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垂下眼睛熄了燈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某天我差點昏倒在車裏,我還要将我和我的家隔離多久。
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去遠郊拍外景照,拍完照大家擠在小面包車裏回城,車子經過我家附近,我忽然覺得有點頭暈惡心。他們都要我趕緊回家休息,開車的男生還好心地把車子開到我家樓下。
我猶豫着,下了車,站在樓下的時候,不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我在害怕什麽呢?我可是苗以瑄,以前的委屈、彷徨、痛苦、孤獨、流淚流血我都沒有怕過,我竟然怕自己家裏的四面牆壁?
我緩緩地上了樓,進屋,用冷水拍了拍臉,然後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睡得很淺,隔壁有人開門,我聽見聲音醒了一會兒,後來又有人腳步很重地從樓梯間走過,我又醒了,都醒得迷迷糊糊的。窗外吹了一陣大風,窗戶嘎吱作響,我沒有管,翻個身繼續睡。
半夢半醒間,我覺得有一雙手在溫柔地輕撫我的臉。手指滑過我的額頭、鼻尖,停留在我微微幹燥的嘴唇上。又好像,那不是輕撫,而是親吻,有人在吻我,吻得很狠,如一種憤怒的宣洩。
過了一會兒,那個吻在慢慢地離開我,越來越輕,似真似幻的人越來越遠。我想伸手抱住他,懷抱卻是空的。
我知道我說夢話了,但我不知道我說的什麽。
我可能是在喊一個人的名字。
姜城遠。姜城遠。姜城遠!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噩夢裏掙紮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響亮的手機鈴聲,我一下子就醒了。
天已經黑了,我覺得肚子有點疼,按着肚子坐起來,電話是劉靖初打來的。
我一接聽,他那邊就傳來了有點嘈雜的背景聲。他說:“阿瑄,這次我有機會了,我得好好教訓一下檀雅。”
我靜了靜,說:“随便你吧。我說過,我不管了。”
他說:“好,那我就好好地給檀雅,還有那個死瘸子一點教訓!”窗外一陣涼風忽然把我的睡意吹散了:“什麽瘸子?你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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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靖初冷笑說:“我就知道你會有興趣的,我在紅莓酒吧,你要來就來吧。”
我坐在床邊,手輕輕地撫着床單,又轉過頭,看着那個曾經被某人睡過的枕頭。我換了身衣服,趕去了紅莓。
紅莓酒吧大概是我們以前玩過的酒吧裏面最能得劉靖初歡心的一家。很吵,但也不會過分吵。音樂、燈光、人海,從來不會有冷清的時候,但再熱鬧也總會給人熱鬧得恰到好處的感覺。
我進了酒吧以後,還碰見了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問他有沒有看見劉靖初,他指了指,說劉靖初在吧臺右側的角落裏。
我過去看到劉靖初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身旁有個化着煙熏妝的小美女正咬着他的耳朵說話。
他似乎并沒有如電話裏那麽意氣風發,他所謂的仇人此刻也完全不見蹤影。我敲了敲桌子,他沒聽見。小美女點了一根煙想遞給他,我伸手一夾,把煙搶過來,給小美女遞了個冷眼:“這裏不需要你,走!”
小美女覺得我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撇了撇嘴走了。劉靖初聽見我說話,擡頭一看:“你真來了。”
我問:“人呢?”
他說:“人?什麽人?”
我說:“檀雅和姜城遠。”
他醉眼迷離地一笑:“呵呵,我不那麽說,你會來嗎?”
我轉身想走,被他一把拽住了:“阿瑄,你別走,我就是想見見你,陪我喝酒好嗎?”
我沒好氣:“不舒服,不想喝。”
他問:“怎麽不舒服?怎麽了?”他看我沒吭聲,又說,“哦,你不喜歡喝酒,那你不喝吧,陪我聊聊天,好不?”
我說:“在這麽吵的地方聊天你不覺得費力嗎?”
他喝了一大口酒,大聲說:“你不覺得,這樣吼着說話也挺過瘾的嗎?”
我也配合他大聲吼:“是啊,但是我不跟一個醉鬼聊天。劉靖初,你要聊天,等酒醒了再找我。”
我又想走,剛轉了身,他從背後追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阿瑄,我沒醉,我也希望我醉了,可是,我醉不了啊!”
