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查理和小查理留在了地下室裏,他們和這條人魚顯然需要一個單獨對話的場景,綠谷懂事地告別了相對無言的這對父子,他從地下室穿過回到了水手們住的小船艙,這個船艙現在一個人都沒有,所有的活人都在甲板上縱情歡歌,他們不需要睡眠,酒精能更好地松懈他們緊繃的神經,這是一場結束一切的狂歡,他們捕捉到了傳說中的人魚,他們逃脫了被詛咒般的厄運存活了下來,這被上帝恩賜的人魚和幸運讓人目眩神迷,只有綠谷一個人疲倦地縮在冰冷的船艙裏聽着海浪的聲音。

狹隘窄小的上下床中間有一扇仿佛天窗的窗戶,純白的月色褪去,橘紅色的陽光從海面升起,雲層和海水被漸染成缤紛絢麗的紅,層層疊疊地從這一個窗口鋪開,海面上的金色落光像是墜落的神明餘燼,被這艘嶄新的大船分開,綠谷打開了這個窗戶,鹹濕又清爽的海風徐徐吹進來,他鑽出一個腦袋仰頭看着這仿佛日落般的日出,有種末日将至的頹靡燃燒的美感,綠谷怔怔地從自己的胸口掏出早已幹涸的兩塊鱗片,他沉吟了一會兒,伸手把鱗片放進了海水裏。

兩塊閃着日光的漂亮鱗片仿佛被無心的船客扔進水裏解悶的花瓣,沉浮着漸漸消失不見,綠谷緩緩松了一口氣,就被騰空而起的一條大尾巴一巴掌拍在了臉上,金燦燦的尾巴在升起的日色下仿佛鍍金一樣閃出奪目耀眼的光芒,因為生氣憤怒而張開的魚尾像是一把用金線織就的昂貴扇面,綠谷被一扇子抽得頭暈眼花,幾乎是有些懵地看着這只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人魚。

人魚眼神陰狠狂暴地死死盯着他,龇出鋒利的獠牙,手趴在小小的窗口邊緣,鋼板輕而易舉地被他生在出來的指甲劃斷插入,要不是窗口太小,綠谷估計這只家夥能直接蹦進來把自己叼走,眼看着這條發狂的人魚就要對着可憐的小水手殘忍怒吼,綠谷焦頭爛額又手忙腳亂,簡直像個幽會不聽話的野生情人結果要被自己家長發現的貴族大小姐,慌不擇路地捂住了人魚的嘴巴,也顧不得對方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了,低聲貼在他耳邊求饒道:

“不要叫好不好?!他們在抓你們,小聲點,小聲點好嗎?”

人魚不耐煩地從鼻子裏哼出一個聲音,伸出手張開自己結實有力的手掌,裏面是一片鱗片,看樣子就是自己剛剛丢掉的那片,人魚高高在上地仰了仰下巴,示意這個不知好歹的小獵物拿好鱗片,再掉他就要生氣了,綠谷幾乎要捂住眼睛哀叫起來,愁眉苦臉地接受了這個定情信物,人魚才勉勉強強地點了下頭,綠谷老老實實地握住鱗片,他渾身都被剛剛那一尾巴帶起的海水澆濕得透透的,唉聲嘆氣地捧着鱗片的樣子看着像是個被強逼着孵蛋的小公雞,連雞冠都焉噠噠地耷拉了下來。

人魚眯着眼睛欣賞了一下這只被自己搞得垂頭喪氣的小雞仔,有點愉悅又惡劣地嗤笑了一聲,綠谷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抖着耳鳍笑起來的人魚,有點悲憤地小聲控訴道:

“你打我,用尾巴抽我,你居然還笑!你太壞了吧!”

綠谷臉上碩大一個魚尾巴抽打殘留下來紅印子,看起來狼狽又滑稽,他委屈地罵道:

“壞人魚!”

人魚半眯着猩紅色的眼睛,看起來相當怡然自得地搖晃着尾巴,對這個罵人都不會罵的小水手一點不痛不癢的語言攻擊相當嗤之以鼻,他傲慢又居高臨下地用兩只手抓住窗臺的兩邊撐起來俯瞰綠谷,炫目的日色在他背後的太陽跳躍出地平線的一瞬間,把他的側臉染成鎏金般的顏色,綠谷只能從窗戶裏探出頭仰着看他,他翠綠如海洋的眼眸幹淨而澄澈,倒映着人魚身上被日色賜予的光芒,海風伴着低沉的號角從側邊略過,他們的氣味像是海水和日光般交織在一起,人魚的腮部震動,發出低低的仿佛命令般的聲音,綠谷知道了他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爆豪勝己。”

綠谷抿緊了嘴唇,并沒有如人魚所願的叫出那個名字,只是堅定又輕輕地搖了搖頭,人魚還沒來得及暴躁起來,就聽見水手悵然又低落的聲音,他帶着似有若無的惆悵笑意悠悠地看着遠方美麗的海上日出,仿佛是妥協般地,對他認命地說道:

“我叫綠谷出久,如果有一天你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叫你的名字,這是交換條件。”

