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中,她身材生的嬌小,墊腳踩不到池底,又不習水,驚吓中整個人跨坐在他腰間才得以探出頭,對着滿天星辰怒了一句:“你這樣不是大丈夫所為,簡直粗魯是個莽夫,我讨厭莽夫,讨厭你。”
那傳言中不曾有脾氣的八王府小郡主,終于蹙眉抿嘴的惱了,他莫名欣喜,一時竟笑出聲:“是嗎?那我可就開心了。”
路盡處幽幽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一人在問:“誰呀?誰呀?”
慕連侯将她抱出水面放在池臺上,見她在夜風裏瑟瑟發抖,便将岸上絨布披蓋在她肩頭,又将手裏銀盒放在她手裏,“你喜歡便留着吧,”末了又霸道起來:“不喜歡也留着。”說着人已游到蓮池那頭,出水攀上牆頭消失了,只在牆頭留了一片水跡。
原來他是這樣來的,偷偷攀入牆頭,悄悄攀出牆頭,京城離朔州好遠……他已走了一日多吧?只因她那日無意說到十日後年歲滿九?是如此嗎?
她伸手擦了擦金珠钿,直接印上眉心,有一絲疼,還有幾絲癢。
小道上腳步聲近了,來人一身藍裝,是屋中女童,不知何故她沒因迷香睡去,竟還獨自出了院門,看着她的小厮大概又躲去院角睡覺了。
她小臉粉白,望着慕挪興奮道:“誰呀?誰呀?嘿嘿誰呀?”說着伸手去摘慕挪眉間金珠钿,她扭頭避開,抓過女童的手往院中回,溫柔問道:“你怎麽還不睡?”
女童歪着腦袋,半響似乎才明白,“餓了餓了餓了餓了餓了。”
慕挪伸手摸向雲袖,摸出一把泡過池水的桂圓,“安靜下來,回屋了就剝給你吃。”
二人走過院南頭,忽見常年緊閉的府南門被人卸下銅鎖,兩扇朱門微開,一掌寬門縫外有一中年男子坐在等候的馬車上好奇盯着她二人,那人胸前有繡字,應是來拜宴的權貴的府中下人,慕挪心頭大呼不妙,低聲對女童道:“站着別動。”說着快步迎上去擋在門縫前,對着那人甜甜一笑,“你好。”不待那人反應便快速将門合上,拾起一旁木枝卡在門後。
回到院中,早不見看守的小厮,而屋中曼陀羅香也熄滅落在地上,許是風吹的。
胭脂将女童哄上床,喂了一把桂圓,清掃過果殼兀自換了衣,這才在熟睡的女童身畔尋了個位置卧倒。
夜涼如水,滿腹秋意,但她無意入眠,擡手對月光摘下金珠钿又放入小銀盒枕在耳畔,微一動,盒中叮當作響,清風帶雨般。便是今年始,她才知道何謂欣喜。
慕連侯那日趁夜趕回京城,一身池水雖然幹了,人卻難受,頭暈眼花溜回昌德宮,遙遙便望見蝶衣在宮門外着急盼望,且瞪眼上前将他喋喋不休的念:“你怎能獨自出宮,你以為只是挨聖上和太傅一頓罵的小事嗎?你若在宮外出了什麽事,我們豈不是幹着急,去何處尋你?你以為自己還是個小王爺?如今早是世子了,哪有你這般四處亂竄不守宮規的世子,簡直……”慕連侯兩耳嗡鳴,身子一沉倒在她背上,蝶衣哎呀一聲将他抱住,讓人去傳禦醫。
他已很久沒有沉沉睡去,醒來時天已将明,屋中彌漫濃烈的瑞腦和藥味,那頭生着小銅爐,爐上煎藥,蝶衣在旁守着,熱的直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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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道:“雖然天氣漸涼,也不必在屋中點爐煎藥,太熱了。”
她一愣,放下團扇,扭頭看他,不是蝶衣,竟是穿着蝶衣衣裙的慕挪。
“你怎麽在這?”
