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綠谷抓着在水裏緩慢落下的石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這無數漂浮的岩石之上,像是行走在行星外圍的隕石帶,數不清的石塊旋轉着從他臉旁擦過,氣泡從搖動的地面露出來的漆黑縫隙裏往上蒸騰,他艱難地靠近就像是轟炸了這深海宇宙的兩條人魚,仿佛靠近一個剛剛發生了巨大爆炸的星系中心。
綠谷摸到了轟焦凍的旁邊,看起來虛弱不堪的紅色人魚周圍簇擁着幾只被這個深陷的坑擋住固定巡游路線的水母,像是燈芯濕了水的煤油燈,一閃一滅地發着光,他的魚尾拖曳在坑外,破碎的紅寶石般鱗片血肉模糊地貼在他的臉上,他閉着眼睛,他似乎因為擦傷張不開眼睛了,盲人一樣地,迷迷糊糊地用龍一樣兇猛的爪子在摸索那些破掉的貝殼碎片,他在試圖找回它們,費力地用爪子把它們合攏,小心翼翼地用爪子蜷縮起來保護它們,仿佛是他全身上下最值得被珍藏的東西,但只是兩片随處可見的貝殼而已。
他的爪子因為深可見骨的傷痕無意識地抽搐着,趾與趾之間無論再怎麽用力都在分開,貝殼的碎片從這分開的縫隙裏被水流帶着流逝,而不能睜開眼睛的人魚對此一無所知,他不知道自己護住的一小塊地方已經空空蕩蕩什麽都不剩,但他還在竭力蜷縮着身體,試圖把它保護得更好一點,過來一會兒,他在爆豪冷冷的嗤笑聲裏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他有些茫然地摸了兩下,發現自己的貝殼碎片全部都不見了,他頓在了原地,抿着嘴唇,耳鳍向後垂落,眼睛下的碎成一片片的鱗片飄落在地上,是比眼淚更細碎豔麗的輪廓。
綠谷伸手接住了人魚掉落鱗片,他快憋不住氣了,嘴角一直往外在溢出氣泡,人魚似有所覺的仰頭,他依舊閉着眼睛,一邊臉上因為被殘暴憤怒過頭的對手摁在地上一路擦過來撞進牆裏,因此布滿了被石礫摩擦出的血痕,鱗片亂七八糟地脫落,像個被粗心的匠人随意打磨的純白色精致瓷器,就連刮痕也透出一種驚人的頹靡美感,綠谷漲紅着臉,視網膜因為缺氧浮上血點,他從自己衣服兜裏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大堆貝殼,塞到了這個看起來很低落,但還是一直锲而不舍地在尋找碎掉貝殼的人魚手裏,人魚的耳鳍在拿到貝殼的一瞬間立了起來,他瞬間把綠谷圈入懷裏,嗅聞着氣泡冒出來的位置,淡色的,帶着涼意的唇分開已經快昏迷的綠谷的唇瓣,在沖過來的爆豪到達之前,給綠谷渡了一口氣。
綠谷的胸脯起伏了一下,他迅速清醒過來,爆豪卡住他的脖子猛力拉拽,他從下颌到臉部全被貼上了燦金色的鋒利鱗片,綠谷能感受到這條人魚從胸膛上透出來的灼熱體溫貼在他的臉上,烘烤着他神志不清的思考能力,金色的尾巴從他背後兇狠地擊打過去,在紅色的魚尾上幾乎擦出了亮光,轟焦凍臉上的擦痕在飛速地痊愈,他張開了眼睛,冰冷的視線對上爆豪威懾的目光,綠谷交付他的貝殼被他握在手心,他目色冷漠,耳鳍往兩邊張開,這是人魚挑釁的信號。
綠谷的手腕被轟焦凍恢複了蹼的形狀的手握在手裏,綠谷的後頸被爆豪死死掐住懸在空中,綠谷痛苦地掙紮,像臺快要被搞壞的發動機一樣往外咕嚕咕嚕冒着氣泡。
爆豪肩膀上的傷口還沒愈合,黑沉沉的貼在上面,綠谷的臉摩擦過的時候都有殘留的滾燙溫度,可以想象是多恐怖的熱度融化出的疤痕,而他眼睛都沒有側一下,全身的肌肉依舊蓄勢待發地保持着繃緊,只是陰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對手,箍緊自己懷裏的水手,他的确疲憊了,綠谷能感到他胸膛起伏的頻率變快了,他在這個地方和各種攻擊力彪悍的深海人魚厮殺了不知道多久,然後還受到了重創,他攻擊的勢頭明顯開始謹慎,但依舊有種野狼般要将對方撕咬殆盡的兇悍。
