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綠谷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睡過了一整個白晝,暮色從水面搖晃着渲染過來,船艙裏是赤裸着胳膊,睡得橫七豎八鼾聲震天的水手們,有些人的手上還戀戀不舍地抓住已經被喝幹的椰子朗姆酒細頸酒瓶,綠谷蹑手蹑腳地從一堆淩亂的空酒瓶和被空酒瓶掏空的水手們交疊在一起的肢體裏小心翼翼走過,他推開狹小的艙門。

這是一個風清雲朗的海上夜晚,豔紅的陽光還殘存在海面,天際的海水是一種介于酒紅和深藍的奇異色調,上面泛着金箔般的柔和波光水色,而天空裏已經出現了若隐若現的月亮和繁星,這代表夜晚即将到來的預兆并不很亮,是一種和還未褪去的黃昏相得益彰的美好,而介于夜與将夜分割線之間的,只有這一艘向着梅爾美德公海更深處緩緩行駛的大船,在這個本應該在陸地上無比熱鬧的時刻,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寧靜黎明曙光號仿佛是被手藝卓絕的工藝人精心打造的一口鋼板棺材,在無數人葬身的深海裏,在死神的掌舵下,走向沒有辦法回頭的深淵。

月色把正在哼着小調的老查理的胡須漂染成根根分明的銀白色,他耷拉着散發着腐朽氣味的眼皮,又一下沒一下地把巨大的舵盤打着轉,像是個在進行什麽有趣游戲的孩子一樣眯着眼睛笑了起來,他幾乎沒有頂着風走到他旁邊的綠谷一個眼神,只是吊兒郎當地眯着眼睛看着更深更遠的海面,嗤笑着:

“小崽子,你真是醒得早。”

綠谷抿着嘴目光嚴肅地看着老查理:“………為什麽不回航?”

——一覺醒來已經捕捉到人魚的黎明曙光號不但沒有靠近出發的碼頭,反而在這片充滿了殺機海域越走越深,這顯然不合邏輯,綠谷甚至想直接伸手停下這艘船,但是不幸的是,他只是個在羊皮卷上畫畫航海圖的十幾歲小崽子,他并不會掌舵,甚至都沒有到上捕魚船來這麽危險深海的一般水手年紀,這次都是情況特殊,破例帶這個小傻子般的家夥上船的。

姜還是老的辣,船長還是老的更加狠厲,年輕的綠谷并不能明目張膽地從這位心思深沉而詭谲的查理手裏奪取主動權,船上一大一小兩個會開船的都姓查理,就算是一整個船艙的水手醒過來,也不能真的對他們怎麽樣,在這種到處都是暗礁的海區,殺死一個具有對付人魚和死亡之海經驗的船長,是比放任這個瘋子般的船長帶自己到處漂泊更加愚蠢的事情,至少只要瘋子不死,跟着他就總有上岸的一天。

老查理沒有戴他那個已經被磨到褪色以及快要斷線的獨眼眼罩,灰蒙蒙的義眼在朦胧的月光下轉動着,像是沾滿了灰霧的劣質夜光玻璃彈珠,被喜新厭舊的孩童遺棄在深海裏,他轉頭仿佛憐憫又自嘲般地對着綠谷笑了一下:

“人魚是抓到了,但是人魚的財寶還沒被找到呢,你以為這群出海的人是什麽見好就收的好貨色嗎,如果不是人魚要獻給領主,你上這艘船的時候,就只能看到一只被割得鮮血淋漓的大魚了,綠谷,小鬼,你要記住,每一艘開往梅爾美德深海的輪船上都住着一群喂不飽的野獸,他們來到這些地方不是為了養家糊口的,他們是為了發財的,他們是為了長生不老,為了金銀珠寶,為了吸人魚的血,剮人魚的肉,逼人魚為他們的永生流淚的。”

老查理失神地,嘲弄地笑着,他捂住自己似乎随時要脫落的義眼,喃喃地低語:

“有時候,人比人魚更可怕,至少人魚可以公平交換,而人類什麽都不會留給人魚,包括記憶。”

如果那不是一只假的眼睛,綠谷幾乎以為這只眼睛裏會掉下眼淚,這個船長仿佛嘲笑的不是這群不知死活的貪婪船客,而是在嘲笑那個幾十年前的自己,他嘲諷地大笑着,笑到佝偻的身體顫抖,幾乎要因為那個綠谷不知道的故事笑出眼淚來,但是遺憾的是義眼流不出眼淚,他也只是幹巴巴,像是熄了火的風箱一樣艱澀又尖銳嘶啞地笑着。

老查理接着說道:“綠谷,你知道我用我的眼睛和那條狗東西換了什麽嗎?”

綠谷沉默着搖了搖頭,老查理恍惚地看向月亮,他不在擺弄舵了,今夜無風也無浪,船自己無人阻擋,他怔怔地說道:

“那天晚上也是滿月,人在和人魚度過發情期之後會學會它們的語言,我能學着它們的腔調叫它的名字,我的臉貼着它溫暖的魚尾上,這些家夥離水之後能自動調節體溫,我第一晚上被它拖回山洞的時候不讓它靠近,我說我冷,我尖銳地對它吼叫着,說我讨厭冷冰冰的東西,我叫它滾,它迷茫地看着我,然後小心翼翼地用變得溫熱的魚尾包裹住我,很笨拙,被我打也不放,一遍又一遍地叫它只會叫的那個我的名字——”

“【查——】【查——】,它用魚尾蓋住我,像是有人給我暖過的棉被,火一樣的顏色,它給我找整個山洞裏最明亮最大顆的珍珠,捧到我的面前來讨好我,它把最鮮美的蝦的背部用指甲劃開,送到我的嘴邊,看我的眼神永遠帶着淺淺的笑意,然後怪聲怪氣地叫我的名字——真的很怪,我原本很讨厭,但是它很喜歡看我讨厭的表情,會湊過來笑,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我可能是瘋了,我不想做人了,我想和他一起做人魚,我開始逼自己練習憋氣,我開始習慣吃生的魚肉和海藻,開始習慣給這個家夥用貝殼剮去魚尾上不小心挂住的海草——”

老查理的聲音漸漸迷離起來:

“——然後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在一個滿月,滿月是他們最躁狂最脆弱的時候,這些怪物也有相對虛弱的時候,我和艾爾做了一個交換——”

他用自己蒼老的手蓋住自己早已經消失不見的眼睛,冷冷地,又愣愣地回憶着說道:

“——我用我的一只眼睛,換它閉上眼睛半天,它開心地答應了這個交換,親手挖出了我的眼睛,在我不斷痛到在地上打滾的時候,在我面前吞了下去,我瘋了一樣地沖進了水裏,我遇到了一艘船,我逃了出來。”

老查理看向沉默不語的綠谷,勾起嘴角道:“——小鬼,就算是和人魚公平交易,這群家夥想要的代價,你也一定付不起,所以,記住,永遠不要接受任何來自于它們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晚上帶有人類體溫的魚尾,你會為之付出慘痛代價的。”

他只剩一邊的藍眼睛閃着讓人心口發緊的幽光,老查理語氣悠悠漫漫,像是在告誡一個走進迷途的年輕人,又像是在告訴當初的自己:

“——你會後悔到,恨不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它們,就死在它們的山洞裏。”

綠谷一個人坐在船尾,周圍稀稀疏疏地從船艙鑽出來幾個明顯還沒有醒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水手,他們對越來越深的航行明顯是知道的,一個二個嘻嘻哈哈地打鬧着從旁邊領着火把照亮水面參與進了搶寶活動中,言語之中都是做着把整個人魚山洞的財寶全部端走的夢,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再抓幾只人魚來下下酒開開葷。