“你高燒不斷,蝶衣姐姐說已經昏睡了八日,她怕你餓死了一直不肯歇息,我看她太困頓就替她守你。”她湊上前目光落在他龜裂的嘴唇上,“喝水嗎?”
心頭又輕輕軟軟的,一會兒起一會兒落,但他彼時不再是偏偏少年郎,看起來一定頹然又狼狽,他避開她輕軟的目光,披衣下地,淡淡睹了一眼爐火。
“那是什麽?”
她沒回答,隔着紗布将爐上小瓷盅端到桌邊,打開後是糖蒸酥酪,是他所喜歡的那一種,沒有杏仁片與枸杞,純粹幹淨的白,好似海上明月,好似她潔淨的臉頰。
她在他身旁坐下,看看酥酪又看看他,兀自用湯匙舀了一口端在他嘴邊,“啊。”
他淡淡問:“只有你來過嗎?”
“恩。”
與他料想的一樣,即使沉睡八日,即使死去也沒人會來看他,父皇不會,皇太後不會,皇後更加不會,母妃即使活着又如何,形同虛無,這一切若都覆滅都死去,于他而言與此刻也沒有分別。
空無,空無一物。
他扭頭望着她點漆般的雙眼,那裏有他沒見過的東西,他支離破碎的心突然重新跳動,熱流從胸口流向百骸,他張口吃下湯匙中的酥酪,擡起雙臂将她抱在懷中。
他并不是空無一物。
慕挪雙手還擡在空中,一手攥着紗布,一手捏着湯匙,一動不動任他抱着,胳膊又酸又疼,她問:“還吃嗎?吃掉吧,我做了好久的。”
他起身重新靠在床沿,一本正經道:“好吧,你喂我。”
她乖乖端着瓷盅坐過去,邊喂邊道:“世子好幼稚。”
“你說什麽?”
“已近成年怎麽還讓人喂,我比你小了四五歲呢。”
“啊?”
她一邊嘆息一邊喃喃:“好幼稚好幼稚。”
他又想罵人又想笑,忍不住看着她,将雙眼塞的滿滿。
那段少年時,日子過的繁瑣規矩,每日晨昏定省,而後四書五經,随太傅學的滿腹經綸,搖頭晃腦之間的所見,無非是父皇又在仙島雲山尋來靈丹妙藥,皇後又妙語連珠與後宮誰人同好,亦或是皇姐皇妹與貴族公子眉來眼去,挑來揀去換了一個又一個。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日子枯燥如流水,有着不情願,有着不妥協,他卻終于心甘情願坐當吳國無所作為的世子,只因為心中終究有了一絲期待。
這年二月初二京城的雪方才化盡,極寒的冬日終于去了,他的期待将要來了,慕連侯披上裘襖與蝶衣在宮裏踱步,走過大明宮時正隔牆聽見幾點勸語還有一陣啜泣,他凝神分辨了片刻心頭一喜,快步走到正宮前,遙遙見大明宮前杏花盛了滿枝,花雲之下擺着一張金漆長椅,椅上躺着一個太監,而一旁立着一個十一歲出頭的姑娘,腦後發包上随意插着一把象牙魚紋梳,一身簡單妃色衣襯得手足雪白,只是雪白的一只手卻握着一把巨大的金剪刀,另一只手揪着太監額前一把頭發。
“周公公別抖,你再抖我也要抖了,若是戳到你的眼睛……”她歪頭想了想,“弄疼你便不大好了。”
傻瓜,只是疼嗎?慕連侯眯眼一笑,靠在宮門外一棵樹上遠處觀察她。
周公公聞言抖的更厲害,金漆長椅也在身下抖啊抖:“為何一定要是老奴,老奴年歲已高受不得吓,況且……況且再剪就沒啦……”說着見金剪刀又近了眉心一寸,已然駭的老淚縱橫。
“二月二龍擡頭,不剃頭死舅舅。”慕挪被自己說的一愣,低聲自問:“好像不是死舅舅,是死誰來着?”