他的聲音低低的,甚至仿佛有點哽咽,我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到底怎麽了?你先放開我,好好說。”
他說:“我不放!我一放你又要走。阿瑄,我甚至不敢直接打電話喊你來酒吧陪我,我害怕你不會來,所以我只敢撒謊,撒謊說我要打姜城遠,你才會來,我劉靖初就卑微成這樣了嗎?”
他越說聲音越發抖,手臂的力度松了,讓我有一個可以轉身的空間。我轉身望着他:“劉靖初,你今晚到底怎麽了?”
他苦笑說:“沒怎麽啊。”
我說:“你不說我就真走了,你愛喝多少喝多少,喝完自己回家。”
他偏着頭:“家?沒有家了……都沒有家了還回什麽家?”
我問:“什麽叫沒有家了?”
他不說話了,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後頸窩,身體随着酒吧裏正在播放的一首慢節奏舞曲輕輕擺動。
我剛想推開他,忽然覺得後頸窩一涼。
裸露的後頸窩,有一滴水啪嗒滴在上面。
我意識到什麽,呆呆地在他耳邊問:“劉靖初,你怎麽了?”他還是不說話。我又問,“你是不是哭了?”
他下了一個臺階,站到舞池邊緣。
落差很大的臺階,令他忽然比我矮了一截。他頭一擡,望着我,燈光雖暗,但我還是看得清楚,他的眼睛裏果然有淚光。
他真的在哭。
舞池裏燈光流動,燈光映着他含淚的眼睛,就像映着一泓清澈的泉水。
他說:“阿瑄,我終于知道失去是什麽滋味了。那種真真正正的,徹徹底底的,最可怕的最絕望的失去……就像你以前,你哥哥出事的時候一樣……”我心裏那種不好的預感更強烈了,問他:“劉靖初,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說:“阿瑄,你原諒我吧?你哥哥的事情,我知道是我一意孤行造成了你一輩子的遺憾,可是,如果你不原諒我,這也會是我一輩子的遺憾。我們抹掉一切的不愉快,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抿着嘴,不置可否。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阿瑄,你知道嗎,我這一生之中,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有三個。有兩個是我父母,還有一個就是你。”我想起他以前一說起他父母就咬牙切齒抱怨連連的樣子,跟現在這個如此溫柔誠懇的他很不一樣。他說:“我已經失去一個了,我不想再連你也失去了。”
我的心忽然一沉:“劉靖初,已經失去一個是什麽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說:“阿瑄,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故……他……他……”他連說了幾個他,聲音發抖,又再深吸一口氣,緩了一緩,才說,“他去世了!”
我一聽,已經給不出任何反應了,只知道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劉靖初站在矮一階的舞池裏,一直仰着臉跟我說話,我居高臨下,覺得他看起來矮矮的小小的,就像個小孩子,還一直忍着淚,可憐巴巴地望着我。我那些故作的嚴肅終于繃不住了,我慢慢地蹲下身,換成了我仰着頭看他:“是什麽時候的事?”他抿了抿嘴,說:“昨天晚上。”
他又說:“從我高中的時候起,他就總是在外面,我一年只能見他一兩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會擺臉色給他看,還諷刺地說我恐怕連他的樣子都要忘記了。……後來我不那麽說了,但嘴上不說,心裏始終有疙瘩。”
“每年他回來,我幾乎不怎麽跟他單獨相處,好像不知道說什麽似的。他的話題也不外乎是問我學校生活怎麽樣,或者有沒有什麽未來的計劃。高中還有大一他都是這麽問的,但後來就變成了只問我有沒有闖禍,有沒有被罰了。有時我被他問煩了,就發脾氣對他大吼大吵,我還記得吵架的時候我說過,如果你每次回來都要弄得大家這麽不愉快,那我寧可你別回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劉靖初,別說這些了。”
劉靖初悲極反笑:“阿瑄,現在他真的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說着,慢慢地彎下腰,又一次抱緊了我。我耳邊輕微的抽泣聲漸漸地變成了不加掩飾的痛哭聲。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從來沒有。
他以前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流血也不能流淚。但是,他為了一個他經常抱怨的、口口聲聲說不喜歡、無所謂、就快沒感情的人哭了。他其實從來就不是他表現出的那樣,對家人有那麽多的抱怨,對親情那麽不在乎。
他其實很在乎。
他以前說,父親的疏遠和母親的忽視都不重要,他可以不要,一個人孤獨一點也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他不是不怕孤獨,而是太怕孤獨。
因為太怕,所以才驕傲地假裝無所謂。
而這份假裝,在這個夜晚,在酒吧這種只有假熱鬧、滿是真孤獨的地方,再也維持不住了。
他的驕傲崩塌了。
我也失去過至親,我知道那種排山倒海的痛,知道那種天崩地裂的苦。所以,我也站進了舞池裏,任由他抱着我,任由他哭。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擁抱終于不再是單向的了,他幾乎哭得有點失控。
我輕輕地拍着他的背,什麽也沒說。
很多人在我們身邊跳着舞,歇斯底裏地大笑、吼叫,還跟着音樂一起亂唱。每個人都手舞足蹈,興奮得要飛起來。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合群地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只是沉默地擁抱着彼此。
周圍的光影和聲音都變成了流動的背景。
我們的世界,只有我們。
漸漸地,他不哭了,抱着我的肩膀問我:“阿瑄,陪我面對好嗎?”
