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奮不顧身,換一愛傾城 (1)
自從我流産入院的視頻被公開到網絡上之後,公司裏也開始出現各種異樣的眼光了。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到幾個同事在茶水間議論我,我一走進茶水間,他們立刻就不出聲了。雖然我盡量把別人的言論都當成耳邊風,不去管不去想,但是,有一個人的看法我卻不能不在乎,那就是沈航。
事情已經傳開了,沈航想不知道都不行。他說沈叔叔叫我周末到家裏吃飯,我便謊稱我周末約了朋友拍外景,沒有空。他問我:“是不是以後每次叫你回家吃飯,你都要去拍外景了?”
我繼續撒謊:“我真的是要拍照,沒空。”
他說:“以瑄,那件事情你怎麽也得給我一個交代吧?你不想我爸媽介入,好,那你就單獨跟我談。當然,跟我談的前提是,你覺得我勉強還有資格做你的兄長!”
我說:“沈航,我一直把你當哥哥看,你知道的。”
他說:“那就別逃避我!”
我說:“沈航,我沒有逃避你,我只是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你也知道你這個妹妹的脾氣,不想說就是不想說,你逼我也沒用。”他說:“我是在逼你嗎?我是關心你。”我說:“你現在不提不問,就算是對我的關心了。”
沈航一貫都是很溫和的,他是個謙謙君子,标準的紳士,但是這天他也沒忍住對我大發脾氣:“苗以瑄,我擔心你在外面被人欺負,關心你,你就是用這種态度跟我說話的?”我說:“你們怎麽都覺得我是受人欺負呢?我難道就不能是跟誰在交往嗎?”沈航說:“那你告訴我,你在跟誰交往?”
我說:“我不想說。”
沈航說:“你別告訴我還是那個劉靖初?你哥哥在的時候就很反對你總是跟他那種人在一起,他現在不在了,你就肆無忌憚了嗎?”
沈航一說到哥哥,我心裏有再大的火想發作也還是忍回去了。“算了,不想說了。”
“以瑄!”他伸手來拉住我。
我狠狠地甩了一下手,把他甩開了:“夠了!求你別管我好嗎?”
沈航沒有想到我會這麽說,眼睛裏的光微微一暗,說:“好,你不要我管,那這事我不管了。哼,沒有我管你,看還有誰會管你!”
這天下班以後,劉靖初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在電話裏欣喜地告訴我,他終于又找到新工作了。
我聽他大致地描述了一下他的新工作,無精打采地說:“哦,是嗎,那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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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你在哪兒?下班了嗎?那跟我一起慶祝吧,我請你吃頓好的。”
我看了看四周,說:“下班了,我在榮天廣場附近,你到了給我打電話吧。”
很快劉靖初就來了,看得出他精神不錯,連走路的步伐都很輕快。他說,他的新工作前景很好,福利也好,不過,他又是隐瞞了自己還在管制期這件事情才得到那份工作的。他得意揚揚地說:“我的管制還有一個月就完了,一個月而已,這次肯定能瞞得住的。”
我說:“別炫耀了,好像管制很光榮似的。走吧,餓了,你想吃什麽?我請你。”
他說:“說好我請客的,別跟我争啊,你想吃什麽盡管開口。”
我們背後正好有一間西餐廳,我說:“那就這家吧。”他眼睛一瞟:“嘿嘿,阿瑄,別鬧了,你真的忍心吃垮我啊?”我笑他:“我知道啦,這可是全市最貴的西餐廳,跟你開玩笑的。”
他背着手跟在我身後:“嘿嘿,就說你對我最好了。”
我們去了一家泰國菜餐廳,劉靖初被冬陰功湯嗆得直咳嗽,嚷嚷說這是什麽怪裏怪氣的東西,難吃死了。
我敲桌子說:“喂,成熟點,別這麽沒形象。”
他抱着脖子做了個怪相:“在你面前我還需要扮成熟嗎?……不行,我得去洗手間漱個口,你先吃着。”
我邊吃邊等他,等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見他回來,電話卻響了。
接起來是他的聲音。
“喂,你到哪兒去了?”我問。
他說:“你回頭看看,看你背後。”
我聽了扭頭一看,姜城遠和一個大概三十歲的男人一起來的,坐在靠門口的位置。
我說:“是他又怎麽了?”