四月不見,她怎把民間那套帶入宮了?雖滿口死死死,但口齒爛漫也不讨厭,只是将人戳瞎便不大好了,慕連侯拾起腳邊幾顆石子往那杏花樹上一砸,樹上成熟欲落的花瓣紛紛如雪飄落,鋪張的滿園皆是。
慕挪被眼前絕美的景色驚呆了,仰頭望去,金剪刀持在半空忘了動。
“你是笨蛋嗎?周公公獨身一人哪裏有舅舅,你用死舅舅脅迫他有何用?”一只手伸來摘去她額發上的花瓣,“明年找個有舅舅的人來吓唬。”
她回過神,才發覺長椅上的人早溜走了,這才嘆了口氣對着眼前清朗少年擺手:“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說着順手捏起他鬓角一小撮長發剪去一厘,“你趁我不在的時候長的這樣高了?我快要夠不着了。”
蝶衣在旁跳起來,一把奪去她指尖上的碎發,“郡主這是做什麽啊!世子的長發豈是可以随意剪去的!”
“蝶衣姐姐。”她雙眸一亮,舉着剪刀作勢要剪蝶衣的額發,慕連侯擡手在她額頭一拍,對蝶衣道:“吵死了,出去等我。”蝶衣瞪他二人一眼,氣呼呼退到院門外。
“原來這位姐姐還是不大喜歡我的,看來不喜歡我的人倒是挺多。”慕挪盤腿縮入長椅,拍了拍身前一塊位置,“坐。”
慕連侯見她一本真經,忍俊不禁道:“你又惹誰了?”
“倒沒有,只是今早入宮又遇到太傅家中兩位姐姐,說了些指桑罵槐的話,如此對待我,大概是因為你常與我一起。”她盯着頭頂巨大的杏花樹漸悟,道:“莫非她們都想嫁給你做太子妃……可是姐妹二人同侍一夫?何況依她二人的性子必然要開始正側妃之争,勢必鬥的感情破裂,血流成河,可上回聽玲珑說她們各有心上人的,難不成是一心二用朝秦暮楚?”末了總結,“你可離她們遠點。”
又從何處學來的戲碼?慕連侯似笑非笑,半響擡起手在她眉間一拍:“好。”
她突然神色一凝雙眼瞪天,“聽說你近月來總是去鄒将軍府上……”她身子一側倒在躺椅上,單臂枕着頭,偏不看他,“聽說鄒将軍府上的那位姐姐極漂亮。”他側頭一看,小嘴已然能挂住油壺,原來今日入宮卻不來昌德宮尋他是這個緣故。
他得意道:“的确,鄒家姑娘不但貌美如仙,且刺繡一流。”他從雲袖中掏出一疊白色蠶絲長巾,上面繡了十八色百鳥橫圖,很是逼真震撼,“給你的,你要好好珍惜。”
她瞥了一眼,奇道:“聽說鄒姐姐生性孤傲,怎會同意幫你繡鳥?”
