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低垂的烏雲将海面一同染黑,從海平線到碼頭,雲層中若影若現的閃電像吞噬血肉的野獸觊觎着即将出航的水手,而人群一無所知地在喧鬧歡騰,小酒館裏醉醺醺的打鬧和手風琴斷斷續續的演奏着古老的民謠小調,無憂無慮又縱情聲色,這是在海面上生死一線生存的人們僅有的歡愉和休憩。

他們被窖藏的果酒和品質上等的松茸酒染紅的眼睛模模糊糊倒映着暈成一片深藍黑色的不詳大海,頭上洗到發黃的帆布頭巾的一尾浸沒到只喝到一半的巨大啤酒杯裏,澄黃色的碳酸氣泡伴着水手一個意猶未盡的嗝升騰在低氣壓又濕冷的空氣裏。

有人帶着醉意靠在酒館年久失修的小木門上,他叼着一只木匠用邊角料給他做的煙鬥,在打開酒館的門的剎那,什麽離奇的結界仿佛被打開,寒氣的細雨密密地落在升騰起霧氣的濕潤街道上,冷風從他的周圍灌進暖色調又熱鬧的酒館裏,喧鬧的手風琴音樂伴着呼嘯的冷風偃旗息鼓地停了下來,這個臉上帶着一獨眼黑色眼罩的船長呼出一口帶着濃烈尼古丁氣息的白氣,開口道:

“啓航吧,差不多了,再晚走,我們今晚就都回不來了。”

角落裏的帶着雀斑的小個子水手臉上帶着被酒精蒸騰出的紅暈,呆呆地看着他面前剛剛被旁邊的老水手大笑着給他一整杯灌下去的蒸餾酒,他的喉嚨口翻湧着酒精帶來的獨特熱辣感,他頭昏腦漲地從鼻子裏嗆出一個嗝,初次出航的恐慌成功地被經驗豐富的老手水用酒意麻痹掉,只殘留一點微妙的第六感,反複在腦海裏提醒他這不會是一次安生的出航。

——當然不會安生,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這艘大船按照正常的航行速度,會在今晚午夜時分穿越傳說中堆集了成千上萬輪船殘骸的梅爾美德公海,經驗豐富的水手和船長都會有意避開這片海,它的不詳和殺傷力仿佛與生俱來,哪怕是最窮兇極惡的海盜和最亡命天涯的船長,都沒有人願意在淩晨時分趟過這片渾海,沒有人知道海平面下有什麽生物,大海比陸地更恐怖。

他們本來也不用的,沒有人想葬身大海或者魚腹,盡管所有人在踏上甲板的一刻都做好了這個準備,但是不會有人嫌自己活得不夠長,但歸根到底,人類都是無比貪婪的動物。

梅爾美德公海有兩條公開的秘密和傳聞,這也是讓它堆集了無數輪船在海底的原因。

第一條:這片海裏有人魚。

第二條:人魚的眼淚可以讓人永生。

一群窮酸拮據過日子的水手對永生沒有任何的追求,朝不保夕的生活讓短暫在陸地上呼吸和情人團聚的日子顯得分外珍貴,虛無缥缈又觸不可及的永生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都是一場無傷大雅的談資,和人魚一起成為平民嘴裏最缤紛傳奇的神話故事,可惜的是,他們鎮子的統治者并不這麽覺得,前年更疊的領主對人魚和人魚的眼淚興趣都格外濃厚,他想追求的永生理所當然地超越了民衆的性命的重要性,這已經是今年第十七艘出海的船了。

——前十六艘,都沒有回來。

在第十六艘船失去音訊的半個月後,在這位領主不耐煩的暗示和命令下,這個鎮子裏最後一艘好幾年沒有用過的破船和已經快十年沒有出過航的獨眼龍水手,被強迫着下了出航的最後底線,七拼八湊的水手們在這個小酒館裏大笑着度過自己的最後一夜,他們大多數是年紀上了四五十的單身漢,一群人含淚給他們開酒,小酒館的老板娘更是給這群小半輩子沒有喝過什麽好酒的家夥拿出了最昂貴的酒,一邊倒酒一邊趴在櫃臺上哭了七八回。

綠谷是在招募的時候,一邊發抖一邊閉着眼睛大聲自告奮勇地說要去的,一群人愕然地盯着這個直到他們胸口高的男孩,還沒來得及調侃警告這個看起來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有點自我英雄主義的小東西,就聽到他緊張地吞了一下口水,強忍着瑟瑟發抖的欲望,用翠綠的眸子認真又專注地看着一群大概率有去無回的老家夥,老老實實地解釋道:

“你們,你們還沒有航海士吧,我會做航海圖,我搭過去那個海的船,雖然沒有進去,但是我知道怎麽回來。”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知道怎麽回來”成為讓人沒有辦法開口拒絕的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這群絕望的人,萬一呢,萬一這個豆芽菜一樣的小家夥真的能讓人回來呢?他們原本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連航海士都沒有找就破罐子破摔地準備出海了,但是如果他們也沒有辦法回來,那他們從哪裏去找第十八艘船呢?