我問:“怎麽……面對?”
他說:“消息是今天早上我爸爸的上司打電話來說的。昨晚他們上夜班,我爸爸在工地上被高空墜物擊中然後就……他們說,要家裏人過去,把他接回來……我媽媽已經垮了,她不去,她下午還在我面前大吵大鬧,說不是真的,這年才剛剛過完,我爸才剛離開沒幾天,還說今年的假期會比較多,端午節又會回來,怎麽可能說不在就不在了……”
他說到這裏再度哽咽了,忍了忍繼續說:“我媽說不要去接……不接她就還有盼想,總覺得他只是去外面工作,還會回來……但是……我必須去……我不去,就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地嗎?他得回家!”
我問他:“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去?”
他說:“越快越好。明天吧,你能請個假陪我去嗎?”
我點了點頭。
他一臉欣慰,說:“阿瑄,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
我們離開了酒吧。他雖然有醉意,但還是堅持要像從前那樣送我回家。路上他一直說他家裏的事情。
他媽媽現在經營的那間副食店,是他爸爸在很多年前用自己所有的存款開起來的。
那時他媽媽下崗,那家店面就算是他爸爸送給妻子的禮物,讓她可以掙錢的同時也能有個寄托。
他媽媽有時候太過沉迷于打麻将,引起他爸爸的不滿,兩個人吵過很多次架,甚至還鬧過離婚。
離婚的那次,協議書上都有他爸爸的簽名了,但他媽媽臨陣退縮,說死都不簽了。
他爸爸不但不氣他媽媽出爾反爾,反而還很高興,因為覺得妻子還是有心挽回的,後來兩個人就和好了。
“我以前常常覺得,是我爸太愛我媽了,所以一直對她遷就忍讓。她的那些陋習,連我看着都不舒服,他怎麽可以跟她過那麽多年?我甚至想,我媽可能并不怎麽愛我爸吧,她對他只是親情、依賴,是多年的習慣什麽的。我以為,先走的是我爸,我媽可能傷心一陣子就好了……
“但原來不是的……”
“我媽聽到那個消息時,她臉上的崩潰、絕望……她抱着我痛哭,說她後悔沒有好好珍惜以前跟我爸每次相處的機會,她說要不是還有我,她真想跟他一起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撕心裂肺的,那種……那種……我曾經怎麽也無法想象的撕心裂肺……原來她是很愛那個男人的,很愛,不比他的愛少……”
他幾次哽咽,卻沒有再流一滴眼淚了。
我們走到了我家樓下,他問我:“阿瑄,我還不想回家,再陪我在附近走走好嗎?”我沒有反對,我帶他在附近的巷子裏穿行着。巷子都很黑,路燈不明亮,而且隔得較遠,有些地方甚至沒有路燈。
走到沒有路燈的地方,他就會掏出手機,用手機光來照我的腳。
我便想起那晚深夜的江邊河堤,也是看不清路的黑暗,有人如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就是此刻的劉靖初,謹慎、謙卑,願意将我所能發出的一切光亮都給予他,讓他平順安然。我心裏忽然疼了一下。
劉靖初察覺到我的踟蹰,問我:“太黑了是不是?那走回剛才亮的地方吧。”
我問:“你還不回家?你媽媽一個人在家你放心嗎?”
他說:“我家裏沒人。我媽被舅舅接走了,有舅舅一家人陪着她,安慰安慰她也好。況且,我跟她老是說不上幾句好話就吵,越吵大家就越難受。”我還想說什麽,他卻比我先開口,“你想回家了是吧?那回去吧。”
他帶我原路返回,到了我家樓下,他說:“你先上樓吧,我還是看着你開了燈我再走。”
我上了樓,開了客廳的燈,悄悄地走到窗口,看見他還站在樓下。
我以為他只是站一會兒就走了,可是他一直站着。
我那天始終有點不舒服,身體有點燙,人昏沉沉的,肚子也偶爾作痛。
我燒了熱開水,捧着水杯又走到窗前,他竟然還在。我忍不住下了樓。
“劉靖初,你還不回家?”