綠谷的王冠在兩條人魚的拉拽見落入競技場上裂開的巨大縫隙裏,被飄過的水母一照,碩大的綠寶石折射出刺目的光,然後無聲無息地滾落深淵般的海底,轟焦凍低頭看一下這個吞噬一切的,被他們兩個砸裂出來的開口,他眼神動了動,放開了綠谷的手,他甩了一下尾巴,所有的鱗片都在短短幾微秒內訓練有素地翻轉成金屬般的銀白色,他臉上碎裂的紅色鱗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帶着寒氣的冷白,這不是月光下綠谷見過那種泛着波光和溫潤的銀色,帶着一種無機質的冷銳,仿佛銀制的刀劍,襯得人魚原本冷漠的眼神變得冰寒。
他散發出一種比之前更加冷徹骨肉的攻擊性,讓人不寒而栗,能清晰地感到他流動的,被壓制在冰殼般外表下的怒意,他褪去柔軟天真的外表,他變得像一條真正的人魚,在搶奪自己預定的水手面前,他露出了危險的一面。
銀色的人魚游動的速度快到肉眼無法捕捉,是一道劃開這陰暗海中競技場的優雅閃電,璀璨的亮色從綠谷的腳下掠過,他猛地被人抓住腳踝從爆豪的懷裏拖拽了出來,金色的人魚的鱗片全部倒豎,他咬牙切齒地後仰,瞬間倒游,追擊這條搶了綠谷就準備跑的人魚,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轟焦凍走的不是出口,爆豪沒有防備,這家夥劍走偏鋒,走的是下口。
被搶走的綠谷和飛快游動的轟焦凍一起沉入了那條縫隙,轟焦凍目光平靜地把綠谷抱在懷裏,尾巴四處敲打縫隙牆壁,碎石不斷墜落填補空隙,綠谷甚至看到了落入縫隙的王冠被轟焦凍的尾巴擊打變形,在幾個呼吸間就完全被簌簌落下的泥土和碎石完全掩蓋,就像那條沒有追下來的人魚一樣,再也看不到金色的光輝。
越往下游,海水的重量就越沉,綠谷感覺自己的內髒正在被隔着布的大手用力揉搓擠壓着,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無孔不入的寒氣鑽入綠谷的四肢百骸,他雙目失神地貼在轟焦凍的肩膀上發抖,不見天日的黑和冷能輕而易舉地殺死一個落入深海的人類,綠谷嘗到了自己嘴裏的鐵鏽味,他很久沒有攝入食物了,虛軟低溫和不斷窒息的疲憊足夠耗盡綠谷胃袋裏的殘餘面包。
他在昏昏沉沉裏開始回想起酒窖,那是他常年待着的地方,和海裏一樣沒有光線照入,為了保證小麥或者是葡萄的發酵,酒窖要保證在一定的溫度,這溫度不高,甚至為了防止發酵過度有些陰涼,他就是在那種溫度下生長出來的人類,綠谷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耐寒耐潮濕的蘑菇,那個喜歡大笑的紅發女人會把剛剛釀好的松子酒掐住他的下巴灌進去,他一瞬間就能捂着嘴距離嗆咳,變得渾身火熱起來。
綠谷半夢半醒裏想,難怪出航什麽都可以沒有,一定要有酒,原來海的溫度比酒窖更冷,我好想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能夠耐寒,而且和拉爾烏(酒館老板娘)說的一樣,原來人真的可以被凍死在還沒結冰的海裏,那個生氣的家夥不會把競技場拆了吧,他落入黑暗之前看見那雙猩紅色的眼睛像是溶血般的鮮紅,整張臉上都長滿了立起來的鱗片,耳鳍痙攣般地抽動着,那是暴怒到極致的體現——
——綠谷的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完全沒有邏輯的想法,他莫名其妙地覺得這頭兇猛的野獸受了傷害,盡管從他依舊堪稱恐怖的表情上看不出來,綠谷恍惚想起自己頭上的王冠掉落,他迷迷糊糊地對贈送禮物給他的人魚道歉,對不起,我沒有拿好它,王冠好像壞掉了。
它被魚尾拍碎在海裏了,黃金冠冕像是你肩膀上融化到一起的金色鱗片般,變形成了一塊看不出原來形狀的金屬,而綠色的寶石被剝離,搖搖晃晃地掉進了一只閃爍的水母裏,水母變得不會發光,它們化成一團黑影落入泥土裏,我什麽都看不見。
他的意識陷入一團水母般的黑朦。
