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綠谷從瀕臨死亡的童年回憶裏緩慢清醒過來,人在死亡在會回憶自己的一生這個奇特的說法看起來并沒有造假,劫後餘生的綠谷仰着頭大口吞咽人魚賜予的呼吸,熱力十足的滾燙氣體順着他的喉管入侵他扇動的肺葉,混雜着搏殺之後還沒熄滅的,讓人血脈偾張的殺戮餘燼,綠谷的喉結用力上下滑動着,他像是人魚從産道裏野蠻拖出來的新生兒一樣,一邊哭泣一邊吮吸着,他來到這個深海世界的第一口空氣。
他慌不擇路地咬住爆豪想要退開的舌頭,人類無法在水裏呼吸,他仿佛一只在冰裏破殼的雛鳥,瑟瑟發抖地對着把他帶到了這裏玩弄的惡劣的掠奪者産生了生理性的依賴感,他知道這依賴感是錯誤的,但是他除了舔舐般地咬住人魚的舌頭,求饒地蜷縮在他的懷裏,抵在他胸膛上喘息,再也沒有任何能讓他活下去的道具,他在海裏,必須全心全意專注地和他一同呼吸存活,像是一具寄居在人魚鰓上的人類軀體,由人魚徹底支配掌控。
爆豪粗暴地從綠谷的口裏退出來,快要失去意識的水手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貪婪于財物的人類一樣貪戀流過他腮部的氧氣,他皺着眉頭捂住從綠谷嘴角無意識洩露的氣泡,明明暗暗的氣泡從人魚熒白修長的指縫裏鑽出,綠谷的眼睛仿佛不透光的綠瑪瑙,被陳列在綴滿珍珠的深藍色反光絨布裏,珍珠一個一個在紅色雙眸的主人凝視下碎成無數閃光的水銀,融在黎明無法照耀的深海裏,爆豪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奇怪的人類身上的溫度正在被剝離,就像當初那個沉寂的夜裏,捧着貝殼的小孩對着滔天的大火用盡全力嚎哭,體溫卻比貝殼更低。
——那是絕望和死亡混合出來的氣息。
爆豪眉頭越鎖越緊,他煩躁地翻動着自己的尾鳍,又低頭往綠谷嘴裏灌了氣,綠谷渾身一陣痙攣抽搐,他被人魚冷酷地卡着喉嚨抑制着吐出氣泡,爆豪幹脆利落地劃斷了綁住綠谷手腳的藤蔓,綠谷身體終于徹底舒展開,他從一片空白的谵妄裏清醒,目光迷離地望着爆豪背後的競技場,全身脫力地靠在座椅上起伏着胸膛。
除了最中央的圓形競技場有一圈發光的水母燈泡般地照亮場中心,周圍來訪的人魚的面目都隐在幽深的陰影裏,偶爾巡邏的水母亮光下露出猙獰又扭曲一角,鱗片,獠牙,外骨骼,高聳又銳利的肩胛骨,興奮地一張一合地收縮的尾鳍,殘殺對方或者被對方殘殺,這是更為野蠻的深海魚類進化而來的人魚們的生存準則,爆豪在這樣的法則裏稱霸了這個競技場不知道多久,他是天生擅長屠戮的野獸,厮殺的時候就連大象長短的獠牙洞穿他的肩膀,也只會讓他更加殘忍狂暴地贏來自己毋庸置疑的勝利。
不斷有人魚上場挑戰,失敗,挑戰,失敗,人魚的屍體堆滿競技場,血霧一團還沒有從綠谷面前散開,又接着一團在綠谷面前爆開,無數種奇異的腥味混雜在一起,贏來的珠寶堆滿綠谷的身體,裸露的上半身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的爆豪壓抑地喘息,他的瞳孔豎成一道鮮紅色奇亮無比的絲線,低頭看着自己剛剛洞穿了對方心髒的手,血從他的手掌上牽拉出蜘蛛網般柔軟的絲線,末端消散融解在海水裏,他拉出一個愉悅又殘忍的弧度。
爆豪一尾巴掃開倒在自己面前的戰敗者,或者是已經成為他不屑拾取的戰利品之一的屍體,他來到綠谷的面前,低頭看了這個有點呆滞恍惚的人類一樣,他眯着眼睛,就像是剛剛每次結束戰鬥一樣,高高在上地俯瞰着綠谷,然後低頭給這個自己帶來的最大戰利品一個值得被嘉獎的勝利之吻,用來給他渡氣——