這個鎮子上,最後一個會掌舵的人都被他們帶走了,下一艘船上,會不會全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和女人被人用尖銳的矛逼着壓着上船,然後慌亂地沉沒在港口呢?

綠谷被懵懵懂懂地被一堆大老爺們紅着眼眶掐了掐肩膀,抱在懷裏用力拍了拍背部,綠谷被拍得咳了好幾下,最後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個船長,這個人給了他一個項鏈,上面挂着一個小巧的木塞玻璃瓶子,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金屬碎片挂在一起,玻璃瓶子光滑的表面在長久的摩擦中早已經被碎片刮花得面目全非,只能看到裏面類似于珊瑚一角的殘留物,船長目光沉沉地對綠谷說:

“你是叫綠谷對吧,這個東西是當年我第一次出航的時候,我的船長交給我的,你知道那個年代,船長會對第一次出航的家夥說什麽嗎?”

綠谷迷茫地搖了搖頭,船長意味深長地說:“他們一般會給你這樣的小鬼說三句話,不要從船上往下看,不要和你不認識的生物對上視線——”

他壓低了聲音,伏下生字靠近綠谷的耳邊,綠谷能從破敗松垮的黑色單眼罩裏看到這位老船長的義眼,渾濁不清的玻璃珠子一樣在眼眶裏不安地轉動,比真實的目光注視更令人毛骨悚然,他的嗓音被長久的重煙瘾熏出了天然嘶啞的口音,像是爬行動物堅實的腹部鱗片從沙礫上飛速摩擦爬過的質感: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要愛上海底的生物,綠谷,無論它們多美,它們會讓你窒息而死的,它們的愛,會将你帶入深海。”

綠谷聽得不太明白,手足無措地捧着掉在他鎖骨上的陳舊玻璃瓶子準備再問問,就看見這個老船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瘸一拐又若無其事地走開了,綠谷一愣,他下意識看向這個船長的腳,他穿着破爛到露出腳趾灰撲撲布鞋,沒有被髒兮兮的褴褛褲腳掩蓋住的右腳踝上一個醜陋的傷疤,這個傷疤一看就年代久遠,猙獰又扭曲地像是海草般纏繞在他的腳踝上,像是什麽生物恨到極致在他腳上咬下的深可見骨的傷口,試圖把他咬入拖入海底,幾十年過後依舊牢不可分地殘留在他的身體表面,變成了他從未開口的過往,變成了他身體無法剝離的一部分。

綠谷莫名覺得一陣不寒而栗。

綠谷手忙腳亂地按住自己被人胡亂地戴在頭上的一頂帽子,被人流帶着跌跌撞撞地走上了甲板,他聽到鎖鏈沉重地卡在船欄邊滑動的聲響,他面前通往陸地的通道伴随着貼滿各種藤壺和還在張合的貝殼的錨從海底拉出來的一瞬間緩緩收起,綠谷怔怔地壓住被風吹得搖晃的帽子,纏綿的夜雨落微涼地落在他放在帽檐上的手背,背後中氣十足的水手們粗着聲音拖長聲音喊道:

“啓——航——!!”

老舊的木船一動就是鋪天蓋地的灰塵,伴着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是還沒怎麽走就要散架在碼頭邊上,船不甘不願地晃動了兩下,終于平穩下來緩緩駛入輕紗般的霧氣裏,綠谷看到碼頭邊上送他們的人手上提着昏黃的油燈,這微弱搖曳的光亮在夜裏變成燈塔般指引方向的存在——

——而他們所有的人,都在背着燈塔而行。

綠谷喝了酒,強撐着眼皮反複檢查了好幾遍自己早已經在羊皮紙上畫好的航海圖,就被一群老油子趕到邊上去睡了,還因為不勝酒力東倒西歪的倒黴樣子被連番推攘嘲笑了好幾輪,綠谷好脾氣地抓抓後腦勺,只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縮在船尾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打着瞌睡,他暈頭漲腦的,也不願意回到船艙睡覺,所有人都不作聲地默許了綠谷不回船艙執意守在這裏,心知肚明這段深夜時分靠近那片海的航路是最危險的。

