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ND]

富士田挪着腳步走進橋洞,又堪堪停在距兵藤清春兩米開外的地方,視線在黑漆漆的地面逡巡一陣,最終定在自己雙腳的前方。然後終于出聲道:“不是……逃跑。”

富士田自覺聲音并不大,可所處的橋洞就好像隔絕了外界一樣,內部十分安靜,反倒顯得他的聲音異常清晰。似乎連其中微妙的語氣變化都能被分辨得出。

富士田的回答令兵藤清春眉梢微挑,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而富士田馬上就向後縮了一下右腳——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有些刺耳。

像是為掩飾自己過于明顯的過度反應,富士田立刻繼續說道:“那個、今天有奶奶喜歡的相撲選手的比賽,我不回去為她做實況解說不行……”

兵藤清春看着富士田自以為不露痕跡收好的右腳沒有再試圖靠近,只淡淡問道:“富士田,用老人家當借口還說出這麽蹩腳的謊話對你來說不會難度太高了點嗎?”

“我以為至少你的良心不會允許你撒這種謊吧。”

富士田頓時窘迫地皺起了眉、抿起了嘴,接着就輕易地表示了放棄:“……抱歉。”

“所以?”兵藤清春并不打算因富士田坦誠的道歉而放過對方,“為什麽逃跑?”

這次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就只是沉默。

富士田盯着地面沉默了一陣。他能感覺得到兵藤清春一點兒也不缺乏耐心地在等他。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是被質問的一方。又為什麽下意識就感到心虛。他明明也有問題要問兵藤清春——

“兵藤君才是……為什麽要追過來?”富士田擡起眼毫無畏怯地迎視兵藤清春,看似反轉立場的态度。

兵藤清春因富士田這一問不禁輕笑了一下,正要開口,富士田一臉突然意識到事态糟糕的表情搶先道:“算了!我其實并不想知道……唔抱歉、當我沒問……”

剛才那一問其實只是富士田被兵藤清春的問題逼入死角才脫口而出為自己解圍的話,而當富士田看到兵藤清春的輕笑時,瞬間想起了緋山千夏那句“那個對于兵藤同學來說例外的人是你”。他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妙。簡直就像是他已經對緋山千夏的話信以為真了一樣。所以才會怕兵藤清春真的說些什麽自己目前理解不了的話。

都是因為小千的說法太過暧昧……如果是說把我這種實力的選手也能當作對手的事的話,倒确實對兵藤君來說是個例外……對啊!難道不是本來就是這方面的意思嗎?

是了,該是自己會錯意了才對。

怎麽會想到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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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有什麽特殊的意思。

在兩個認識不過半年、照面的時間卻遠不到半個月的兩個男生之間。

是連培養友情都嫌不可靠的長度。

尤其對兵藤君來說更是如此。

富士田淺淺地喘了口氣,松開原本繃起的嘴角,露出一個看起來頗為勉強卻不自知的笑容:“抱歉啊兵藤君,之前我好像是有些誤會,沒有遵守約定等你是我的不對,請你現在說吧——你說要跟我說的話——我會好好聽着的。”

“……哦?誤會嗎。”兵藤清春若有所思地重複着,之後不再開口只是盯着富士田的臉看。他的目光并無逼迫也不急切,只是沉靜地等候,放佛篤定自己的耐性更好,足夠令對方忍不住露出破綻。

“如果你覺得是你誤會了,不如我親自解釋給你聽。”

——但也不妨礙他仍會選擇掌握主動。

“順便我也還有其他想讓你告訴我的事——除了‘逃跑’這件事以外。”

兵藤清春徹底理解了自己此刻面對就是一只機警的瞪羚,自己的言行稍有異常就會驚跑對方,而在對方認為不能真的跑走的時候又會變成鴕鳥,把腦袋埋起來自欺欺人,在心理上努力逃避——就像富士田現在在做的。

這正如兵藤清春追出來時所預料的,或者該說比他預料得還更糟些:富士田大概不僅已經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而他自己從來都沒有明白過”,而且還朝他自認為正确的錯誤方向擅自曲解了一些事情。

相比之前的咄咄追問,富士田明顯感覺到兵藤清春似乎是沉下心來要跟自己說清楚,雖然同樣是避無可避,可富士田總算安心了一些——至少現在的他有了思考怎樣回答兵藤清春的餘裕。