他輕輕地說:“其實……我不想回家。”
我能理解他,哥哥離開之後,我也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對我的家有說不清的依戀,卻也有說不清的厭煩和恐懼。還有最近,那種情緒又再次回來了,還是說不清道不明,但至少我很理解他。
他問我:“阿瑄,我今晚能留在你家嗎?剛才我就想說的,我又怕你會不高興。”
我想了想,大概除了我可以收留他,他也別無去處了。
“上去吧。”
他松了一口氣,默默地跟在我後面,就連進門換鞋也很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哪裏做得不對。
我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沙發上,想起還缺枕頭,走進卧室,盯着床上的兩個枕頭,呆了一下。
我從衣櫃裏拿了一個舊抱枕出去:“就用這個當枕頭吧。”我剛把抱枕放下,忽然胸口悶得有點難受,身體一沉坐在沙發上。劉靖初急忙問我:“阿瑄你怎麽了?”我指了指電視機櫃:“幫我拿一下藥箱,在櫃子裏。”
我從藥箱裏找出一袋退燒藥,吃了之後人很疲倦,然後一覺睡到了天亮。
早晨,我隐約聽到廚房裏有鍋碗碰撞的聲音,起來一看,劉靖初把冰箱裏僅剩的火腿和雞蛋都用上了,正在弄早餐。
“還想弄好再喊你的,把你吵醒了啊?昨晚睡得怎麽樣,感冒還要不要緊?”
清早的陽光從廚房的小窗裏照進來,把他的輪廓勾勒得清新而柔和。他系着我那條印有皮卡丘的圍裙,不是很相配,顯得他有點傻氣。我忍不住笑了:“沒事了。你有沒有看保質期啊,火腿腸不知道過期了沒有。”他娴熟地把鍋裏的煎蛋翻了個面,說:“看了的,放心沒問題。”
我指着鍋裏:“這個你吃,我喜歡吃單面的。”
他噘了噘嘴:“嗯,好啊,一會兒給你煎單面的。大人還有什麽要叮囑的嗎?火腿要幾成熟?”
我看他不像昨晚那麽頹廢了,心裏也跟着輕松了點:“看起來有模有樣的嘛,你什麽時候學會煎蛋的?我記得你以前連鍋鏟都不會拿。”他笑了笑:“我們之間都斷片這麽久了,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我被他說得有些感觸,靜靜地站在旁邊看着他。其實窗外陽光正好風正好,沸騰着的油鍋和鍋裏的香氣,也正好,我想,假如一開始我們就能這樣簡簡單單、心平氣和地彼此陪伴着,是不是,我們之間,原本也是可以正好的?便不至于到現在,人還依舊,很多事卻已全非了。
那個周末,我一直陪着劉靖初處理他爸爸的後事。我的感冒始終沒有好全,人不是太舒服,經常覺得頭暈惡心,但總算撐得住。回程的火車上我一直在睡覺,他就抱着一個白底青花的骨灰盒兩眼無神地望着窗外。盡管深夜火車的窗外是漆黑的,什麽也看不見,但他就那麽坐着,坐了一個通宵。
出了火車站,我們順着擁擠的人潮往站外大馬路走,忽然有個背着很大的編織袋的外地人撞了我一下,我的鞋跟一扭,差點摔倒,幸虧劉靖初扶着我。但我的臉色突然就變了,小腹一陣劇痛,痛得我直不起腰來。
我緊緊地掐着劉靖初的手臂,兩腿發軟,跪了下去。周圍的人見狀紛紛退開,空出了一小片地方給我。
我感覺兩腿間有溫熱的液體流出來,我已經痛得耳鳴眼花,意識也不清醒了。最後一個印象深刻的畫面,就是當我低頭看的時候,看見我的腿上還有地上都有很多血。
鮮紅鮮紅的,紅得觸目驚心。
接着我就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妙心醫院的病房裏。四人一間的病房,有點嘈雜,左右還都有嬰兒的哭聲。
劉靖初坐在病床邊,低着頭,兩眼有點發直地盯着我手背上的輸液管。
我的手指動了動,他擡頭看我:“醒了?覺得怎麽樣?”
