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淩晨和黎明暧昧的交接時刻,天邊泛出微弱的魚肚白,而晃蕩的死亡之海中央依舊是見不到邊界的深黑色,熄滅的燈芯缭缭升起纏繞的一縷白色煙氣,兩條寬大的魚尾在海面上劃出囚籠般的波紋,一圈一圈,從無知無覺的小水手坐的破木船上擴開,而他恍若未覺,還在皺着眉苦惱地看着這夜裏唯一的光源被鹹濕陰冷的海水撲滅,人魚的眼睛在夜裏泛着奪目的熒光,它們的蹼已經全然張開,靠近低頭察看燈的小水手不經意裸露出來的白皙後頸部。

綠谷“嚓”一聲劃亮了火柴,他一邊晃着燈把進入燈油的海水搖到兩邊,一邊舉起玻璃罩子護着這好不容易留到他手上的明火,慢悠悠的火焰亮起,銀白色魚尾的人魚不動神色地收回了自己已經變成進攻狀态,鋒利的尾巴和蹼,回複到安靜又專注地伏趴在船圍上的初始狀态,人畜無害地歪着頭看着這個突然有了這一丁點兒小火焰作為保護罩的綠谷,一個被他選中的交配對象。

它幹淨又剔透的眼睛映着閃爍的粼粼水光,裏面點着一柄似有若無的搖曳燭火,柔順的發頂上像是有一層光滑的水膜,滴入它的輪廓清晰的鎖骨上,它把自己濕透的,還沾着一點砂石的蹼溫順地放在了綠谷舉起玻璃罩油燈的右手上,綠谷被這突兀放上來的手冰得抖了一下,他舉着燈的右手像是被鎮上向他索要小玩具的小朋友撒嬌般地,被這只人魚搖晃着,它輕輕皺着眉,用自己附着着薄膜的指尖點了一下綠谷手上的燈,似乎帶着幾分期待看向綠谷。

綠谷迷茫又疑惑地和這個家夥對視了一會兒,終于遲鈍地明白了它的意思——

——這只銀色的人魚不喜歡火和燈,它在叫他熄滅火燭。

【年輕人,那東西怕火,別讓你的燈滅了】

它,或者是他,這個擁有美麗魚尾的生物實在是有一張讓任何人類都無法拒絕的精致面孔,就算是什麽懇求的表情都沒有,就那麽用纖長睫毛下深邃的湛藍眼睛凝視着你,偶爾有透明的水珠從他的睫毛砸在你的手心,水珠是冷的,他的表情也是冷的,但靠近你的動作又出奇地透着幾分仿佛不會傷人的溫順,如果綠谷不是無比确認自己是初次見面,恍惚中覺得他似乎在看久別重逢深愛之人,非人類的蠱惑味道。

綠谷頓了一下,他對着這條人魚舉起了燈,人魚瞬間退開船邊,全身沒入水中,只留下一雙淡漠的眼睛停留在水面上看着你,看起來并沒有生氣,但是耳後的魚鳍瞬間張開仿佛在戒備綠谷的攻擊,來自于高級掠食者的絕佳警覺性。

綠谷轉頭把燈對準另一條人魚,這只看起來就像是要吃他的人魚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流暢緊實,像是綠谷曾經在廟宇內看到過給海神波塞冬塑造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比常年在風裏雨裏爬摸滾打的水手看起來都還要爆發力和攻擊力都還要強好幾分。

人魚是大海的絕佳造物,如果說剛剛那條像是月色皎潔一樣透着靜谧的朦胧美,這條從眼神到尖銳的鱗片形狀都透着一股太陽般居高臨下,它的下半身被黯淡的光線一掃都閃出一股子媲美日光的耀眼,仿佛一尊用最上層的工藝和黃金塑造的尊貴妖物雕像,在夜色的深海裏,寶藏一樣地掉落在了水手的船邊。

他靠近過來的樣子也是睥睨地撐在船圍上俯視着綠谷,綠谷提着燈仰頭看這條人魚,靠近的火焰和燈光都無法撼動他一絲一毫,他斜着看燈的表情是非常人性化的不屑一顧,趾高氣昂地掃了綠谷一眼,眼睛裏明晃晃地顯示着“就憑這種垃圾你還想吓到老子?”