“規則是我提問,你回答。”

看富士田的表情像是對這一規則不太理解,兵藤清春解釋道:“因為我有答案,你還沒有。”

你以為你沒有。

“你問我當然更快,可那樣也并不會比現在的狀況好多少,”兵藤清春直視着富士田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吧,富士田。”不讓你親自印證那個答案是不行的。直到你再也無法說服自己繼續逃避——

看富士田默認的态度好像在接受審判,兵藤清春被濃睫掩去一部分的眼瞳中掠過輕薄的笑意。

“你今天見到我之後那種微妙的态度是在介意什麽?”兵藤清春開始提問。

富士田眼睑跳了跳,臉上漸漸顯出些躊躇的表情。難道要坦白那件別的男生可以一笑置之、自己卻莫名介意到面對對方态度無法自然的事嗎?對于兵藤清春的生理性興奮自己像是被無意冒犯了的女生一樣感到害臊、這聽起來不是很蠢嗎?如果要讓富士田說什麽“因為你勃、勃起,所以害得我變得很奇怪”這種聽似含義豐富的話,富士田寧願選擇一頭撞在橋洞壁上。

但是在兵藤清春靜心等待的目光下,富士田又不得不說些什麽。

“我……是因為兵藤君你……那個……”富士田張了張嘴,眼睛轉向一邊,擡手搔了搔臉頰,幹笑道,“不、該說是我自己有些事情沒想明白……所以沒注意就——”

“你不明白的事,可以直接問我——”兵藤清春接口,“——如果是關于上周在舞蹈教室發生的事。”

富士田愣了愣,對于兵藤清春的洞悉有些震驚,同時意識到“沒有答案”的自己跟“有答案”的兵藤清春的對話,使他置身于随時會被對方的下一句話搞到措手不及的被動處境,于是他本能地想要回避繼續深入:“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所以——”

“‘勃起’——”兵藤清春的咬字既輕且重,還特意停頓了一下,“——的事吧。”

因為回想起早前富士田面對他怎麽都說不出那個詞的窘迫又焦急的模樣,兵藤清春說這句話時,尤其是說到那個詞的時候,唇角禁不住地向上提起,那甚至稱得上是有些戲谑的笑意——富士田從不知道兵藤清春還會這樣笑,而兵藤清春這樣的笑令他感到很是有些羞窘。

被兵藤清春直白地說破,富士田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回避了。

其實,從兵藤清春說“規則是我提問,你回答”時起,甚至該是更早些時候被兵藤清春追到說“我不是說有話跟你說嗎”時起,他就沒有機會逃避了。

從逃走失敗的那一刻起,就只能面對了。

“兵藤君那只是生理性興奮吧,我卻這麽介意,很奇怪吧。”富士田不再遮遮掩掩地躲避視線接觸,他大方地望着兵藤清春,坦然地自嘲道。

因為富士田的态度轉變而心裏一松的兵藤清春緩緩開口:“大概因為你感覺到了那是因為你吧。”

觀察着富士田會如何反應的兵藤清春并沒有什麽明顯的收獲,富士田甚至還自以為明白兵藤清春在說什麽地肯定道:“是啊,因為是我,要是換成別人,比如賀壽君那樣的個性,大概不會在意的吧。”

原來不是沒什麽反應,而是還沒反應過來。

既然總願誤會,那就用無法被誤會的說法告訴你。

“……覺得奇怪的人該是我,”說着兵藤清春斂起睫毛,遮住眼中的光采,看上去似乎是有些苦惱,接着他又掀起眼皮,向富士田投以深沉的目光,“為什麽就只有對富士田的事會産生那樣的興奮。”

一瞬間,富士田感到自己的心髒仿佛重重地撞在了胸腔壁上,他都能聽見“咚”的一聲,接着他的心髒就好像徹底待不住了一樣,躁動着、發了狂地想要破體而出。

富士田因此而說不出話,他怕心髒會先于話語脫口而出。

他的臉憋得通紅。他把唇咬了又咬。他本就夠大的雙眼更加大睜着。

他想自己不能再繼續望進兵藤清春既清澈又濃稠的琥珀色瞳眸中——那令他被困住難以脫身——可他卻又無法移開目光。

他不願移開目光。

他還不确定兵藤清春是否在說笑——即便他此刻在親眼确認着——雖然他知道對方不是會說這種笑話的人。

如果是真的——

因為沒有比這句話的語義還要清晰的話了。

所以如果是真的——

那,這就是富士田聽過的最含蓄也最露骨的告白。

“你明明已經察覺到了——”兵藤清春再次向富士田的方向緩緩走近,富士田還在消化上一刻兵藤清春突如其來的告白,所以對對方的動作沒有什麽特別的意識,仍是怔在原地的狀态。