——老查理告訴過他,人魚是一種奇特又忠誠的種族,它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殘忍邏輯,比如你接受了它們的東西擁有它們的名字,就代表你承認了自己獵物的身份,它們要什麽東西都會和你交換,比如許諾你整個山洞的金銀珠寶讓你陪他們。

它們遵循一種更為野蠻的公平交換原理,但是它們要什麽,你必須給出讓它們承認的交換條件,否則就會被這群家夥強買強賣。

爆豪有些不煩躁地低頭嗅了嗅綠谷,綠谷一動不動任由他嗅,爆豪擡起尾巴讓自己和綠谷平視,試圖威懾這個什麽都沒有還敢和他提條件的幹巴巴小水手,而綠谷只是安靜又不退縮地和他對視,這代表他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交換條件,爆豪開始暴躁地猛搖尾巴,像是看到咫尺可得的食物被堅不可摧,連他都無法咬碎的玻璃罩子保護了起來,明明就在眼前卻沒有辦法下口,爆豪惡狠狠地龇牙兇了一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東西,綠谷強撐着沒動,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和他一寸不退地對視。

人魚的表情真是分外直白又好懂,爆豪臉上很明顯就是受制于人的憋悶和不爽,這代表這條蠻不講理的野獸承認了他的交易規則,人魚皺着眉頭咬了幾下,似乎在調節自己的聲帶到另一種頻率上,然後用一種奇妙怪異的音調開始發音:

“綠——”

綠谷心驚肉跳地給自己捏了一把汗,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只從來沒怎麽接觸過人類的魚類學習和模仿能力是這麽的逆天,老查理說人魚是不會說人類的話的,怎麽這條爆豪魚學得這麽快!!!我也就說了一遍啊!!!!!!

綠谷悔不當初,早知道就說自己叫做綠谷出久列夫洛爾斯基丹柯好了!我名字怎麽這麽短!才四個字!

人魚說了這一個字之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生氣,綠谷微妙地察覺到這條魚似乎找不出靠近“谷”字的發音而焦躁起來,綠谷看着爆豪越來越狂暴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個和發音較真的人魚有一點好笑,像個因為沒有辦法達成既定目标和目标生氣起來的小朋友,又幼稚又狂妄,但是卻很認真地在發音,一邊在生氣地拿魚尾巴擊打着船體,一邊控制着自己的脾氣在發着音。

綠谷忽然覺得這條看起來殘暴又冷酷的人魚,有種貼近人性化的情緒,這認知讓他情不自禁地放松了警惕,控制不住地輕笑,風吹拂他徹夜未眠的臉頰,帶走一切恐懼和驚慌,他柔軟的卷發在風裏被堆到一邊,他眯着眼睛看着刺目的陽光,旁邊是一只不速之客的人魚學着說自己的名字,雖然現在只會說一個字,看起來還有因為第二字的音太難發而暴躁起來拿魚尾巴毆打他的趨勢,綠谷覺得,好像也不壞。

他帶着笑意半閉上眼睛,惬意地吹着風說道:“現在你只會說一個字,作為交換我也只喊你一個字——”

水手趴在比海龜大不了多少的窗口上,窗口旁挂滿了漁網和曬幹的貝殼,他有着綠色的卷發和綠色的眼睛,有着爆豪見過的所有人類都沒有的奇怪小雀斑,他在對他露出沒有攻擊性和恐懼的笑容,柔軟天真爛漫,比他觸碰過的貝殼內裏的軟肉還要脆弱,這不是一個水手給一條魚的笑容,這是一個人類給一個人類的笑容,明明是個脆弱不堪到他指甲能輕易割斷的廢物種族,看他的時候卻從來沒有帶着死亡逼近的畏懼,

明明只是一個人類而已。

綠谷彎着眼睛喊他:“我叫你小勝吧。”

綠谷從自己的被海水打濕的皺巴巴的口袋裏掏出一塊小貝殼,他決定遵守老查理給他的建議,和人魚從頭到尾公平交易,他認認真真地在自己攤開掌心上的金色魚鱗和突然沉默爆豪之間比劃了兩下,說道:

“你給我魚鱗,我給你貝殼,平等交換,可以嗎,小勝?”

小勝冷酷無情地給了這個蹬鼻子上臉的人類一尾巴,轉身游走了,綠谷被這兇狠的一尾巴抽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捂住被兩尾巴抽得發紅的鼻子看着自己空着的手心——貝殼被拿走了,綠谷怔怔地望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這只人魚遵守了規則。

它帶走了作為交換的貝殼。

綠谷關上了窗戶,他疲憊地蜷縮在單人下床上,握住手心裏的魚鱗沉沉睡去,陽光下湧動的海浪和金色的魚尾出現在他瑰麗離奇的夢境裏,他夢到湛藍的海水和湛藍的眼睛,夢到玻璃箱子裏漂浮着被人遺棄的深紅色扭曲變形的珊瑚碎片,夢到另一只人魚比他少一個字的名字,夢到銀色的人魚迷茫地看着被人丢棄的銀色鱗片墜落在深海。

他長夢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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