慕連侯聞此無奈嘆息道:“上回入宮她看上我院中白亭上的八只銀鈴,我便依次摘下來登門送她了,如今只留一只了。”且是因為那銀鈴的金珠芯被他摘下來送給某人做了金珠钿。
她刺溜一下坐起,接過蠶絲長巾對着光端詳,又将絲巾圍在頸脖上,鼻腔裏還在哼:“下次送東西就交給旁人好了,不必親送。”
她好像從不說多餘的話,偶然四目對視眼底總是靜擁遠山,看似淡然,視線挪開時又會從口中蹦出一兩句小兒之言,或讓他驚或讓他喜,他有時覺得她似有心思,有時又覺得只是天真散盡乏倦了。
二人這才算和解,靠在一處對着杏樹說起心事,不知不覺慕挪乏了靠在他背後睡了過去。
杏花紛紛揚揚,一時被風帶着飛出牆頭飛去遠天,雲姿倦懶春将至,他從未感到如此輕松,心不再起起伏伏,安穩貼在胸口跳動,身後是她溫熱的身體,還有她綿長的鼻息聲。
寧靜之中,宮門階梯上走下二人,将院中人景盡收眼底。慕連侯聞聲回頭,立即笑了笑,卻因慕挪靠在背後不得起身,只得颔首輕聲道:“八皇叔八皇嬸。”
慕途今日帶八王妃連氏同慕挪入宮,正是皇太後有要事尋二人商議,不想四個時辰一晃便過,此時正到了啓程回府時。
慕途容貌俊逸溫柔,一身琥珀色常服顯得待人可親,為人也從未有架子,“此前耳聞慕挪在宮中多受世子關照,這孩子許是羞澀不曾在我及她娘親面前提起,今日一見正可看出她對世子頗為依賴,看來耳聞并非是虛,在這我二人還要多謝世子。”說着八王妃連氏亦溫柔一笑,微微作安。
慕連侯畢竟年少,耳畔哄然一熱,心中一派皇室禮節的套話全然放下,只回了一句:“皇叔皇嬸不必言謝,這是我該做的。”
慕途又是溫柔一笑,将熟睡的慕挪抱起,“那我三人便先行告辭了。”
他起身,“才剛來便走?”說着看了一眼慕挪。
連氏回道:“此次入宮本就是皇太後召見,八王府中還有要事需得處理,我們今日便先走了。”
慕連侯又一愣,舉步追出數步,停在院中:“但是……”
慕途回頭道:“小郡主她已過了整日玩樂的年紀,需在閨中操學琴棋書畫,怕是日後不可月月入宮了。”說罷二人又颔首示意,這便離開了。
片刻後蝶衣才走近些,看看慕連侯詫異的神色,又望着遠去的人影,“怎麽了?今日郡主就這樣走了?才呆了半日。”
作者有話要說: 難得更新的這麽快,最近可能都會比較勤快,因為……工作不忙了!!!!!!!!偶也!!!!!!!!!!
☆、琵琶仙(番外:雙慕)
四個月過去,慕挪再未出現在宮中,直至夏初六月,在皇太後五十九壽辰上,他終于在大東宮殿上看見慕挪,她那日坐在皇太後身側,着一件鵝黃芙蓉紋羅裙,始終低着頭,額上珠花搖搖欲墜,人也消瘦了些。
有大臣上前祝酒盡興,對皇太後道:“往年小郡主都在酒宴上一展詩詞天賦,當年一句‘琵琶聲響第四弦’可謂口口相傳,宮中都喚小郡主叫琵琶郡主,聽聞這小半年來小郡主深居閨中學的是琴棋書畫,可謂才女,不知今日可否捏幾句新詞句?”
皇太後笑的睜不開眼,連忙扶了扶她的背,示意她起身作詞,誰知她一手端着犀角臘梅杯一手扶頭,表情痛苦的說:“好想吐。”
大臣似乎聽出點它意,臉色登時難堪,皇太後卻不以為意,将她一按,對那臣子道:“這孩子喝多了,不強人所難。”