白色的霧氣宛如詭谲邪惡的巫師潔白的半透明紗袍,似有若無地平鋪在漆黑的海面上,偶爾有晃晃悠悠地掃過海面的探照燈,照亮仿佛沸騰的黑水般的海面一角,綠谷趴在已經生鏽的船圍上,飲酒過度和晃蕩的航行讓第一次登上船的新手明顯不适。他忍耐許久,還是無法忍耐那種在胃部翻江倒海的惡心感,他側頭靠在邊上臉色蒼白地深吸氣,連呼吸的氣體都帶着讓人作嘔的濃厚魚類腥氣。

綠谷迫不得半阖着眼睛緩慢張口呼吸,目光沒有焦距地停留在海面上,晃過去的白色光線照亮波浪的粼粼波光,和閃過的仿佛巨大魚類銀白色尾鳍折射出來的耀眼光芒不分你我地混雜在一起,恍若一場水手迷離又爛漫的夢中光景,綠谷擱置在船邊的手在半夢半醒的意識裏掉出了窗外,在驟然湧起的水聲裏,綠谷被海水冰冷地拍打和某種動物柔軟舌面舔舐過的觸感刺激着清醒過來。

綠谷猛然坐起來抽回自己的手,他的眼神一瞬間清明起來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上面濕漉漉地沾着海水,綠谷皺着眉頭疑惑地低頭,用舌頭謹慎沾了一下一下自己像是被舔過的手背,這是用來判斷魚類粘液的土辦法,綠谷從自己隔壁家賣魚的鄰居學來的,下一秒就趴捂着鼻子在欄杆上嗆咳着嘔吐了起來——好重的腥味。

綠谷從來沒有嘗到過這麽濃厚的味道,不能說是腥味,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味道,不像是魚類,沒有海藻的苦味和海底魚類吞咽砂石後的澀味,反而像是珊瑚研磨成粉末,或者是綠谷偶然聞到過的鎮子上來訪的穿着華麗繁複的貴族身上那種香料的味道,像是麝香,又比麝香多了一絲別的涼。

綠谷還沒來及深思這種魚類的種類,就看到船長幹脆利落地從自己皺巴巴的褲子掏出一盒火柴劃亮,他抓起旁邊的玻璃油燈點燃燈芯,一只手提着燈,一只手護住燈口不讓還沒停的小雨撲滅着微弱的燭火,被風吹得貼在玻璃罩子上燃燒的燈芯很快就熏黑罩子一壁,火焰泛着垂危熄滅的幽藍色,只能照亮船長滄桑又布滿溝壑的臉,他叼着早已經沒有煙草的煙鬥,像是含着讓人心安的護身符一樣反複砸吧着嘴,眯着眼睛打了個手勢讓旁邊一個水手幫他扶着舵,他走到前面用油燈照在航海圖上反複确認,終于幽幽地說道:

“我們進公海了,再有不到40海裏,就到上次的船失去消息的地方了。”

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最後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般大聲道:

“放小船!找兩個人進去!”

一群水手忽然意識到了船長要做什麽,紛紛驚怒着站了起來把還沒反應過來的綠谷護在了身後,和站在船頭目光陰沉的船長在凄風冷雨裏像是兩個陣營一樣對峙起來:

“你要做什麽,老獨眼,綠谷他媽的才十幾歲!!你他媽要拿他做餌釣什麽怪物!!!”

“這孩子是自己來的!!!!!老獨眼,你要做什麽,這裏根本沒有人魚,你他媽是拿綠谷這個小崽子去喂怪物!!!!!”

“操你媽,老獨眼,老子不會看着你做這件事情的!!!”

老獨眼陰恻恻地勾嘴角笑了一聲,舉起油燈照亮自己的腳上那個像是要把他腳都咬下來的環形傷疤,眼神裏全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你們怕什麽,我不是也活着回來了嗎?”

他一瘸一拐地往後退了幾步,手卡在搖搖擺擺的圓舵上,顫顫巍巍地從旁邊拿起一瓶扁狀的酒瓶,單手彈開木塞子仰頭猛得灌了好幾口烈酒,沒有喝進去的烈酒從他亂糟糟的花白胡子上流了下來,他“嚯嚯”地嘶啞笑着,随着起伏晃動船一同搖擺,哼着歌搖頭晃腦起來:

“老查理有兩個兒子,大查理和小查理,大查理喜歡吃魚,小查理喜歡航海,喲,喜歡在黑夜裏和魚群嬉戲——”

“在一個晚上,大查理出去捕魚,小查理愛上了魚,愛上了魚——”