劉靖初說:“跟他一起的那個男人就是今天招聘我的部門主管,如果他們看到我,我擔心姜城遠又會像檀雅那樣,說我犯過事,我的工作又沒了。”
竟然那麽冤家路窄?我暗暗地抱怨了幾句,可是餐廳又不大,只有一個出口,他要麽就只能一直躲在洗手間裏,等姜城遠他們走了才能出來了。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把他叫出去,一會兒你看好時機悄悄地走。”
于是,我結了賬,剛站起身姜城遠就注意到我了。我面無表情地走到他的座位旁邊:“我有話跟你說。”
他喝着香茅茶,不冷不熱地問我:“你想說什麽?”
我看了看坐在他對面的男人:“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在這兒說有點不方便,你跟我出去吧。”
他猶豫了一下,向對方道了個歉,跟着我走到餐廳外面:“說吧。”
我問:“你究竟有多恨我?”
他好笑:“呵呵,你問這種問題,太沒有自知之明了吧?”
我盯着餐廳大門,劉靖初還沒有出來。我又說:“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一點被原諒的機會都沒有?”
他立刻說:“當然沒有!”
他說得那麽決絕,我心裏又不好受了:“你只知道我對舒芸做的事殘忍,可是你對我做的事,何嘗不殘忍?”
“別拿自己跟小芸比,苗以瑄,你有臉說這種話嗎?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可是小芸呢?她連一個活着的機會都沒有了!”
姜城遠已經不是我原來認識的那個姜城遠了,他的眼睛裏還有溫和,還有清澈,只是都被他刻意地藏了起來,藏得很深,藏在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角落裏,能看見的,只有他故作的憤怒、陰柔、兇狠。
他說:“沒錯,我只計較你們對她做了什麽,因為我愛的人是她,所以我只在意你們對她的傷害。我根本不在意你,所以我高興怎麽樣對你就怎麽樣對你!你們越難過,我就越好過!”
我問:“你愛她?那你知道她愛你嗎?”
我有想過把我在骨灰牆前聽到的魏楊說的那些話告訴他,狠狠地潑他一盆冷水,但我始終還是說不出口。
他并不在意我說什麽,說:“苗以瑄,我不想再跟你廢話了。如果你只是問我這種無聊的問題,那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就在這時,半空忽然傳來砰砰幾聲巨響。我擡頭一看,漫天彩屑正從餐廳所在大樓的高層窗戶裏噴灑出來。旁邊的LED屏上出現了一個漂亮女孩的照片,照片下方有一行字:夏冬瑾,請你嫁給唐樹恒。
原來是有人在求婚。
女孩下班從大樓裏出來,還抱着電腦和一沓文件。跟姜城遠一樣可以把一件普通的白襯衫穿得很好看的年輕男人站在他的車旁,捧着一大束鮮花,看見她從樓裏出來了,立刻迎了上去,單膝跪地。
女孩當即就愣住了,忽然熱淚盈眶。
圍觀的有路人也有雙方的親友團,大家都在齊聲喊:“答應他!答應他!”
我看着那一幕,仿佛跟那日在醫院裏一樣,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愉悅的笑容,我又看見了別人的幸福。
漫天的彩屑,飄飄灑灑,将所有人都籠罩了。
也籠罩着我和姜城遠。
我跟他面對面,有點出神地看着對方,彼此的視線深深地膠着,浸在那一場彩雨裏。
彩屑紛紛落地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飄落的還不只是指甲蓋一般大小的彩紙,那裏面還夾着很多剪成心形的、稍大一些的粉色紙片。
紙片上寫着字,而且都是手寫的。字很漂亮。每一張紙片都寫着不同的句子。
我看了看落在我腳邊最近的那一張:用我奮不顧身,換你一愛傾城。
一個美得令人心碎的句子。我輕輕地念了出來,又下意識地看了看姜城遠,他已經一聲不吭地回餐廳了。
我忽然覺察到腳底好像踩到了一個什麽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顆袖扣。那是一顆白金鑲鑽的袖扣,上面還刻着字母J。我想,是代表姜字吧?剛才跟姜城遠說話的時候,我有注意到他的襯衣的袖扣正是這一款,應該是定制的。
我想把袖扣物歸原主,本來以為劉靖初已經找準機會離開餐廳了,哪知道他竟然還在裏面。因為姜城遠的爸爸來了,就在劉靖初從洗手間裏出來,被他的部門主管看見,跟對方打招呼的時候來的。
姜爸爸一看見劉靖初就皺眉頭:“怎麽是你?”