人走後,她迷離的神色登時清醒,瞟了瞟四周人流,又百無聊賴的用手指滾桌上一顆桂圓,身後又靠近一人,她正蹙着眉準備埋頭裝醉,卻聽來人低聲道:“郡主,這是世子給你的。”
蝶衣将字條塞在她裙邊便退下了,慕挪盯着面前杯酒,突然一口飲盡,捏起字條草草掃了一眼:子時扇子門。
她又盯着看了片刻,觸着紙面的手指刺痛,于是将字條塞進酒壺,晃了晃,随即舉目目光透過巨大堂皇的大殿,在舞娘的那邊,慕連侯正端坐在對面,一直一直看着她,她垂下頭,繼續揉按那顆支離破碎的桂圓。
扇子門在宮中西北角,是太上皇早年為一舞姬所造,門形似半開扇,門內本是一派花草,正成為這巨大折扇上的一撇繪色,可惜建成半月就被如今的皇太後下令廢了,宮人不敢靠近。
少年靠在院中假山石上呼出一口氣,初夏的深宮在夜中漆黑如墨,氣溫依舊涼,夜太深了,是不是子時他已無以為辨,有聲音告訴他,她不會來了,還有聲音說,再等等,也許她已在路上。
到底發生了什麽?她突然的漠視,淡淡的擦身而過,她看他時眼眸中不再有他曾看見的東西,只有全然的淡漠,仿佛看着那些芸芸衆生一般,沒有一絲特別。并不是想邀她再來嬉笑談心,只想問問她發生了什麽,即使是如此的奢望,她也不成全。
他有一些恨意,用少年滾燙的心恨着,一拳砸在假山石上,黎明時分他才離開,天上好似下了一點細雨,墜在他皮膚上異常冰冷,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沒有雨水,這種冷不知從何而來,只是似曾相識。
那一回,慕挪沒有匆匆離宮,蝶衣看見她依舊慵懶在大明宮杏樹下的金漆長椅上,六月的杏樹碩果累累,淡紅的杏果在她頭頂搖搖欲墜,風大時不是有三兩墜下,砸在她單薄的肩上,她卻始終沒有動。
院中沒有旁的人,蝶衣大着膽靠近,推了推她,她沒有入睡,扭頭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麽事?”
“郡主近來是不是忘了事?”
她背對她,淡淡道:“沒有。”
蝶衣一向大膽,直言道:“何以世子這十日來整夜整夜在扇子門等你,你卻不去?難道不是忘記了?”
“我沒有忘記。”
蝶衣更加憤然,“那便是郡主刻意不去了,難道郡主不喜歡世子?”
慕挪緩緩坐起,将手邊的百鳥蠶絲長巾遞給她,面無表情道:“我倒是知道姐姐你很喜歡世子,陸家姐妹很喜歡世子,就連鄒府小姐也傾慕世子,所以我喜歡不喜歡有什麽關系有什麽所謂呢,何況我從未說過喜歡他。”
蝶衣一愣,的确,她從來從未說過一句真心半句喜歡,雖日日相伴,卻總有若近若遠之時,難道不過是處于無聊的玩弄。
“當初難道不是郡主先向世子示好的?”
慕挪淺淺一笑:“是嗎?我忘了。”
蝶衣被她這不知何處而來的冷漠氣的難以喘息,卻又不敢步步逼近,只得軟下語氣:“郡主是怎麽了,為何突然如此對待世子,幾月不見,世子天天口中念的都是你,他對你的不同人人有目共睹,為何你突然這般對待他?”
她的笑意靜靜褪去,目光冷漠,“他對我好是他樂意,我對他不好是我樂意。”
蝶衣不可思議的望着她冷若冰霜的臉,雙手攥拳在腿上一砸,随即粉裙一甩憤然離開,慕挪靜靜躺回去,只覺得渾身乏力,雙手指尖止不住的發抖,她拾起長椅上一顆杏果咬上一口,好酸好澀。