我說:“我想喝水。”
他給我倒了一杯溫水,看我喝光了,又問我:“還要嗎?”
我搖頭,問他:“我怎麽了?”
他的眼睛裏有怒氣,但卻明顯故意強壓着,說:“你真不知道你怎麽了?這你都能不知道?”
我半坐起來:“你別告訴我,我患上什麽絕症了。”
他抿着嘴不出聲,我看他表情嚴肅,意識到事情也許嚴重了:“劉靖初,你說啊,我到底怎麽了?”
他吞吞吐吐:“你……流産了!”
我……流産了?
也就是說,我之前懷孕了?
我的手發着抖,慢慢地放在肚子上。我腦子裏有很多的畫面閃過,我表情僵硬,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之前就已很蒼白的臉色,在那一瞬白如死灰。
我竟然曾經孕育過一個小生命?!然而,我甚至從未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就已經不存在了?!
他忽然來,忽然走,就仿如那個人,轉瞬即逝,殘忍得像夢,像噩夢一樣!
難怪這間病房裏會有嬰兒的啼哭了,左右都是剛剛生産完的年輕媽媽,她們和家人一起逗弄着自己的孩子,滿屋子都洋溢着幸福。是別人的幸福。而我就那麽蒼白發冷地坐在別人的幸福裏。
過了一會兒,劉靖初輕聲問我:“他是誰?”
我沒有出聲,緊緊地咬着嘴唇,兩眼發直地望着天花板,克制着自己想哭的沖動。
他又問:“他是誰啊?”
我還是不出聲。
劉靖初早就積了一肚子的火,大聲吼我:“我問你孩子到底是誰的?”
病房裏瞬間安靜了。大家都沒出聲,奇怪地看着我們。這時候,病房門口傳來了一個聲音:“孩子是我的。”
姜城遠拄着拐杖,一臉輕蔑地走到了我的病床前,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蝼蟻賤命一般低頭望着我。
他說:“如果你還不是太糟糕的話,我想,孩子應該是我的吧?”
劉靖初怒不可遏:“姜城遠,你的嘴巴放幹淨點!”
姜城遠說:“我聽醫生說,你的胎兒本來就懷得不穩,自己又不知道,亂吃感冒藥,這幾天還到處奔波,就弄成這樣了。以瑄,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沒好好照顧自己呢?”他不僅說得輕描淡寫,他甚至還在笑。
他在嘲笑我。
片刻之前我還有一陣想哭的沖動,但姜城遠一出現,我就忍住了。想哭的沖動已經被他那些刺耳的話打消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怎麽會來?”
他的手指輕撫着他的拐杖:“來看你嗎?當然不是了,我只是正好來探病而已。不過我在來之前也知道你在這兒,有人已經把劉靖初送你到急診室的情況拍下來了,你可以自己上網看看。”
我們後來才知道,偷拍的人是檀雅的朋友,目的是為了宣揚我是多麽不知自愛。視頻被傳到了我的貼吧、粉絲網之類的地方,迅速引起了大家激烈的讨論。無非是分兩派,一派嘲諷指責我,另一派則維護我。我看着大家的争論,說不難過是假的,但是,再怎麽難過,也比不上姜城遠的冷漠、嘲笑,如一個又一個無形的巴掌扇在我的臉上。
在醫院這天,姜城遠說了不少難聽的話,劉靖初氣得都想打他了,卻被我喝止了。出院之後,我用了一個微微偏離了事實的謊言來向劉靖初解釋了一切。我說,我和姜城遠發生關系在前,他無意間從魏楊的人那裏得知舒芸的事在後,所以他才會跟我反目。我再三向他強調,在真相沒有揭開之前,姜城遠還對我很好,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彼此都是真心,是兩情相悅的。
劉靖初半信半疑:“阿瑄,你這樣說不是想維護他吧?如果真的是他欺負你,他不肯認賬,你就坦白告訴我,我為你出頭!”我搖頭:“沒有,真的沒有。你了解我的,誰能欺負我苗以瑄呢是不是?”
劉靖初接我出院,送我回家,看我還是一臉蒼白,兩眼無神,他摸了摸我的臉說:“阿瑄,我是心疼你。”
我強笑說:“沒事的,我過一陣子就好了,更悲傷的事情我都經歷過,我還有什麽是承受不來的呢?”