那位部門主管是姜爸爸的好朋友,那頓飯是他們三個人約好一起吃的。主管好奇問姜爸爸:“銘藝哥,你認識小劉?”
姜爸爸如實說:“他就是禁锢我們城遠,害他的腿被人打瘸的那個人!”
主管大吃了一驚:“就是他?這麽說他就是那個被判管制一年的大學生?劉靖初,那你為什麽還會有C大的畢業證書?聽說你被判刑之後不是被學校開除了嗎?”
……
我回餐廳的時候,劉靖初已經跟姜城遠吵起來了。姜城遠一看見我,冷笑說:“原來你喊我出去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就是想支開我?哎,可惜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劉靖初嚷嚷:“姓姜的,你再說風涼話?”
姜城遠又對主管道,“禮傑,合約不是還沒簽嗎?我勸你還是考慮清楚吧,他在我們學校的時候就已經是劣跡斑斑了,一個有破壞沒建設的人,你們真要是雇了,公司裏恐怕三天兩頭就是麻煩。”
我着急向主管求情:“劉靖初是犯了錯,但是他也是誠心誠意地悔改了,他真的很想得到這份工作,您就給他一個機會吧?”
劉靖初說:“阿瑄,別求人了,這份工作我不要了!”
我斥他:“你少說一句行嗎!”
主管說:“他自己都說不要了,你也別求了,我們公司是不可能要一個不誠實的員工的。哪怕他坦白告訴我們他是有案底的,也好過他僞造資料,隐瞞事實啊。總之別說了,你們都走吧……”
姜城遠揶揄說:“這就是人家說的,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吧?”
劉靖初被姜城遠氣得想打人,我極力攔着他,把他從餐廳裏拖了出來。後來我們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人很少,有很多空位,我故意坐了一個單人的位置。他只好坐到我後面,我們誰都沒理誰。
我手裏一直攥着姜城遠的那顆袖扣,剛才情況太混亂,我還沒來得及把袖扣還給他。劉靖初注意到我手裏拿着東西,問我:“你拿的什麽?”
我沒理他。
汽車快到站的時候,我走到後門準備下車。開得好端端的車子忽然來了一個急剎,我一差點摔倒,一直捏在手心裏的那顆袖扣就在那時紮了我一下,把我的手心紮出了一道淺淺的傷口。
我始終還是沒能免俗,劉靖初帶我進藥店買創口貼的時候,我又想到了姜城遠。
曾經也有一個人在意過我的傷和痛。
可是,那時的我們卻都沒有想到,那個在意我的傷和痛的人,後來竟然成為了給我傷痛的人。
而且,是最深的傷,最徹骨的痛。
第二天,下了班以後,我去了姜家。我是去還那顆袖扣的。
姜城遠很不情願地從樓上下來,像在演一部默片一樣,不說話,只是把手一攤,等着我歸還袖扣。
我把袖扣交給他。“你就沒有一句話跟我說嗎?”
他看了看我:“你不是想要我對你說謝謝吧?你受得起嗎?”
我被他抵得啞口無言,他要轉身上樓,我急忙喊他:“姜城遠……”可是,其實我來還袖扣也不過是想借機見一見他,可真的見到了,面對他的冷嘲熱諷,我卻詞窮了,我也不知道我喊了他以後接着要說什麽。他仿佛看穿了我似的,冷冷地笑了起來:“呵呵,不舍得我走?”
我那一路都是步行去的,走在夜晚八九點的大街上,經過了很多地方,熱鬧的,偏僻冷清的,我看着自己的影子長長短短,前前後後,仿佛整個世界都沒有別人,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我一路走,又一路都在猶豫。我是不是真的要去找他?這一次他又會對我說哪些難聽的話呢?
那張紙條上面寫的,用我奮不顧身,換你一愛傾城,到底,能換嗎?