綠谷是被忽冷忽熱的觸感驚醒的,他打着哆嗦醒過來,他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他躺在一塊巨大的,雪白的冰面上,他不知道這是哪裏,觸目所及全是蒼白的冰和蒼白的天際,沒有日光和月色,海裏沒有藍,天空沒有雲,只有大片大片被強行拼接在一起的純白,只有漂浮的碎冰和隐隐的小雪,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海豚叫聲,冰層是若隐若現的白,綠谷不知道有多厚,他像是睡在天鵝絨的河床上,連領口上都是結冰的霜花。
——他像是被人魚拖入了冰河世界的海洋。
綠谷的臉被凍出青紫的顏色,而轟焦凍整個躺在他旁邊,身上的鱗片顏色混雜不堪,尾巴上濃烈的豔紅和冷白交錯,仿佛癫狂的藝術家打翻顏料的混淆在一起畫出的精怪,他的唇色白到幾乎透明,脊梁随着呼吸微微顫抖,睫毛被霜染白,旁邊是散了一地的貝殼,還被他用手合攏着,有好幾個都已經被凍進冰層裏了,隔着一層冰和轟焦凍的皮膚貼着。
人魚身上冷熱和色塊在不間斷地交替着,冰一時被人魚炙熱的體溫和豔麗的紅色融化,又很快随着鱗片翻轉為白色凝固,毫無疑問,他生病了,病得很厲害,很嚴重,連腹部破開的大口都沒有辦法繼續靠自身的愈合能力長回原樣,往外滲着烏黑的血絲,綠谷手足無措地發着抖,他聽到人魚低聲的喘息,他顫抖地跪在人魚的軀體面前,像是看着一頭倒下去的麋鹿。
他随時可以離開這裏,這裏每個地方都有冰層,他能跑到很遠的地方,而且再留在這裏他很快也會被凍死,拉爾烏告誡過他,絕對不要留在沒有酒的海面上,他可以逃跑,他有腳,他的腳能動,他能像任何一個能用下肢行走的動物一樣逃離這個危險的生物的周圍,逃離一群水手把他扔進人魚島上做祭品的命運,他能完全逃離着一切,只要他轉動一下自己凝固的膝關節站起來,他的一切厄運就會截然而止。
綠谷低着頭,人魚在他面前蜷縮顫抖,無比虛弱,他睡在白色貝殼凝固而成的冰枕上,聲音低低沉沉,綠谷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人魚默默地睜開黏在一起的眼睛,他的眸子上都被冰凍出一層朦胧的殼,瀕死的灰白色,人魚沒有試圖做任何事情,本能告訴他,現在就只要目送這個人類逃跑就可以了,或許在逃跑之前他還會撕開自己的皮肉,帶走有價值的那一部分。
死亡對于人魚來說是太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每天都在無數的同類和獵物身上目睹這件事情,所以輪到自己的時候也顯得格外平靜,人魚安靜地凝視着這個被自己挑中的水手,水手有着翠綠的眼眸和卷發,是海裏最常見的顏色,這個水手一點也不像他之前見到過的別的人魚的水手那麽野蠻,人魚想,他很乖,他給我貝殼,他會撫摸我的頭發,他想,我也會像其他人魚一樣,被自己的水手殺死,然後肢解成一塊一塊,用來進食或者是買給別人嗎?
他的心裏像是忽然冒出一小塊氣泡一樣,微微“噼啪”了一下。
人魚在冰面上掙紮了起來,他忽然不想自己被水手殺死,他不想這樣。
他看到綠谷動了一下,他劇烈地動作起來,還沒有被凍進去的貝殼被他蒼白的蹼劃散得到處都是,他隔着一片模糊不清的雪看着水手,他用力喘息着,呼吸聲急促,他看到綠谷忽然站起來把外面的外套全部脫了下來,他目光嚴肅地把衣服揉成一團墊在了轟焦凍的頭下,然後他在轟焦凍又一次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同樣顫抖着,光裸着上身,死死地抱住了他。
綠谷聲音嘶啞地對他說道:“轟焦凍,聽得到嗎,轟焦凍?現在這樣你會好一點嗎?”
他毫無顧忌地,喊了他的名字。
人魚無措地抱住了這個自投羅網的熱源——一個溫暖又發着抖的人類。
他真的很奇怪,人魚捂着自己跳得飛快的心髒,呆呆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