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虞楠裳的危險(一)

昭陽宮主管大太監楊嚴得了崔華予這拒絕之詞并不動色,依舊含笑飲茶。放下茶杯,又用帕子擦擦手指,他這才悠然道:“狀元公學富五車,自然當知道欺君罔上是個什麽罪過。”

崔華予心中跳了一跳,面上卻不肯顯出來,依舊做端正清越之色。楊嚴貌似漫不經心,其實時時留神着他的舉動神态,見狀心下愈發滿意,于是又道:“事關公主的清譽,雜家既然敢來向狀元公傳達公主心意,自然是要打探清楚,事事熨帖才好。實不相瞞,前兩日國子監陸大人向狀元公提及的親事,其實也是雜家托請的。狀元公現下不過是與那位虞氏小姐議婚而已,并未定親。”

崔華予聽了這話暗自氣惱:那位國子監陸大人可謂這京城文壇的執牛耳者,德高望重。前兩天他略微透露結親之意,因着對他的尊重,崔華予不敢妄言,如實相告正與虞先生女兒議婚的事兒——豈知竟是這閹奴的手段!陸大人妄為聖人子弟,竟聽從這閹奴的驅使,真是……

便聽楊嚴又道:“自然,雖未定親,若是兩家心意已定,那也合該誓守信約。若是狀元公得了雜家這信兒,登時改換了主意,反倒讓雜家瞧不起,更不堪尚主。”

“公公所言,正是崔某心聲。”崔華予拱手道,心下卻不解:道理你都明白,還在這兒叽歪個什麽勁兒?

“只因公主與雜家愛惜狀元公人才難得,故而才才觍顏請狀元公三思。”楊嚴的笑意還是那麽真誠:“那虞氏小姐,實非良配。”

“公公是想說,虞小姐之父虞梅仁先生遭貴人厭棄,如我與之結親,亦将牽連我仕途?”崔華予正色道:“此一節虞先生亦與我分說清楚。然月無常圓人無常好,-崔某無德無能,又豈敢占盡天下美事?崔某已反複思量,于心已足,只能多謝公公美意,亦請上複公主。”

厭棄虞梅仁的那位貴人,正是當今皇帝。

崔華予的确反複思量過:今上龍體欠安,想來距山陵崩之日沒個幾年了。加之虞梅仁之事已然過去快二十年了,牽扯到自己,影響有限。更何況現在朝堂是諸皇子坐大……

“好一個不敢占盡天下美事! ”楊嚴何等毒辣的人,豈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想來狀元公以為,與之相比,若尚公主,則驸馬一生不可出将入相,這更加無法忍受吧!”

他即說的如此直白,崔華予也不虛僞作戲:“人各有志。崔某餘生唯有鞠躬盡瘁、竭盡所能,以報答天家洪恩之萬一。”——我就是不想做驸馬,便是皇帝老兒也得顧及顏面,不好拆人姻緣。你那公主能咋地?

楊嚴點頭:“狀元公所言極是。只是公主少不經事,康王殿下又疼愛的緊,慣來是百依百順的。似這等不遂意,細想來竟是頭一遭呢……”

這又是拿康王來壓他了。又隐約有康王得勢他自然得償所願的意思。華予心中已然非常不耐煩,只當沒聽出來:“公公放心,崔某不是那等膚淺長舌之人。今天與公公所言,過後崔某自會忘記。”

“好好好,如此心性,公主果然慧眼。”楊嚴嘆道:“并不是為公主,只是雜家委實愛惜狀元公人才,少不得,還得請狀元公聽我聒噪——虞小姐的不可娶之處,還有一則。”

“公公雖為內廷之人,如此議論閨中女子,也是為失禮。”因太過生氣,崔華予都不願抑制自己的神色了。

“是了,所以這話雜家只說與狀元公知道。”楊嚴油滑的很,豈會被他彈壓住,徑自道:“虞小姐那亡去的母親,乃現今宏化侯爺的親妹。十餘年前,在京城裏,那真可謂貴女的楷模,風頭無雙。現今執掌朝堂的文武重臣、皇家貴胄,多是與她年歲相當的,當年少有不拜倒她裙下,如今念念不忘者也甚衆。可憐佳人薄命,只留下這麽一位小姐。這兩年倒是愈發出落的好了,容色依稀還在她母親之上……”

Advertisement

他探探身子,靠近崔華予些:“你以為,這滿朝的公卿,都是看不見的嗎?你以為,就憑你,能保住她嗎?”

