姜媽媽兩腿一軟,又坐在床邊,撲在姜城遠身上哭了起來。
我又問姜爸爸:“那……打他的人是魏楊,那個把他禁锢在銅鑼巷的人又是誰呢?”
姜爸爸看着我問:“你是城遠的同學嗎?”
我點頭:“嗯,我們是同級同院的,只是不同班。”
他問:“那你知道一個叫劉靖初的人嗎?他也是你們同學?”
我忽然就像被人在大冬天用一盆冰水從頭澆了下來。“劉……劉靖初?”
姜爸爸說:“城遠說,禁锢他的人就叫劉靖初。”
我拳頭一緊,狠狠地握着,指甲都掐進了掌心裏。是的,是劉靖初,姜爸爸說多少遍也還是那個名字,劉靖初。
那個陽光很好的周六,姜城遠接了我的電話以後,便打算去安瀾院接舒芸。但他剛出學校就碰到了劉靖初,和劉靖初在一起的還有他在校外的兩個朋友蛇皮和豆丁,他對黃毛的各種無理糾纏終于忍無可忍了,所以,他也想從姜城遠那裏要到那段錄音。當時,姜城遠告訴劉靖初,錄音他并沒有帶在身上,還說他已經答應了改天會把錄音給我,但是,劉靖初偏偏耍脾氣,非要姜城遠立刻就把錄音給他。
他們争執的時候,姜城遠的鑰匙包掉在了地上。劉靖初一看就搶在手裏,說既然姜城遠不拿,他就自己去他寝室拿。姜城遠也火了,怎麽都不答應,想把鑰匙搶回來,劉靖初和豆丁他們就把他逼到了銅鑼巷裏面,還找了一條鐵絲,把他捆了起來,說等拿到錄音以後再回來放他。
姜城遠被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