他欲言又止:“那你跟他……”
我搖頭說:“沒有我跟他了。我跟他,以後什麽都不會有了。”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說:“嗯,好好養身體,別想太多。還有,網上那些糟心的東西也別看了,日子是你的,你怎麽過別人都沒權力幹預,他們愛怎麽說怎麽說吧,別受那些言論的影響。”
我點頭:“嗯,只要我的代言人合約不會因此受到影響,別的我都不管了。”
我有點男孩子氣地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又說:“長大了嘛,以前老是罵你幼稚,跟個小孩子似的,現在越來越會安慰人了。”
他自嘲說:“我家裏不還有一個人經常都需要我安慰嗎?”
我問:“對了,你媽媽怎麽樣了?”
他說:“她現在每天早出晚歸,都去開鋪,也不打麻将了,算是不錯了。有時候也會抱着以前的照片哭,但都不至于像剛開始那樣哭得那麽崩潰了。而且我說的話她也聽,不會張嘴閉嘴就罵我了。”
我說:“嗯,都交給時間吧,時間會帶走一些東西的。”
劉靖初認真地看着我:“阿瑄,這一次你的事情能不能別交給時間了?”
我不懂:“呃?”
他說:“交給我吧!跟我在一起吧!我是說……像男女朋友那樣在一起。我會對你好,好得你可以忘記和他之間的不愉快。阿瑄,我們很早就應該在一起的,但我們走了太多的彎路了……”
我愣了一會兒。
客廳裏的電視機一直開着,我很少看電視,連臺标也分不清楚。那天不知道是哪個電視臺在放張國榮的演唱會。劉靖初是張國榮的鐵杆粉絲。張國榮穿着造型誇張的演出服站在華麗的舞臺上,唱那首《共同度過》,臺下熒光飛舞,萬人齊聲:“垂下眼睛熄了燈,回望這一段人生,望見當天今天即使多轉變,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我抿了抿嘴,說:“是你偶像,劉靖初。”
他說:“不要岔開話題了,阿瑄,你回答我。”
我知道避無可避,從沙發上站起來,背對着他說:“劉靖初,現在一切都和幾年前不一樣了。”
他急忙說:“但是我對你還是一樣的,我沒變,阿瑄,我一直在等你。”
我說:“但是,我變了……”
他繼續退讓:“我知道,你還放不開姜城遠吧?我也沒有逼你一定要立刻忘了他,你只要給我一個機會。”
“但我不愛你。”我說。
他斬釘截鐵:“那就讓我來愛你!”
我那段時間的淚腺特別發達,他這麽一說我的眼圈又紅了:“劉靖初,別這麽對我,我根本接受不了。”
他說:“你有什麽接受不了的?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情啊。”
我說:“我接受不了你知道我跟姜城遠的事情,你知道我的過去!你越對我好,就越會令我在你面前擡不起頭。……劉靖初,事到如今,之前發生的所有一切,不但切斷了我跟姜城遠之間的可能,也斷了我跟你之間的可能了,你明白嗎?”
劉靖初說:“我明白什麽?我不明白!我不管你跟他之間發生了什麽,我不在乎!我都不在乎了你還怕什麽?”
我說:“就是因為你不在乎,所以我在乎!你的包容,你的付出,只會提醒我,我已經給不了你最好的了。……和你在一起,只會令我更加清晰地記得曾經發生過什麽,我只會覺得難堪!你別再讓我難堪了好嗎劉靖初?”
我說完,他忽然無言以對了。
靜了一會兒,他說:“阿瑄,這算是你第二次拒絕我了。”
我說:“也許是天意注定的,我們只能是朋友呢?”
他垂頭喪氣說:“好吧,你怎麽說就怎麽辦吧。餓了嗎?陪你出去吃點東西。”
我說:“不用了,我現在不餓,一會兒餓了泡碗面就行。你不用陪我了,回家陪你媽媽吃晚飯吧。”
他離開了之後,我躺在沙發上盯着電視屏幕發呆,後來聽見門鈴響,來了個送外賣的女孩。她說她是附近中餐館的服務員,剛剛有個男人去店裏點了幾個菜,要他們六點半準時送到我家來。
我知道那是劉靖初安排的,我接過那一大袋裝在打包盒裏的飯菜,把蓋子一一揭開,有粉蒸肉、醬燒茄子,還有水煮魚,全都是我愛吃的菜。女孩臨走前還補充:“我們已經按照點菜的顧客的意思,菜裏只放了花椒粉和花椒油調味,沒有整顆的花椒。”她笑着說,“他對你真細心。”
我打量着那些飯菜,慢慢地拿起筷子挑了一點魚肉放進嘴裏,嚼了幾下,忽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就一顆一顆地落在了飯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