他哼唱的蒼涼又詭異沒有韻律的調子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穿透一群默不作聲的人群沉默地落在了綠谷的身上,他突兀地大笑起來,打開自己的眼罩露出那只讓人不适的義眼,像是感到瘙癢一樣粗魯地揉弄了起來:

“綠谷,還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麽嗎?別像查理一樣愛上你看到的怪物,知道嗎,別愛上,你就能回來。”

他渾濁不堪的目光陡然銳利了起來,他歪着嘴巴又嘬了一口烈酒,目光狠厲地掃過這群水手:

“你們難道不知道為什麽會把綠谷帶到船上來嗎?一群假惺惺的殺人犯,當初一群人觊觎我弟弟愛上的那個怪物,逼他把怪物抓回來,結果逼死了他,後來又因為看見我接觸過怪物,出航用我釣怪物,現在你們跟着一起出來,與其說是害怕鎮子被毀,不如說是看見我這個唯一回來的人當船長,準備都來分一杯羹,嘗嘗怪物的肉和眼淚的味道,對吧?反正待在鎮子上是死路一條,不如抛下鎮子用我釣怪物大發富貴是吧?”

他蠻橫地擦了一下嘴巴,輕蔑地嗤笑一聲:“死心吧,那怪物喜歡年輕的東西,用我什麽都釣不上來的,我是被它們遺棄的餌了,我們已經進海了,不給它們一點什麽東西,二十海裏都走不到這船就會沉,你們回不回去,都是死,懂嗎?”

綠谷感到有人用力捏住了自己的肩膀,在模糊的夜色裏一群剛剛把自己護在身後的人眼神貪婪而瘋狂地睜大,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這個被人處心積慮放在船上的活體誘餌,泛着令人膽戰心驚的猩紅顏色,有人低啞地開口:

“快去放小船,綠谷,你會救我們的,對吧。”

“鎮子的安全都維系在你身上了,綠谷。”

“綠谷,你會回來的,獨眼說了,可以回來的,別怕。”

七嘴八舌,鋪天蓋地地翻湧着包裹這個年輕男孩,他反應了一會兒才從昏昏沉沉的大腦中分析出現在的狀況,他有些迷茫而又無措地望着船長和這群生怕他掙紮逃跑的水手,依舊是老老實實的樣子:

“我的任務就是坐小船引誘人魚,得到眼淚是嗎?”

沒有憤怒,沒有哭泣,沒有害怕,也沒有慌張,綠谷在一群人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平靜無比地接受了成為祭品的現實,他甚至在一船人複雜無比的視線下主動坐進了用木板打滿補丁,看起來像是随時都要沉沒的小木船裏,旁邊只有一些分給他的幹糧,一盞小油燈,還有上船前老獨眼船長抛給他的,被他自己喝到不到一半的小酒瓶,老船長目光晦暗不明,他看着即将啓程的綠谷,想了想,把自己的煙鬥也丢到了小船裏:

“年輕人,那東西怕火,別讓你的燈滅了。”

綠谷的船尾有一個發動機一樣的手動劃槳,綠谷一邊搖動着一邊悠悠地前進了,午夜時分的海面溫度分外低,涼氣和冷意從綠谷的領口鑽了進去,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呼出一口白氣,周邊是缥缈的海豚和鯨魚叫聲透過一片潮氣的水面落在打了個哈欠的綠谷耳邊,搖了半天槳的綠谷揉了一下眼睛,突然感覺自己的船猛地晃動了一下,他慌亂扶住船的兩邊,下意識轉頭提着燈看過去,好笑地松了一口氣。

是一只在頂船的白色海豚,一邊頂還一邊仿佛在對他笑,綠谷小心提着燈,用僅有的燈光照亮這個調皮的小東西,用手輕輕伸過去,試圖摸一下它光滑的表面,順便把它稍微驅趕到離這艘不結實的小船遠一點,這船看起來脆弱地夠嗆,這魚多頂兩下,可能綠谷出久就船毀人亡了,綠谷的手剛剛伸過去,就看到這只海豚被什麽東西拽住尾巴一臉懵逼地拖了下去,綠谷還沒來得及警惕地收回自己的手,就聽到“嘩啦”一聲破水而出的聲音。

有什麽東西貼在了自己還沒收回來的手掌上反複摩擦,絲滑的,細膩的,仿佛最高級的布匹和絲綢,人類柔軟濕漉漉毛發的觸感從綠谷僵直的手心裏劃過,在月色和燈光下泛着寶石般亮色的銀白色尾鳍又一下沒一下地拍打着尖尖地船尾,鱗片如同用貴金屬精雕細琢的塑像般貼在他,或者是她,或者是它的美麗的魚尾上,綠谷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看到這個光裸着人類上半身的奇異生物貼着他的手掌緩慢地擡頭。