——他是人魚用過最好的魚餌,整個競技場裏綠谷已經看不到任何一條人魚留下來了,它們都為了搶奪綠谷這個獎勵參加了慘烈的決鬥,現在都躺在地上,死氣沉沉的渾濁眼睛看着發生在宛如人魚公墓的競技場中心旁的激烈又狂熱的吻,綠谷被粗暴地從用整個競技場堆砌的珍珠寶石金塊裏扯出來,他歪歪扭扭地帶着王冠,驚慌失措坐在一堆被他壓散的金幣上,被人扯着脖子,被迫仰着頭接受競技場裏最後勝利的,滿身血痕的角鬥士的嘉獎——一個淩厲兇狠到牙齒仿佛要咬斷他舌頭的吻。
他的手不知所措地貼在人魚起伏流暢的背闊肌上,是光滑又矯健的觸感,讓綠谷想起酒館裏挂在牆壁上那張被老板娘珍惜無比的黑豹皮毛觸摸上去的感覺,綠谷觸摸着那些正在緩慢痊愈張合的傷口,他感到自己在觸碰一只活的黑豹,一只捕殺獵物之後餍足又充滿爆發力的野獸,緊繃的肌肉在他連心翼翼的觸碰下搏動,蘊藏着随時能暴起撕咬比他身體大十倍的獵物的力量,讓人一陣心悸。
而他正在呼吸着這只從頭發到尾巴全是濃厚血腥味的野獸口裏的空氣。
除去第一次決鬥的時長讓他等到快要窒息,人魚以後每次戰鬥結束都快到不可思議,幾乎還在綠谷上一口氣還沒吞下去的時候,對方已經蠻橫地把下一口氣填進來了,綠谷被親得昏頭漲腦,想幸好人不是橡膠做的,否則按小勝這個對他喂氣的方法,他早被吹得鼓起來了,爆豪冷着臉把喂好氣,頭暈目眩手軟腳軟的小水手抱在懷裏,把一大堆亂七八糟價值連城的東西都怼綠谷懷裏,還正了正歪到擋眼睛的小王冠,剛剛準備走,被成簾的海草遮擋住的出口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緩緩掀開,水母一晃而過。
在短暫到無法捕捉熒光投影裏,那張宛如是神明造物的臉依舊是烙印在了綠谷的視網膜上,這位在競技結束之後來訪的客人淡淡地低頭進來,海草從他柔軟絲滑的發絲上墜落,他站在最高的席位上,居高臨下地頓在那裏,手上是一把雕刻精致的長劍,被他舉起來橫亘在眼前,刀光劍影,海底波瀾,人魚垂下眼睫,他異色的眼眸倒映在程亮的劍刃上,比劍柄上用來裝飾的昂貴寶石折射出還要亮的光芒,他無聲無息地擋在了爆豪的去路面前,人魚的眼神漠然地從爆豪懷裏水手上掠過,意思很明顯——
——他要參與這場決鬥。
——他要帶走自己的水手,他要贏下綠谷出久。
爆豪放下了綠谷,轟焦凍從樓梯上游下來,他動作有些笨拙,看起來像是從來沒有來過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但是他觀察了一下周圍,還是模仿其他人認認真真地把寶劍插在了一個座位上,看得綠谷倒吸了一口涼氣,堅硬的花崗石被寶劍像是切魚肉一樣劃開插進去,做成一個天然展覽臺般的劍座,水母不小心路過的時候甚至會被割斷觸角。
這是把絕世的兵器,被人魚拿出來作為戰利品和他交換決鬥,怎麽想都很不值得,就算是用人魚的價值觀來講,綠谷都覺得不值得,人魚對于這些東西有着天生的鑒賞能力,他們能分清這些東西的高低貴賤,所以能被堆在洞穴裏的都是舉世無雙的珍貴寶物,這是老查理說的,像是爆豪這種像條惡龍一樣,看見就要搶回家的,自己巢穴裏居然還堆了金幣的,才不是常規套路,綠谷看着對面和爆豪對峙的轟焦凍沉靜的眼睛,很想嘆氣。
銀色的人魚似乎發現綠谷在看他,尾鳍默默地張開,拍了一下地面,頓了一會兒,突然面無表情地翻轉了自己尾巴的鱗片,變成了一條血紅色的人魚,甚至整個魚的氣勢都變得冷厲起來,爆豪甚至都被這個變色搞得開始發起了攻擊,然後才發現對方還在準備,暴躁地抖動耳鳍,擡高身體發出警告的嘶叫,綠谷聽不懂,但是看那個兇神惡煞的表情,翻譯過來感覺應該是【你這個陰陽魚能不能他媽的快點!】這種罵魚的話。