我望着他,說:“嗯,舍不得。”
姜城遠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得那麽直白,愣了一下,又說:“可惜啊,我很舍得。”
我說:“現在我體會到了,以前劉靖初每次來找我,求我原諒他的時候,我也都這樣對他冷嘲熱諷,還說很多難聽的話刺激他。原來……是這樣的滋味啊。”
姜城遠趁機諷刺我:“你還真是三句話不離他啊。其實你怎麽不跟他在一起呢?他是爛泥糊不上牆,而你也……”
他眉毛一挑,冷笑了一下,就把後面的話改了:“苗以瑄,別再找任何借口出現在我面前了,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我脫口而出:“可是我想!”
他握着拐杖的那只手微微緊了一緊。
我說:“我如果也能像你這樣決絕就好了,就不必每次經過江邊的時候都會想你……看見天上飛過孔明燈,也會想你……十字路口有汽車尖叫飛馳而過,還是會想你……受了傷沒有人給我貼創口貼,更加想你……就連回到家裏,想着那個房間裏曾經有你……我、我有時寧可睡在沙發上……”
“夠了!苗以瑄……”他吼我,“你說這些什麽意思?你以為說這些我就會心軟?”
我忍着想哭的沖動,反而笑了起來,說:“我也不知道說這些有什麽意思……我真是瘋了,我苗以瑄從來不習慣低聲下氣的,我竟然跟你說這些……”
這時,天空開始下雨了。春寒料峭,雨珠落在臉上,涼得有點刺人。
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我有點意外,打電話來的是沈航的爸爸。
沈叔叔說:“以瑄,你在哪?現在趕緊到醫院來!”
他的聲音很急很慌,我有不好的預感。我問:“醫院?哪家醫院?沈叔叔,出什麽事了嗎?”
沈叔叔強作鎮定,說:“是妙心醫院。是沈航,小航他……他想見見你。”
我更緊張了:“沈叔叔,你說清楚啊,沈航要見我,為什麽是在醫院?”
沈叔叔說:“他……他今天去唐為那邊談事情,唐為大廈……電梯……失事,他跟唐柏樓都在電梯裏,從……從十樓掉下去……”
我捂着嘴:“那他……他怎麽樣了?”
沈叔叔說:“唐柏樓受了重傷,可是小航他……以瑄,他時間不多了,他想見見你。”
“時間?……不多了!”我喃喃地重複那五個字,瞬間覺得好像一整片天空的雨都合在了一起,兜頭而來,壓得我不能承受不能呼吸,整個世界都成了汪洋一片。
我顧不得姜城遠了,拔腿就沖到馬路邊攔車,這時剛好有一輛出租車停過來下客,等客人一下車,我剛坐進後排,前排的車門忽然也開了,姜城遠竟然也跟上了車。
“一起的,走吧。”他說。
我不安地問:“姜城遠,你要去哪兒?”他說:“你不是舍不得我嗎?我就多陪你一會兒吧?”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只是很着急地對司機說:“師傅,我去妙心醫院,麻煩開快一點。”
姜城遠回頭看了看我,笑得很輕蔑,跟着他竟然從錢包裏拿了十張百元鈔票放在司機面前:“別去醫院,在哪兒都行,要不就上內環高速吧。”
我問:“姜城遠,你想幹什麽啊?”
他笑了起來:“以瑄,我知道你生氣,你就原諒我吧?我不冷落你了,你想游車河,我就陪你游嘛。”
我說:“姜城遠,我不管你想幹什麽,你要是想發瘋就給我下車!師傅,別理他,就去醫院。”
姜城遠指了指那些錢:“師傅,夠兜很多圈了吧?不夠我這兒還有,我還可以給。”
司機見錢眼開,油門踩得更歡了:“行,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內環高速是吧,沒問題。”
我真的着急了:“師傅,你別聽他的,我朋友現在在醫院,我必須去看他。你要錢我給你錢,多少我都給!”
姜城遠輕笑:“呵呵,總之她能給多少,我給雙倍。”
我大吼:“姜城遠,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說:“以瑄,你幹嗎對我這麽兇呢?”