回到昌德宮,忽從宮門內傳出一陣莺莺燕燕之音,蝶衣以為聽錯了,迎面便看見殿內鋪着銀華綢布,慕連侯一腿支起坐在上面,對面有三個小宮女,四人正在談笑風生,腳邊撒了一地瓜果,她氣不打一處來,将手中百鳥蠶絲長巾往他臉上一擲,譏诮道:“這剛入宮的小宮女就是漂亮,世子真是豔福不淺。”一語說的小宮女們不敢出聲,跪作一排垂着頭。
他将長巾看仔細了,神色漸漸收斂,淡淡道:“你真多事。”
“是嗎?世子也覺得奴婢多事,那看來真是奴婢多事了,那麽奴婢就進去歇息,不必和世子交代什麽了。”說罷她氣呼呼的走了。
長巾都已還來了,還有什麽需要交代,還有什麽值得交代,慕連侯已無興致談樂,沉默片刻,将百鳥蠶絲長巾丢給一個矮小的宮女,“拿着走吧,都走吧。”
那年那時,皇太後請了一名琵琶樂師,旨在讓天下第一的樂師指點小郡主的一手琵琶,那樂師是個男子,面容生的白淨端正,又常有笑意,二人在鳳儀亭中撥弄琵琶時,亭下花草中總躲着一些宮中女眷,滿懷春意的盯着樂師。
既是先生與徒弟,舞琴弄劍之事難免會觸及身體,不過是樂師為糾正慕挪的手法,在她身後捏住她的兩只手指撥弄了幾處琵琶弦,很快就有傳言:那貌美如仙的小郡主為了美貌如仙的樂師折了腰。
數日後的一個午後,慕挪照舊到鳳儀亭與樂師彈琵琶,正學着陽春白雪,忽見亭下花叢中一陣攢動,随後露出世子頭上玉冠,慕連侯卧在花間,一旁有女子覆手在他耳畔說話,引他一陣笑,慕挪撇過頭去,聽着耳畔笑聲更濃,又靜靜一望,認出那女子是陸太傅家的二女兒,向來與她不合的人。
她微微嘆一口氣,撥琵琶的手一遲,鳳儀亭中樂聲便亂了,她停下來,将琵琶放在白石桌上,起身就要離開,樂師在後喚她:“郡主莫走,錯了不打緊,重新來過便是。”
她立在鳳儀亭白石橋上,回頭淡淡道:“先生,今日慕挪頭暈想吐,不想彈了。”
樂師不解,手持琵琶追上前,安慰道:“雖不知郡主是什麽病因,但喝些酸梅桂花湯應當可以解嘔,不如到我院中,為你煮上一些。”慕挪一時只想離開,想也不想點了點頭。
二人剛走到白石橋橋頭,便聽身後一人道:“站住。”
樂師站住了,慕挪卻還在往前行,慕連侯由後追上,一把抓住她,将她身子扭了過來。果然,她的神情如此冷漠,眼中黑眸裏似有萬年寒冰,已再也沒有生機的樣子。
半晌無言,她突然退身,作安道:“慕挪見過世子。”說着扭頭便要走。
她為何如此?為何見了他與女子嬉笑不再生氣?為何如此?為何如此冷漠無情?為何如此?到底為何?
他氣急攻心,不顧四周駐步注目的人群,将她小小的身子扛起來往昌德宮去,他将宮人宮女趕走,緊閉巨大的宮門,昌德宮大殿內瞬時間陰暗無比,只有雕花裏的日光漫入大殿,照亮半空浮塵。
她端坐在地上,鋪張開裙擺,美麗的如同天下無雙的花,可張口依舊是濃濃的冷漠:“世子想說什麽請說,慕挪身子不适,怕要嘔髒了世子的大殿。”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
“你沒有。”
“那你是做錯了什麽,不願或者不敢告訴我?”
“我沒有。”
“那便是你讨厭我了?”
她輕輕一笑,眼底毫無笑意:“慕挪與世子一個遠在朔州,一個貴在皇城,向來緣淺,怎麽會有讨厭一說?”