綠谷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燈,他十分不幸地遇到了一條不怕火的人魚。

不用過多計算和思量,綠谷飛快地目測了一下這兩只人魚的肌肉含量和爆發力,直接下了定論——一只金色人魚和銀色人魚的戰鬥力加起來約等于一船的綠谷出久,不是這種小破船,是他之前下了那種大輪船,他根本不是這兩個家夥的對手,按照老獨眼船長,或者現在可以叫他查理船長,按照他的過去的經驗和說法來看,他早就應該在被人魚發現的一刻拖入海底被撕碎食用血肉了。

畢竟在各種北歐和希臘的傳說裏,人類都是人魚食譜上最鮮美的食材,綠谷并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只人魚不動自己,畢竟綠谷也只是個第一次出航的水手,他不會知道人魚也會需要有繁殖的季節,他甚至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只存在于他們荒唐無比的領主腦子裏的生物,他不懂它們在想什麽。

——更不會知道,他已經被這兩條人魚選成作繁殖的對象。

他只是強忍着顫抖,提着燈照亮這一隅,人魚們的鱗片劃破光線靠近搖擺的小船,海底有泛着熒光的植物,海面有跳躍起的海豚帶起的紗霧,滿月落在綠谷的木船背後,霧氣缥缈不可捉,純白色的巨大鯨魚從船下慢吞吞地游過,帶起小船随着海水湧動,夜光的水母漂浮在海裏,像是倒映在海裏的星辰銀河,綠谷聽到了來自海深處的鳴叫,柔和又曼妙地和随着波浪起伏,他手上吊燈生鏽的扣環在搖晃中碰撞出聲響,而他呆呆地落在人魚的眼睛裏,他在一片隕落星辰般璀璨的眼底,看到了自己震撼的模樣。

人魚伸手撫摸他的臉頰,濕漉漉的,和他額頭抵着額頭,鼻尖抵着鼻尖,他不會呼吸,但是他的魚鳍在顫動着,他張口輕輕發出很低的聲音,綠谷聽不懂來自人魚的語言,他恍惚地落入了這只人魚的眸底,他仿佛溺入深海被瑰麗美景迷惑的獵物,他在一瞬間莫名地明白了這只人魚想告訴他什麽:

他在對他說:“你喜歡嗎,我給你看的。”

他的魚尾輕輕搖晃,所有的一切在他井然有序的安排下呈現在綠谷的面前,他們生來就是大海的主人,整個海洋裏所有的生物在他們求偶的時候,都是他們揮之即來招之即去的背景道具,他能輕而易舉在深海裏點亮一個浩瀚流轉宇宙,又轉瞬告訴船上的水手,這宇宙為你而生。

人魚天生就會誘惑水手,而水手天生就會被人魚誘惑。

他又低低地貼在綠谷耳邊,那聲音仿佛海草搖曳魚尾纏繞,仿佛海面上無法觸摸的霧氣,低而不可及,不是人類能夠發出的任何一種頻率,但的确很讓綠谷心跳加速,他像是被這聲音強行代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感覺不到自己在還坐在船上,他覺得自己在海裏,被這條人魚帶着進入斑斓的珊瑚裏相擁着沉眠,綠谷聽到他說:

“轟焦凍。”

綠谷目光空洞,像是靈魂被人牽制着提線木偶,聲線艱澀嘶啞地想要發出自己聽到的名字:

“.…轟…….焦……”

“啪——嘩啦——”

金色的人魚怒龇着獠牙,他臉上一瞬間具體現化出燦金色的菱形鱗片,他撐在船上猛地揚起尾巴,迅猛地“啪”一下打在另一條人魚身上,一尾巴把對方拍到水裏,帶着薄膜的手生長出尖銳的指甲嵌入船板裏,尾巴暴躁地飛快擺動。

他高高在上單手撐在被他剛剛一尾巴帶得倒在地上的綠谷旁邊,死死地盯着還沒回過神來又一臉懵的綠谷猙獰地嘶叫了幾聲,仿佛警告他老實一點,不要靠近另一條人魚,手肘占有欲極強地把他往自己這邊狠狠裹了幾下,還把掉在船板上,玻璃罩子都被他拍碎一角的油燈塞進了自己手裏,窮兇極惡地對着另一只人魚晃着燈,看意思,是準備仗着自己不怕火,要好好用火把另一條人魚趕走。

——完全就是一副你以後就跟老子過的包辦婚姻樣子,十分不講道理!