他又說:“師傅,我女朋友跟我鬧分手哎。”
我暴跳如雷:“誰是你女朋友?”我翻遍了自己的錢包,可我帶在身上的現金只有三百塊,我統統扔在司機身上,“師傅,我的錢都給你,不夠的我欠着,我去取……師傅,去醫院,我朋友在等我見他最後一面啊!”
姜城遠笑着說:“以瑄,我知道我惹你傷心了,不就是吵個架嘛,有必要說得要死要活的?剛才你不是還說這也想我、那也想我的?說實話,我的确挺感動的。”他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往後排扔過來一袋紙巾,“你看你,剛才被雨淋了吧?擦一擦,別感冒了,我心疼……”
他又說:“哦,師傅,我能不能哄回我女朋友就看你了,盡量幫我争取多一點的時間好嗎?總之別信她,我女朋友是學表演的,可會演戲了。她說給你多少,就是說說,最後你一個錢都拿不到的,還是把我的錢收下更實在。一會兒我們和好了,我再給你幾百。”
司機是個極度貪財的人,根本不管我們之間到底是真吵還是假鬧,他立刻就把姜城遠的錢全揣進了口袋裏。我們說什麽他也不管,他只管開車。
我想姜城遠是聽見我和沈叔叔講電話了,他是故意拖延時間,不讓我去醫院看沈航。不管我怎麽解釋求情,司機只要稍有動搖,姜城遠就會想方設法把司機的立場拉回他那邊。我焦急地看着窗外,我知道車子再往前走就會進入一條很空曠的新路,新路直通外環高速,上了高速,想換車或者掉頭都難了。
我狠狠地拍着司機的座椅背,如果不是司機位有防護的鋼欄,我一定會撲上去抓司機的方向盤的。我大吼:“停車啊!我要下車!停車!”吼着吼着,我又用腳去狠狠地踢座椅,“你給我停車!”
司機也發飙了:“吼什麽?這裏是禁區,不能停!你給我坐好別動,弄壞我的東西要賠的!”
他又看了看姜城遠:“我說你們倆到底搞什麽?”
姜城遠說:“你只管開車就是了,她弄壞東西我賠。”
司機瞟了他一眼:“哼,你最好真有錢賠。”
我抓着姜城遠說:“夠了夠了!你要折磨我是吧?好啊……過了今晚,随便你怎麽折磨我,但現在你讓我去醫院,我要見沈航,我沒時間了!……”
……可是,無論我怎麽軟硬兼施,姜城遠始終不準司機停車。
我幾乎被自己身體裏的憤怒沖得頭都要爆炸了,某個瞬間我甚至覺得我已經快喪失理智了。“姜城遠,好啊,你非要這樣是嗎?好……非要這樣……”我早看到他把拐杖放在膝蓋上,我趁他沒有防備,撲到前面把拐杖搶了,跟着就用拐杖狠狠地去砸窗戶。“那你賠!我讓你賠!我把這車給砸了,我讓你賠個夠!”
我尖叫着在車裏亂砸,砸了幾下左邊的窗戶,但力氣不夠,沒有把玻璃砸爛,我又用拐杖去打車前的後視鏡。
嘩啦一聲,後視鏡的玻璃碎了。
玻璃碴掉下來,司機猛地大按喇叭,跟着憤怒地咆哮起來,然後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
司機沖下車來拉開後門,一把扯住我的頭發:“瘋女人,下車!我不做你們生意了,都給我下車!”
我幾乎是被他像沙袋一樣拖下車的。
他停車的片區雨下得很大,之前還只是淋濕了一點點的身體一瞬間就全濕透了。我還有一只鞋掉在了車裏。
姜城遠随後也下車了,司機沖過去抓着他的衣領:“還有你!這筆賬怎麽算?啊?怎麽賠?”
姜城遠從錢包裏又拿出了幾百塊錢,說:“夠你重新換一個後視鏡了吧?不夠就到警察局告我吧。”
“兩個神經病!”司機罵罵咧咧,拿了錢上了車。
我看那附近除了馬路就是荒地,也不見有別的出租車經過,我立刻抓着車門喊:“你別走,你再把我帶回去……”
車門已經被司機鎖上了,我拉不開,他從窗口探出頭來說:“我還敢再載你嗎小姐?你們兩個神經病自己慢慢吵去吧。”
拐杖還在我手裏,我一棍子亂捅進去:“你給我記着,姑奶奶我認得你!”