“——比賽結束的時候,你在看我吧,視線一接觸卻馬上就逃走了。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明白了,所以才會逃,不是嗎。”但兵藤清春也只能想到這兒,他不清楚的是,富士田那時候察覺到的、明白了的,是誰的心意——

是兵藤清春的,還是富士田多多良的。

其實富士田自己知道,他原本該在更早的時候就明白了的、承認了的——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對兵藤清春的事容易在意不是沒有原因——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但他從未深究,他覺得“尊敬”一詞就足夠解釋自己的想法、支撐自己的行為。

而比“尊敬”更根深蒂固的認識,是對兵藤清春和花岡雫的關系認定。

在富士田心裏,那兩人是非常優秀的舞者。兩人搭檔中配合的默契、相互滿足對方要求并促進提高的舞蹈水平,和常年朝昔相處下來那種自然的親密感,都令富士田認定那兩人就是彼此最好的搭檔、最理所當然的組合、最不能分割的一對。

雖說這聽起來好像是兵藤組的頭號粉絲會堅持的鐵律一樣,但富士田就是願意做那個“頭號粉絲”,就是願意維護那樣的鐵律。所以他才會在強行要與花岡雫搭檔的赤城賀壽面前站出來。

他是為了赤城真子,也是為了花岡雫,還為了自己想要維護兵藤組的心情,可現在想想,那時他內心深處最堅定的動力又是否來自兵藤清春一句“雫就拜托你了”的囑托呢。

因為那是來自兵藤清春的請求。

因為是那個人。

不是其他任何人。

那個人用那麽認真的神情說着那麽鄭重的話。

那種被信賴的感覺讓富士田鼓足了勇氣以舞蹈初學者的身份去挑戰位列業餘舞者第二的赤城賀壽。

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有負兵藤清春的囑托。

而在那個時候,富士田多多良也清楚地了解了花岡雫對兵藤清春有多重要。

他明明已經認定了。認定了自己總該仰望着兵藤清春和花岡雫,同樣作為舞者則心生向往,而作為粉絲會一直支持。卻又為什麽到了最後還是會輕易動搖,而将自己困入其中。

他一直以為自己滿心滿眼地看着那個人的舞蹈,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滿眼滿心看着的都是那個人。

他更想摒棄的,是自己的情不自禁。而不是兵藤清春的言行異樣。

他從來不願擅自揣測或是曲意解讀兵藤清春偶爾的異樣言行,因為他覺得那總是會被自己內心的情感所影響。

他寧願保持不明就裏,也不想自作多情。

所以在緋山千夏說了那些話之後,富士田被自己有一瞬希望“如果是真的……”的想法駭到了,直到他看到舞池中的兵藤清春花岡雫并肩而行的畫面才稍微安下心來。

本該如此。他想。那兩個人站在彼此身邊是最自然的畫面。那是看到其中一人,就會下意識地尋找另一人的自然。

自己不該作為一個多餘的角色出現才對。不該信以為真自己會是兵藤清春的那個“例外”。

那該是錯覺。是小千的錯覺,也是自己的錯覺。這麽想着的富士田與從舞池退場的兵藤清春視線相接了,那是富士田毫無防備的時候,他想自己一定流露了太多、太明顯,為了不被之後拆穿一定得提前逃走才行。

結果卻還是沒逃掉。

雖然沒被拆穿,卻反而被告白了。

富士田覺得眼睛酸澀、眼眶漲熱,他努力地睜着眼睛,好像那樣就能撐住什麽将要失控的限制。同時他這才注意到兵藤清春過分修長的頸項延伸下的胸膛已幾乎來到眼前,他頓時又有些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左顧右盼地不知該往哪兒看。