綠谷屏住了呼吸,怔怔地和它對視着,他忽然明白查理為什麽反複警告自己不要愛上海裏的動物。

它太漂亮了,它濕漉漉的長睫毛挂着海水往下滴,鼻梁高挺,眉目精致到攝人心魄的餘地,一灰一藍的異色眸裏倒映着月色和波光,它明明沒什麽表情,但是卻柔順又安靜地伏趴在船圍上,仰着頭貼在他的手心上,一眨不眨地看着這位以身試險的水手,魚尾有幾分随意地耷拉在船邊,兩只修長的手握住船圍張開,手指之間是肉色薄膜連接在一起,是動物的足,是魚類的蹼,他忽然從水裏竄起來,猛地靠近了綠谷,眼睛錯也不錯地和綠谷鼻尖靠鼻尖地凝視着他。

綠谷下意識地別過了臉。,他心動過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心髒,臉頰緋紅眼神游離,他默默往後縮了一點,和這個家夥拉開距離,人魚迷茫地歪了歪頭,似有疑惑般地張開了耳邊隐藏在頭發下,扇子般的魚鳍。

人魚的容貌在月色下泛起一層熒光,驚心動魄到讓人魂魄出竅,是弑神殺佛的絕佳利器,綠谷出久區區一個普通人,能夠扛得住保持冷靜思考怎麽做,已經是一種難得的耐性了。

綠谷閉着眼睛默念了幾遍:“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人,綠谷你要冷靜,他不是人,他還吃人!!!!你不能和他談戀愛!!!!!你兩有生殖隔離!!!!!!!!!”

綠谷将将從這只人魚的容貌裏緩過一口氣來,他另一邊的船圍猛然往下壓了一下,綠谷被晃得一頭磕在臺階上,龇牙咧嘴地捂住後腦勺轉頭看去是什麽東西往下拉了船,他剛剛轉到一半,瞳孔就收縮了——

——有什麽東西貼在他的脖子旁邊,在嗅他的味道。

綠谷身體裏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能感受到猛獸捕獵的時候因為看到喜歡的獵物散發出的興奮的,來自于食物鏈上層的壓迫感,他感到自己頸窩有個家夥因為極端的愉悅,貼在他的下颌上扇子般的魚鳍張開發顫,鋒利的魚鳍劃破了他的皮膚,血液往下滴落,被它伸出舌頭舔去,然後魚鳍抖得更快了,像是咬住獵物的響尾蛇一般發出了顫動的聲音。

它貼在他的皮膚上,像是老鷹檢查抓到手裏的兔子是死是活一樣到處東嗅嗅,西聞聞,綠谷只能看到不停拍打船尾的燦金色魚尾,和一雙猩紅色的眼睛,被高級掠食者抓住的危機感太強,綠谷情不自禁向着危險性沒有那麽強的另一只銀白色人魚那裏靠了一點。

金發紅瞳的人魚有着一張看起來就攻擊性極強的臉,比起人魚出色英俊的面孔,更讓人容易感到的是十足的野性和侵略感,仿佛和它随便對視一眼都會被撕咬掉一塊血肉,讓人不由自主地後勁發涼,綠谷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對自己的欲望,食欲,控制欲,争奪欲,還有一些別的什麽。

綠谷下意識看向了它明顯已經搖晃地不耐煩開始大力搖擺的魚尾,綠谷連人帶船被這只蠻橫不講理的人魚晃得找不着北,模模糊糊想起——

——好像魚類對着其他魚類搖晃尾部,是求偶,求交尾的征兆?

綠谷被自己的想法驚得打了個哆嗦,又往另一邊靠了一點,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另一只人魚的魚尾,也在海水裏慢條斯理地搖晃着。

可憐的水手并不知道,自己出來的季節正好是這群家夥的繁殖季節,比起食欲,更需要被迫切滿足的是這群在海洋裏沒有任何敵手生物的性欲。

兩只晃船的人魚和一只昏頭巴腦的水手,和一只有和沒有都沒差的破船,綠谷一個沒拿到,燈一倒,早就已經在船底鋪滿淺淺一層的海水從頂端的燈口沒入,燈芯發出“滋”的熄滅聲。

燈滅了。

綠谷背後的銀白色人魚表情淡淡,魚尾将整個船只包裹,而背對着它的綠谷對此一無所知,并不知道,自己背後這只看起來乖巧懂事的人魚準備連人帶船直接一起搶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