司機不理我,油門一踩,我差點摔一跤。他開了幾米,停了停,連着從窗口扔出兩個東西。
是我的鞋子,還有姜城遠的拐杖。
司機扔得很遠,它們大概都掉進了馬路中間的綠化帶裏。那個地方離高速入口只有幾百米遠,來往的車輛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都開得飛快,我不能橫穿過去撿鞋,我也并不在意一只鞋子了。
我光着一只腳站在雨裏。
姜城遠也被大雨淋成了落湯雞,偶爾有經過的汽車車燈照亮了他的臉,他的表情裏帶着陰狠的得意。
我深一步淺一步地沿着馬路走,前看後看,經過的不是貨車就是私家車。我甚至試過向那些私家車揮手,但是沒有一輛車肯停下來。
我光着的那只腳經常踩到碎石子,很疼,我有點想哭,但我知道姜城遠在看着我,他一直在我身後,我不能哭,我不能哭給他看。
接着,我的手機又響了。
接完那個電話,我就沒有再往前走了。我慢慢地把手機放回包裏,然後就僵硬地站住了,站得筆直。
姜城遠終于追上了我,走到我面前,表情奇怪卻冷漠地打量着我:“怎麽不走了?你不是還要趕去醫院嗎?”
我說:“不用趕了。我見不到他了。”
他滿不在乎說:“哦,是嗎?”
我問:“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折磨我?你簡直太冷血了!”
他說:“我是在幫你啊。你不是說,做什麽都想到我,忘不掉我嗎?那你就恨我呀,你恨我了,就不會再對我抱有幻想,你就會解脫了。難道我這也算是折磨你嗎?”
我說:“對……我恨你!我恨你姜城遠!你比劉靖初殘忍多了,你太殘忍了!你怎麽可以讓我在承受了跟我哥哥無法及時相見的痛苦以後,還要歷史再重演……還要我再承受一遍啊?你知不知道,沈航也是我的哥哥!”
“他也是我的哥哥!啊——”我尖叫一聲,重重地扇了他一個耳光,“現在,我哥哥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嗎!他一直在等着我,一直在等……等不到了……都是你啊姜城遠!都是你……”我抓着自己的頭發,又抓了抓自己的臉,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再大吼了一聲:“沈航死了啊……”
我還想再打姜城遠一個耳光,他有了防備,忽然伸手掐着我的手腕。我發瘋掙紮,用另一只手在他身上亂打亂抓。他又抓住我的另一只手,更狠地掐着我,好像要把我的骨頭都掐碎了。
“苗以瑄,我說過,我恨你,只要你難過,我就好過,我就是要看你難過!現在我看到了,你知不知道我心裏多痛快?啊?就像這大雨一樣痛快!”他說着,把我兩只手一丢,自己也沒有站穩,我們倆同時跌坐在地上。
我兩眼發直地望着他,是的,我恨他了,我真的好恨他,那一刻我恨不得挖出他的心髒,看一看那顆心是不是根本沒有血沒有肉,而是一顆堅冷的鐵石。
慢慢地,我向後一仰,睡倒在馬路邊。任由大雨撲面,嘩嘩地傾倒在我的臉上,總覺得那場雨下得太用力、太沉、太重,砸得我的臉好像都要凹陷碎爛了。雨水還鑽進我的鼻子和嘴裏,我被堵得要窒息了。
我就像一個醉酒的瘋子,又或者是一個乞丐,攤開了手腳,仰躺在地上。
黑暗和大雨,無邊無際。
我一直在恐慌,當姜城遠上車之後,我就很恐慌,因為我擔心我還會像當年和哥哥之間那樣,來不及跟沈航再見一面。所以我着急抓狂,亂了方寸,可是,結果,我的擔心竟然成了真的。
我只能在殡儀館看到沈航了。
他還是那麽幹淨斯文的模樣,沒有蒼白,經過入殓師的修飾,他躺在冰棺裏,臉色依舊紅潤,看起來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樣。
當着別人的面,尤其是沈航父母的面,我幾乎沒有哭。我只在每一個無人的角落暗自流淚。
我又一次去了松鶴陵墓園。
我至親至愛的人們,爸爸、媽媽、哥哥,還有沈航,他們都在那裏。那個地方,就連每一塊地磚的紋路我都已經很熟悉了。不是人們常說的,習慣了就好了,習慣了就不疼就麻木了。
生離死別,每一次,都不可能習慣。
下葬的儀式完成了以後,大家一起離開,我送沈叔叔和周阿姨上車,他們走了之後,我又回了墓園。
我在沈航的墓前靜默地站着。
過了一會兒,劉靖初來了。
“我聽你說,沈航今天下葬。他們都走了,阿瑄,你還不走嗎?”