沒有見識過的小水手綠谷出久第一次見這種人魚用油燈驅趕人魚的樣子,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兩只莫名其妙就對峙起來的人魚。

——是因為我看起來不夠吃,所以他們要互相搶一下是嗎?

水面上忽然掃過一束高亮的探照燈,接着就是炙熱滾燙的噴氣火焰,綠谷腦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識丢掉了人魚手裏的燈,抱住一只魚拉扯住一邊不放手的兩只人魚跳入了水裏,把他們拖入了海裏,破舊的木船驟然被點燃,像是篝火一樣在海面燃燒起來,木板頃刻燒成黑色的碎塊墜落在海裏,被火光照亮的海面下,綠谷面色凝重地捂住自己的口鼻,死死地拉住兩只準備往上探頭的人魚。

——這種過來夜間出航的方式,是有大型捕魚船過來了。

有人低啞地喊着他的名字:“綠谷,年輕人,還活着嗎?活着就應一聲——”

綠谷探頭出來,他的死死攥緊手心,克制自己不往下看,兩條人魚正在向下游去,他們的魚尾仿佛在留什麽标記一樣盤繞着自己的腰間後,才緩緩離去——這麽多的火,再不怕火的人魚也不會出現了,老船長舉着油燈,他站在一艘嶄新的大船上眯着眼睛打量從海裏爬起來毫發無損的綠谷,綠谷伏趴在甲板上嗆咳,他掩飾般地擦了一下自己全是水的臉,手心向下把什麽東西塞進了懷裏,老船長踉踉跄跄地走過來,半蹲在地上看着喘氣的綠谷,說道:

“你小子運氣不錯,我們遇到了之前失聯的第十六艘大船,來救你了,你沒出什麽事吧?”

綠谷讷讷地點了一下頭:”沒事。”

老查理遞給綠谷一瓶還沒開蓋的劣質烈酒,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個新的煙鬥叼在嘴上,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估計你也應該沒事,至少今晚上你死不了,這個時期那群怪物對人不會輕易下口的,它們刁嘴着呢,這個時期魚肥,吃人不如吃魚帶勁。“

老查理意味深長地斜着看了一眼下了夜海,被凍到打着哆嗦,抖着手開酒瓶子的綠谷:“綠谷,你知道為什麽這個時期魚肥嗎?”

綠谷低着頭想了一會兒,回到:“因為都在繁殖期,母魚的的脂肪多,而且還有魚子。”

老查理深深地看着綠谷:“年輕人,什麽魚都是有繁殖期的,你知道人魚的繁殖期,它們會做什麽嗎?”

“這群怪物會把自己看上的對象拖到山洞裏交媾,它們的那玩意兒長着呢,比人長多了,和成年公馬的差不多長,它們會一直拖到度過發情期,人基本都扛不住,死了,山洞裏全是腐肉和骨頭,還有寶藏,成千上萬的寶藏,你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被人魚迷惑嗎,它們的确張了一副妖精的臉,但也不是誰都會被妖精和性欲支配的,但人為財死,沒幾個人舍得那些金山銀山的——”

老查理看着默不作聲的綠谷,從鼻腔裏哼出一個煙圈,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小鬼,這群鬼東西,手段和規矩可多着呢,要是拿了它們的東西,喊了它們的名字,你就是它們的所有物了,除非它們死,否則你是肯定要被拖入山洞的。”

綠谷抓住酒瓶子的指尖蜷縮了一下,他低下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裏面貼着皮膚放着一金一銀兩枚鱗片,泛着海水和人魚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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