他心底一陣陣發涼,知道她不想說,必定不會說,他什麽也問不出,只是覺得不對,他最小的堂妹不過十一周歲,她不該懂得冷漠,這四月以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我們明明無話不說。”少年擡手撫着她鬓角一片垂發,寒冰一樣涼,她終于舉目看着他,眼底有一點光芒,但很快卻暗淡下去,她将他看了良久。
“你憑什麽覺得你我無話不說,你一向不知我的秘密,正如我一向不知你有什麽秘密。”
“我沒有秘密,就算是有你也應該知道的。”他深深吐息,閉上眼睛,沉聲道:“我喜歡你。”
昏暗的大殿內寂靜,唯有門外風聲旋着落葉聲,落葉落水水聲,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竟能聽見心跳聲,他雙手已擡起想擁她…但手卻一空,慕挪将衣袖抽回,起身拍了拍衣裙,推開宮門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謝謝你。”
少年時,悲秋雨,萬紅飛過秋千去。
若那時的慕連侯知道八王府将有滅頂之災,又怎會在慕挪回回入宮後,命人将昌德宮大門緊閉,任誰來此都不開,即使是聖上尋來也不過用一句病了敷衍過去。
那一年,形同陌路,不問緣由,熟視無睹。
風過無影又是一年,皇太後六十壽辰,因是古來稀的大壽,聖上特設十年未見的盛大宴會,廣邀國中四海皇親國戚前來為太後祝壽,宮中陡然十分熱鬧,這本是一場歡宴,轉瞬間又變為衆人溜須拍馬的好機會,一時間宮中四傳誰府上尋了千年紅珊瑚樹,誰誰府上又買入屋門大的翡翠原石。
幾日來,慕挪在屋中百無聊賴,有事便在紙上塗塗畫畫,無事時便給屋中女童綁頭繩,一日慕途從門前路過,見她依舊如此,道:“皇太後大壽在即,你整日在閨中扯頭繩畫字畫是不是有些不妥,應為太後準備一份壽禮了。”
她光腳立着做了個安,道:“小池将以歌舞祝壽,爹爹以為如何?”
“只有歌舞是否太普通了些?” 他将手中一套新衣裙放在床榻上,示意慕挪為屋中女童換上,“屆時我還會安排其他壽禮,你便按照你的意思來吧。”走前忽又停留,“再入宮不免在宴中撞見世子……”
慕挪手上動作微微一怔,她扭頭微笑,“那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慕途點頭方離開,她為女童換上衣裙,便坐回桌邊又提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大宴當日,宮梁四挂紅燈,孔雀臺上祥樂繞梁,簡直鳳鳴九天,吳國內四海八荒的臣子均圍坐孔雀臺下為太後慶壽,皇太後被衆星捧月般端坐高處,一面端着犀角雕芙蓉鴛鴦杯對衆臣示意,一面側頭對身側嬷嬷不悅道:“慕挪那丫頭怎的突然不見了呢?歌舞就要終了,再不出來連一口喜歡的糕點也吃不着了。”
孔雀臺一角忽然傳來鼎沸人聲,人群中讓出一條道,便見一女童身着落地八尺燕尾裙,流彩廣袖垂地,手抱一把如意頭五弦白琵琶,螓首蛾眉,眉間嵌金珠钿,她從簇擁人群的階梯上一躍而上,光腳輕盈踏上孔雀臺。
她擡手甩袖,洞簫聲忽然從四面幽然起,她反彈琵琶一勾一抹又一旋身,孔雀臺四周便畫一般安靜。
嬷嬷指着孔雀臺笑道:“郡主不正在那裏嗎?”皇太後一眼認出她,立刻樂的眯起眼。
那夜天幕伴星伴月,她在孔雀臺上舞了一曲反彈琵琶,曲是早前寫好的,舞卻是她一時興起跳的,短短須臾間她雙袖含風,舞姿随風散複收,長衣裙裾如游龍驚鳳,搖曳生姿,低頭似蓮花破浪之姿,擡頭有雛鳳上九天之勢,臺下一衆人等看的驚呆了,竟不知小郡主已然出落的如此婀娜,只是舞到了一半,琵琶聲突然直轉急下,曲調輕慢而悲戚,慕挪舞姿盤旋,跪坐孔雀臺中,緩緩擡頭望着臺下衆人,每一次撥彈琵琶都極慢極慢,最終萬般梵音斷在一處,只餘洞簫餘音。
悲壯的曲與舞顯然驚豔卻不适于慶宴典禮,衆人心裏有些得意,看來此次皇太後要降罪了,衆人目光望向皇太後,卻瞧見老人家依舊滿面東風,雙眼眯作線,竟似十分滿意?
果然如此,縱然殺人放火,只要是她疼愛的,赦無罪。
縱然孔雀臺下心思各異,于年幼的慕挪來說,不過是一曲終一舞罷,她擡手撫去薄汗,坐回座中,垂頭撫衣之間,面前探近一只手捏着獸紋八瓣銀杯。
她順着那衣袂褶皺一路望上去,直到看清少年世子的臉,她垂下頭去,臉上看不出悲喜。
聽見他問:“這新曲叫什麽?”