我摸着墓碑上的照片:“他長得很好看,是不是?”
劉靖初也看着照片,沒說話。
我又說:“我以前就老笑我哥哥,說他怎麽可能是他們那一屆的系帥呢,明明沈航比他帥。我哥哥還說,沈航長得太斯文了,像個書生,有些女孩子不喜歡。但是我就喜歡。我經常在他們兩個面前開玩笑,管沈航叫大帥,管我哥叫二醜。”
“以前我總是很能讨沈航的歡心,把他說得哈哈大笑,哥哥還在的時候,一般都是哥哥唱黑臉,沈航就唱白臉,他有時候會比我哥哥還慣我。記得高中那會兒,我想買口紅、買化妝品,哥哥不準,說我還小,女生要上了大學才能用那些東西。但後來沈航卻送了我一套化妝品,他說,女孩子就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劉靖初輕拍我的肩膀,還是不出聲,只是靜靜地聽我說。
我又說:“他出事之前,我還跟他發脾氣,我說不要他管我的事情。他對我說,我要是不管你,就沒人管你了。那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是最後一次!我們之間,為什麽會是以吵架結束呢?我怎麽可以不要他管我呢?劉靖初,他說對了,現在真的沒有人管我了……”
劉靖初安慰我:“阿瑄,不會沒有人的,還有我陪着你,你至少還有我啊。”
我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不聽話的眼淚:“我沒事的,你放心吧,我難過難過就好了。你是看着我熬過來的。”
他點頭:“嗯,我的阿瑄是最堅強的!”
我說:“劉靖初,答應我,事情過了就過了,別去找姜城遠的麻煩。你要時刻記得上一次你跟魏楊的教訓,我不想看見你再鬧出什麽亂子。現在的姜城遠恨我們入骨,一有機會他就會釘死你的。”
我之前一時情緒激動,把姜城遠阻撓我見沈航的事情告訴了劉靖初,我已經叮囑過他一次了,這是第二次。
他點頭說:“阿瑄,我說了我會聽你的,會冷靜地處理問題了,我保證。”
他從衣服的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放在沈航的墓碑前。
我覺得鋼筆有點眼熟,他說:“這支筆就是沈航的,你有印象嗎?有一次你借了他的筆忘記還給他,帶到學校去了。我想約你放學後跟我一起去教訓一個在足球賽上撞了我的胖子,但你說你要和哥哥一起去沈家,順便把筆還給沈航。那時候,我一聽你提到你哥哥和沈航就翻白眼,因為他們總是有大堆的道理教訓人,總是管着你,還看不起我,總說不準你跟我在一起。我還說……”
“你還說,要不是看我的面子,你早把那兩個古板的老人家拖出來揍一頓了。”我也想起來了,說,“你那個時候就愛管他們叫古板的老人家,老古板甲,老古板乙,我還跟着你一起喊。”
他說:“是啊。接着我就搶了這支筆,你也沒去沈家。我們去教訓了那個胖子,潑了他一身的臭水。”
我問:“都這麽久了,這支筆竟然還在你那裏?”
他說:“我也沒想到的。前兩天我跟我媽在家裏做大掃除,整理了我爸爸留下來的一些東西。我翻書桌的時候,發現了這支筆,可能是以前随手扔進抽屜裏的,沒注意就保存下來了。”
他背對着墓碑坐了下來,低頭說:“阿瑄,我在想,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在餐廳的時候就把袖扣還給姜城遠了,你就不用去找他,你不去找他,你就可以見沈航了。所以……這一次,又是我錯了,這是我第二次連累到你了。”
他用手指輕輕地撥着那支筆:“對不起……”
也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