兵藤清春站在離富士田半步的距離內低眼看對方紅了一圈的眼眶,看了一陣就忍不住擡起右手用拇指輕柔撫過對方的左眼皮。富士田條件反射地閉起左眼,眼皮上兵藤清春微涼的指尖蹭過。他忍不住為此親密而難為情的觸感輕輕顫抖了一下。

“你還沒有回答我,富士田。”随着兵藤清春越加低下臉的動作,他清淡的氣息從上至下吹拂過微微擡着臉的富士田的額頭、鼻梁,最終停在對方的唇上。富士田臉上一陣燥熱忍不住瑟縮着想要後退,卻被兵藤清春一手按住了肩膀。

富士田緊緊抿起唇,視線只落在兵藤清春的鼻尖上。兵藤清春的氣息在兩人暧昧的距離之間充斥令富士田起了雞皮疙瘩,他的心尖似乎有根羽毛在飄來蕩去,若有似無的輕癢使他身體有些發軟。

兵藤清春用低緩的聲音問道:“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逃跑?”

也是最初的那個問題。

沒想到最終沒被拆穿而是要自己承認。

富士田沉默了一陣,下定決心般擡眼在過近的距離直直望進兵藤清春的琥珀色雙眸——在這種距離下看兵藤清春眼尾上挑的眼睛更是漂亮得驚人,富士田心跳更快地緊了緊喉嚨,之後清晰地說道:“因為我喜歡着你們。”

“我喜歡兵藤君和花岡同學。”

究其原因不過如此。

你們一同起舞的樣子總是令我心動,讓我入迷。無論多少次、無論任何情況、無論我自己的心情如何,我都會說——

“我喜歡你們。”

所以,不希望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給這樣好的你們造成任何困擾和妨礙。

兵藤清春不該有花岡雫之外的“例外”。

這是富士田曾經的擅自認定。

“是嗎。”看着富士田毫不躲閃的、在橋洞的光線不足中熠熠的雙眼,兵藤清春聽得出也聽得懂富士田誠摯的由衷的想法。可是——

“你太自大了,富士田。”

“我和雫——作為搭檔——是不會輕易被打亂節奏的,”兵藤清春睜了睜眼,聲音低低地沉下去,“不要小看我們啊,在舞蹈上,我們是專業的。”

“……是啊,是我太自大了,抱歉,兵藤君。”擅自自以為正确地無視本人的想法。“大概都是因為……”

富士田終于露出一個明快又有些羞澀的笑容:“……我太在意兵藤君了。”終于能夠坦率地說出口。終于承認還是騙不過兵藤清春,更騙不過自己。

富士田突然回應的表白令兵藤清春微楞,接着他不自覺地牽起嘴角,綿軟的笑意融化在他暖色的瞳眸中。

“只有這件事,你完全不用感到抱歉。”

邊說着兵藤清春的額邊向下抵住富士田的,兩人望進彼此眼中的自己。

只是富士田于此刻專注的對視中才越發後知後覺地難為情起來,他匆匆擡起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嘴裏發出有些赧然又有些無措的一聲“唔……”心裏想着自己還沒辦法這麽快就接受跟兵藤清春間這種有別從前的特殊氛圍。

再繼續看着,他連呼吸都有可能忘記。

可富士田沒想到,下一刻他就真的忘記了呼吸——

那是兵藤清春溫涼柔軟的唇貼上了他僵着的嘴角的觸感。

富士田心裏一輕,耳朵熱了起來。

他屏着呼吸聽到兵藤清春挾着幾不可查的笑意的聲音:“真期待啊,富士田。”

兵藤清春期待着看到富士田那個感染人心的笑容以外的更多表情——無論是作為一個能煽動自己的對手站在舞池中時,還是作為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對象面對自己時。

光是想想,就有些急不可耐。

感受到兵藤清春心情的富士田放下自己遮眼的手,雖因為難為情沒有看向對方,卻以行動代替了回應——

他伸出雙手攬住兵藤清春的背,手心貼合在對方緊實的背肌上。當撫到兵藤清春略微有些失速的心跳時,富士田忍不住地垂順了眉眼,抿起了嘴角的笑意,輕輕應聲:“嗯。我也是。”

我也期待着,變得能夠相互參與其中的、我們共同的從今往後。

“兵藤君,能夠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唔。”

我也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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