他聲音沉穩陰柔,本不難聽。但這話落在崔華予耳中,猶如有蛇蟲于脖頸爬過,說不出的惡心厭惡。他倏然起身。

虞楠裳并未因崔華予這邊的變故受到任何影響。她忙着馮橼的囑托,給桦裳另編一支舞。

虞梅仁恰巧這兩天無事,便也不出去,在家幫她演樂伴奏。

這倒也是他們虞家常有的樂事。

春祭是莊重肅穆之事,歌舞亦當大氣。虞楠裳穿了一件大袖禮服,腰卻束的極細。振袖而舞,百折千回,幾欲淩空飛去。虞梅仁吹一管紫竹笛,笛聲浩浩湯湯,如春日破冰之水。宣叔面上五大三粗的,竟是一個彈琵琶的好手。便是蘇子也是會擊缶的。

一時虞家仙樂飄飄,興到濃時,幾人都站了起來,配合着虞楠裳的舞姿手舞足蹈跳成一團。就連大汪都跑進來在衆人腳下亂竄。

就只有傅晏孤孤單單地躺炕上,扭着臉兒裝不感興趣。

虞梅仁見了,只又挑挑眉。

一舞終了,虞楠裳小臉紅撲撲的。虞梅仁抓着她小手指導她:“不妨把手勢作為主要舞姿。這樣翩跹而上,便如春日萬物競發……”

“啊,是的,這樣好,還是爹爹厲害!”

便在此時,院門被咚咚敲響:“虞先生,在家嗎是我華予!”

那聲音裏頗有幾分急切,蘇子忙跑出去開門。虞氏父女亦随後迎出去。

崔華予一進門,頗把衆人吓了一跳:往日極重儀表的狀元公,今兒個竟然發冠斜歪,滿臉大汗,氣喘籲籲,像是狂奔過似的。最奇怪的是,他腋下還夾着兩只嘎嘎哀鳴的鴨子!

“華予,你這是……”饒是機敏過人的虞梅仁,卻也參不透崔華予這打的是什麽機鋒。

崔華予豪氣幹雲地撩袍往地上一跪一拱手——然後那兩只被綁住雙蹼的鴨子就撲閃着翅膀跑開了。崔華予頓時手足失措,不知是該去追鴨子好還是繼續自己的事兒。衆人的目光也都不由自主地随着鴨子去了,大汪更是嗷嗷地跑去追。

“咳咳。”崔華予滿臉漲紅,大聲咳嗽兩聲拉回衆人注意力,便在滿院子鴨鳴狗跳中開口:“虞先生,把楠姑娘嫁于我為妻吧!”

虞梅仁與虞楠裳驚訝對視一眼,都覺着這狀元公的狀态不對,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似的……

崔華予卻又看了虞楠裳,一字一字堅定道:“我會竭盡所能所能保護你,誰都別想把你搶走!”

他,他到底是怎麽了嘛!虞楠裳求助地看向自己爹。

“先起來,進屋裏說話。”虞梅仁扶他。雖說他今兒個的舉止委實孟浪,但很對虞梅仁胃口嘛:少年人就該這樣!

崔華予起身,又指指那兩只鴨子:“這個原該托請冰人,只是她們一個個市儈嘴臉,我很看不上,便想依着古禮,奉雁為聘。偏又買不着大雁,只有賣鴨子的……”

虞楠裳被這狀元公的奇思異想驚的,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這狀元公,原來不止一味死讀書啊,還挺有意思的。她看着他想。

這倒是第一次虞楠裳面對着他展顏歡笑。崔華予立時雙目發光。

“好了,進來說話吧。”虞梅仁催了崔華予進屋坐下,問他到底發生何事。然崔華予一口搖定是自己情難自禁。

“再等等。”虞梅仁還是這句話。然看了崔華予祈求目光,不由得又道:“我和囡囡商量下。”

“囡囡你說爹怎麽答複他呢?”送走崔華予後,虞梅仁果真問虞楠裳。

“他這個人有點意思。”虞楠裳歪着頭道:“也好愛害羞的——跟燕娘一樣!”她突然轉身去看傅晏,又咯咯笑起來。

傅晏沒承想她突然把話題扯到他身上。擡頭看着她無邪笑容,卻只覺着憋屈的慌。

無論如何,不該與他相幹。他要做這天下萬民的英明君主,而不是沉耽男女之情的愚蠢淫/蕩之輩……傅晏再次冷顏避開她的視線。

虞楠裳止了笑:阿晏真的不理睬她了……她做了什麽惹他生氣了嗎?

帝闕之中。

平康公主倚欄而立,面上毫無表情,手中卻把一朵嬌豔牡丹一瓣瓣撕作粉碎。

這牡丹,宮中花鳥司歷經千辛萬苦,才在這凜寒冬日栽培出來。若是放到外面京中,就這一朵便可售價萬錢。而平康公主身後的宮室中,這樣的牡丹觸目皆是,不下百十朵。

今上厲行節儉,然而宮人們心照不宣,今上的天下已然沒有幾天了。

但即使這天下成了她親哥哥的,也萬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那不是天家風範。

平康公主眼前又浮現出那日在宏化侯府見虞楠裳的情形。那時就莫名心悸,果然這出身低微的女子到底成了她的礙腳石。

不過,也只是礙腳石罷了。以她的身份,甚至不必理會,自有無數人搶着給她踢開扔遠,鋪平坦途。

于是微微轉首,對立于她身後的楊嚴道:“福笙妹妹的冰嬉會,如今是辦的愈發的好了。”

楊嚴含笑躬身:“今年的冰嬉會,必将精彩萬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