幾個水手說起開葷的時候擠眉弄眼的樣子讓綠谷默默地別過了臉,這裏面的具有成人意味的潛臺詞讓他下意識地覺得不适,搶奪人魚的東西還能有道德罪惡感的水手,老查理已經冷嘲熱諷過他一波了——有這種道德感還當個屁的水手,去鎮子上的教堂裏當神父吧小鬼。

綠谷坐在船為最邊上最低端的一個下船開口點,他的腳從欄杆裏伸出去,發呆的時候情不自禁搖晃起來的布靴離水面只有不到十公分,腳尖往下的時候甚至能輕輕掠過水面,偶爾有魚躍過他的鞋面,他身上殘存的濃厚人魚味吸引了不少來圍觀的魚類,綠谷長嘆了一口氣,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光禿禿的繩索——這是老查理給他的那個挂瓶子的粗繩,木塞子被這個繩索割斷把玻璃瓶子強行取了下來,但是繩索還挂在他的脖子上。

綠谷悵然若失地看着這根上面什麽都沒有的繩索,不見了的玻璃瓶子裏封藏的是一個被隐瞞了幾十年的關于人魚和人故事,但最後只有一個人記得,只有一個只有一只眼睛的人記得。

他腳下的海水像是沸騰的水般翻滾起來,聚集的魚群四散而逃,對它們具有絕對威懾力的天敵正在飛速地向着這邊靠近,綠谷被突然從自己兩腿之間冒出來的人魚吓了一大跳,這條銀色的人魚乘着皎潔的月色和平靜的海面而來,他面色淡然地伏趴在往後面退了一點的綠谷的腰腹部上,魚尾和人身的交界處貼在綠谷因為窄小的褲子而露出來的腳踝,是光滑得像是牛奶一樣的觸感,綠谷能感到他在慢悠悠地搖晃着尾巴,他有些尴尬地想要收回自己的腳,就看到這條人魚把什麽東西放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一塊銀色的鱗片。

綠谷無可奈何又頭疼地把鱗片放回這條執着的人魚的手裏,一邊說一邊比劃着:

“謝謝,但是我不能要你的東西。”

人魚的表情很冷清,但是隐隐透着一種疑惑,他把瞬間長出尖銳的指尖,面不改色地從自己的魚尾身上劃過,一片更加嶄新的,漂亮的魚鱗被他放在了綠谷的手心,綠谷還沒來及阻止就看到人魚把帶血的鱗片放進了自己的手裏,綠谷下意識地看向人魚的尾巴,上面果然因為粗暴直接的取鱗片留下了還在滲血的傷口,綠谷塌下肩膀,看着這條還在盯着他的人魚愁得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诶,诶,不是鱗片的問題,你之前的鱗片也很漂亮,但是我不能收下它,它是屬于你的東西,我沒有東西能交換這麽珍貴的鱗片,我不能接受它,這不公平,你也不能再取了,你受傷了,你快走吧,我們這裏會有人抓你的。”

綠谷想站起來擋住這條在夜色裏尤為耀眼招人的人魚,而人魚盯着他默默思考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用蹼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就轉身游走了,綠谷松了一口氣,覺得似乎人魚不也都是蠻不講理的混魚。

綠谷待在這裏很快就被負責巡邏這裏的水手發現了,這個昨晚明顯一看就是喝多了水手現在臉上都還帶着醉醺醺的紅暈,看見綠谷這個老實巴交的小水手藏在這裏,把手裏的火把往他懷裏一塞,要求他替他看一晚上,就搖搖擺擺地走了。