“琵琶仙。”
“是有什麽故事?”
她沉吟半響,低聲道:“世間曾有一名曲藝天下無雙的樂師,他多年四處流浪,随身帶着一把摯愛的古木琵琶,古木琵琶因常年受樂師感染,得了靈性,愛上了樂師,她渴望化為人形與樂師永不離棄,因此一心求修為人形,誰知她天生有造詣,竟一不小心修成仙,被迫登上九天,從此與樂師人神各一方。”她緩緩的揚起目光,落定在慕連侯臉上:“世子覺得這個故事如何?”
☆、繁花盡(番外:雙慕)
慕連侯愣愣看着她,她從前喜歡的是什麽,是人約黃昏後的安定與美滿,何時開始竟已然接受世上悲戚的故事,一剎那之間他回神,再一次确認她眼底的冷漠,那麽真切,迫切的刺痛人心。
他所不能認知與理解的冷漠像是她的秘密,還像是陰謀,他一直以來為之畏懼的深宮中的陰謀。
他問:“有些時候,你可有想過我?”
“想過。”她回答的極快,眼神忽往遠處瞟了一下,又極快收回來,“想過世子這些年對我的照顧,十分感謝。”
“照顧?”少年時的脾性讓他再難以掩飾,苦笑出一聲:“照顧嗎?”
“是的,感激世子對我一粥一飯一水一傘的照顧。”她扶膝起身,對漸近的父王母妃行禮,偏過身子交談,刻意忽略他,再側目時他已走遠。
宴會終了時已近拂曉天,皇太後乏的不行,未來得及對人人照料周全,只挽留了慕挪,八王爺婉拒無果,只得與王妃連氏一同返回朔州,走前他将慕挪引到僻靜處問:“今日世子又尋你了?聊了些什麽?”
“世子問我琵琶曲的名,我便答了。”
慕途颔首,若有所思,“我所說過的話你要記在心裏。”
“女兒銘記在心。”
送離慕途與王妃連氏後,她轉身看見慕連侯立在她身後幾丈開外,她腦中響起他那一聲苦笑,她又猜,那聲笑中到底有幾分是無奈,幾分是怨恨,幾分是傷心,最好是一分無奈,九分怨恨,沒有一絲傷心,唯有如此她才不畏懼不退縮。
“池池……”他不再忌諱宮女,伸手來牽她,卻被她躲過,伸出去的手最終握拳收回來,“我只問一句為什麽,為什麽你躲避我,為什麽悶悶不樂,你不會無緣無故如此。”
“我悶悶不樂是因為世子常問我為何悶悶不樂,而躲避世子,正是為了讓自己不再悶悶不樂,所以世子何必咄咄相逼,一再追問?”
前頭迎上來太後宮中的太監,喚一聲郡主,欲引慕挪回大明宮,她颔首欲離去。慕連侯陡然怒火中燒,将她一把拉住,跌跌撞撞扯入黎明的一點小雨中,只留的身後一幹人等呆若木雞的望着,不敢追上去。
“世子這是做什麽!”進了一處金竹林她終于按耐不住,語氣中有一些急切擔憂。
他惡狠狠道:“我從來也不是什麽好人,你如今這般對我難道還指望我像往昔一般對你嗎?今日你不把我說通,誰也別想把你帶走。”
她怒道:“還想我說什麽?我與世子同姓慕,當以兄妹相稱,如往昔那般難道好嗎!”
“有什麽不可以?他日我為帝,娶你又如何!”
雨下的極大,密密麻麻銀針一般落在二人肩頭,他們停在雨中,他突然轉過身,看見她滿臉滑落的雨水像她的淚,他從未見過的淚,她的嘴因為劇烈呼吸一開一合,是他未曾見過的窘迫,他竟想起她落在蓮池的那一夜,心頭浮現一絲惡意,低頭吻了上去。
那尚且不能說是一個吻,起初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