轟焦凍轉頭正對爆豪,整個競技場的屍體被他們掃到一旁,都睜着已經泛起死白的魚目,死不瞑目地看着這個沉沒不知道多久的古羅馬建築物今日的最後一場角鬥,這是一場介于第一次來參加的新手,和無數次摘得桂冠的殘暴王者之間的戰鬥,但是遺憾的是圍觀者都是死人,哦不,死魚,唯一能見證這一刻的,只有他們的導火索——一個會說話的戰利品,綠谷出久。
轟焦凍垂下眼眸,纖長的睫毛在他的臉上打下晦暗不清的陰影,陰影的邊緣開始生長火紅的鱗片,他整個手掌被鱗片覆蓋,變成了龍一樣猙獰兇猛的爪子,從鱗片接縫的地方都能滲出岩漿般蒸發海水的橙紅色液體,尾鳍延長,主骨往外刺出,鋒利無比地支楞在扇面般的魚鳍外,仿佛被劍拼接而成的扇形盾面,幽幽地泛着金屬特有的冷光,平靜又暗藏殺機地貼在地面上。
爆豪挑了一下眉,龇出獠牙猛地沖了過去,轟焦凍一尾巴擋開,尾巴一卷就要固定住爆豪,表情冷漠地用手插入爆豪的胸膛,隔了好幾米,綠谷都能感到那雙爪子迫人的高溫,他甚至覺得海水都被加熱了,爆豪側頭被爪子擦了一下,臉上出現被燙傷的融化痕跡,也就是一瞬間,很快就被海水浸沒冷卻,只留下一個黑色的殘留疤痕,但綠谷卻清晰地聞到了皮肉被燙熟之後,被冷水潑下去強行凝固的糊味。
轟焦凍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臉上滲出血絲往外拉開,他剛剛被爆豪動作迅猛地抓了一爪子,他目色冷淡,轉頭和綠谷對了一下之後,瞬間變得寒氣森森了起來,那是一種被侵略領土的不悅,他俯下身體貼着地面飛快地游了過去,高舉爪子,眼神冰冷地對準爆豪攻擊,爆豪身上迅速長起鱗片擋了這一下。
金色鱗片被燒成奇形怪狀的一團貼在爆豪的左腹部,像是凝固在一起的醜陋黃金,他眯着眼睛捂着腹部喘息,耳鳍往後延長,眼白被染紅,尾巴往旁邊暴怒般地掃了一下,石椅瞬間四分五裂,他半張臉上都是迅速爬滿的金色鱗片,耳鳍瘋狂顫動,猛地在水裏像個螺旋炮一樣轉動起來,周圍冒出巨大的白色泡沫,像是萬噸巨輪開啓的時候的螺旋槳一樣,猛地向着轟焦凍沖擊過去。
整個競技場一陣地動山搖,碎屑紛紛落下,門口被崩接的石塊壓倒坍塌,在短短幾個綠谷來不及反應的交鋒裏,兩條蓄意鬥毆的人魚就驚天動地地打散了一個競技場,他躲避開落下的石塊,捂住鼻子和嘴巴不讓自己漏出氣泡,臉憋到通紅。
白色的煙霧慢慢散開,捂住嘴巴的綠谷在水中漂浮劃動着走到了賽場中心,金色人魚的肩膀上融化開一個大洞,血和鱗片模糊不清地交疊在一起,他随意地擦了一下自己嘴角溢出來的血絲,眉宇之間全是遏制不止的殺意和暴戾,還沒散去的氣泡被他的銳利的指尖劃破,紅色的人魚低着頭縮在凹陷的大洞裏,沒有顫動也沒有呼吸,他的發蓋住他的眼睛,安靜地斜躺在裏面,右邊的魚尾上鱗片被摁着在地上摩擦着掉了很多,腹部上一個深紅色的大洞,血絲從他整個右半身往外拉扯出一張網,像是逐漸消逝的魂靈。
手裏掉了什麽東西出來,人魚下意識地收縮了一下手指,微微掀動了一下眼皮,又無力不甘心地緩緩閉合,似乎竭力想要挽留住從指縫裏漏出的什麽東西——那是一些白色的,瓦礫般的碎片,看起來質地廉價又不值得稀奇,不知道為什麽用這種稀世寶劍來參賽的人魚,會珍惜地一直握在手裏。
——那是兩枚碎掉的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