綠谷拿着火把看着平靜的水面,突然水面下冒出了半個頭,人魚看着拿着火的他,蹙緊眉頭似乎不想靠近,但是還是克制着自己對火的排斥往這邊緩慢游動,他終于整個浮出了水面,零零散散的水珠從他熒白色肌膚上滑落,在月色下像是在他流暢緊實的上半身灑了一層銀色粉末,他半斂着眸,嘴裏含着一顆飽滿的珍珠,安靜又專注地看着綠谷,雙手撐在綠谷的兩邊低頭靠近他,嘴裏的珍珠圓滑的表面已經觸碰到呆愣的綠谷的唇瓣——

——他要把這顆珍珠喂給綠谷,達成交易,他在用這個珍珠換取綠谷接受他的鱗片。

綠谷總算明白了老查理說人魚都是強買強賣的家夥是為什麽,他慌不擇路地偏過頭,用火把驅趕這條眼看就要給他吃珍珠的人魚,人魚退開,在水裏和喘着氣扶着欄杆站起來的水手沉默又固執地對峙着,看起來倒是神像般冰冰冷冷的不食人間煙火樣子,綠谷莫名覺得這家夥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

綠谷幽幽地看着這條人魚:“——你們人魚,都喜歡拿珍珠來哄人類上當嗎?”

人魚只是平靜的仰頭看着他,似乎确認了他不會接受珍珠之後,松口仍由珍珠掉進了海裏,他深深地看了綠谷一眼,轉身沒入海裏游走了。

綠谷手足無措地趴在欄杆上,他眉毛愁得往下撇,下巴抵在欄杆上唉聲嘆息着道:“他一定是去找別的東西來和我換了,這個叫轟的人魚,居然是這種策略——”

不到十五分鐘,這條人魚又出現了,綠谷警惕地舉着火把,但是人魚似乎強忍着對火焰的不适,靠近了他,綠谷看見人魚手上的東西楞了一下,他似乎确認般地看向眸色淡然的人魚——

——這是一個木塞的玻璃瓶子,綠谷脖子上曾經那個瓶子,老查理應該是把它扔進了海裏,這條人魚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綠谷脖子上就挂着這個,人魚多半以為這個瓶子是他的東西,找到了給他送回來了。

綠谷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突兀地想起老查理的話——【它會讨好你】。

人魚皺緊眉頭地慢慢靠近蹲下來的綠谷,他舉起手把瓶子放在那條繩索卡緊,然後又游到了一個離火把遠一點的位置,靜靜地看着綠谷,他的尾巴還在水裏警惕地搖晃,看起來真的很不喜歡火,綠谷好笑又妥協般地看着瓶子底部被某條人魚悄悄放進去的銀色鱗片,他拿開了火把,人魚迅速地靠近了過來仰着頭看着他,綠谷把瓶子從繩索上取下來放到人魚面前,嘆氣道:

“你是在用,自己找回瓶子,換我接受你的鱗片嗎?”

人魚不說話,只是用幹淨又專注的眼神看他,仿佛為了讓他接受自己的鱗片,他什麽都願意為他在這篇海域裏翻找,珍珠,玻璃瓶子,他像是看着一個自己已經命中注定的深愛之人般心無旁骛地向他求偶。

綠谷搖了搖頭,把火把插在離人魚遠一點的地方,他從瓶子裏取出了鱗片放在人魚的面前,他帶着柔軟又腼腆的笑意:

“你的鱗片比我的瓶子珍貴,這個交易從頭到尾都不公平,我不能接受瓶子,也不能接受你的鱗片。”

人魚沉默着,他不接綠谷遞給他裝着自己鱗片的瓶子,連尾巴都不晃了,孤零零地停在水面裏,綠谷又往前面遞了一點,人魚低低地開口了,綠谷眼神空了一下,他被帶到一個玄妙的接受聲音的世界裏,他聽到面前的人魚對他說:

“我看到你接受另一條人魚的鱗片了。”

人魚伸出手撥弄了兩下綠谷手上自己的鱗片,他低着頭發尾濕漉漉地往下滴水,輕聲問道:

“你是不喜歡我的鱗片的顏色嗎?”

他看着綠谷:“你不喜歡銀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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