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是很疏遠,不過哀家記得早前你父王應是帶你見過他的,是年歲還小你不記得了,你喜愛吃的糖蒸酥酪也是哀家回回讓寧貴妃去做的,你可曉得寧貴妃是世子的娘親?”
讓貴妃動手做食,這是聞所未聞的。
“祖母不喜歡世子的娘親?”
老太太知曉她童言無忌,笑了笑,話中帶話回了一句:“子螭倒是個好孩子。”又奇道:“這幾年裏哀家沒瞧出你對誰感興趣,今日是怎麽了?覺得子螭如何?”
她傻笑:“他好看。”
“那祖母給你做主指了這門婚,如何?”
她一愣,臉頰飛起紅霞,沒有跪安便跑了。
明明是出宮,卻鬼使神差走了另一條道,上了鳳儀臺,鳳儀臺上風景绮麗,四周花鳥魚蟲,幾日來大雨紛紛,四周的池水相連,将這裏圍作水中閣臺,她垂頭看下去,看見一人高的臺子下依着一個少年,擡頭時眼眶紅紅,滿臉眼淚,她啊了一聲,還未來得及反應,已被他拉下臺去按在懷裏。
慕連侯還在啜泣,卻呲牙咧齒:“不準發出聲音,不準告訴別人你看到的,不然我就扁你。”
她依在他懷裏想,倘若方才那個在鳳儀亭裏彬彬有禮卻面無表情的少年是世子,那麽現在這個粗魯又眼淚婆娑的少年是誰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上把故事後面的70%的情節都草拟好了,後面寫起來有思路會比較快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到底把女主給誰,所有等寫到後面看大家反應吧……對不起我最近有點懶,快吐槽我,對不起!
☆、少年世子(番外:雙慕)
原本與父王約定每月十五回朔州,這一年的夏季慕挪卻失約了。
皇太後樂着問她:“你怎麽又回來了?”
她正兒八經跪坐在大殿門口,擡手理了理額發:“這會兒不想家了。”當夜她在大明宮中夜不能寐、輾轉反側,陪睡的嬷嬷睜開雙眼望着黑洞洞的床頂,憔悴的問她:“郡主睡不着嗎?餓了嗎?”
她爬起來揭開床簾望着屋中一地銀輝,腦袋中卻全是少年肩頭的一點殘香瑞腦,那氣味好像染了她的鼻稍,抹也抹不掉。
Advertisement
她重重嘆氣幽幽道:“……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嬷嬷一坐而起,“呀!郡主有心上人了?”
她扭頭望着嬷嬷似笑非笑的臉,心裏驚了一驚,手不知何時默默捂上砰砰亂跳的心口,靜坐了片刻又躺下去,把臉埋在被褥深處。
幾日後寧貴妃出殡,按照宮中規矩各宮人應當披麻衣各守宮中,或夾道避讓,宮中上下禁火冷食一日,無不清冷。皇帝與皇後及三千後宮更是表現的肝腸寸斷,皇後更提議将寧貴妃追封為皇貴妃。
皇太後聞此卻擰緊了眉頭,冷冷望着窗外,“且不是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功績捐軀而死,好好的一個女人家自作自死,到頭來還被追封個名號,簡直荒唐。”
當今聖上雖是皇太後親生子,二人關系卻并不親近,皇太後對他的言行舉止一向不阻攔卻也不贊同,老太太年紀愈大也就愈發喜歡在大明宮裏叨擾幾句,今日叨擾到乏了便對禦廚囑咐下去:“今日哀家偏要動動火兒,去蒸兩只東海魚給郡主解解饞。”
禦廚面有難色,鬥膽提醒道:“回皇太後,今日……寧貴妃出殡。”
老太太冷笑一聲,撥了顆龍眼塞在慕挪嘴縫裏:“她出她的殡,哀家吃哀家的魚。”
哪知寧貴妃的棺椁正要過禦廚房,廚房內正燒木柴,照規矩棺椁不能過火,只得停在道中央,皇帝知曉此事,一問二尋便與皇後及世子登門造訪皇太後,開口第一句便是:“兒臣懇請母後今日不吃魚。”
皇太後心知他會找來,坐懷不亂的摩蹭着手中的玉蛙,“哀家孫女兒從朔州那窮鄉僻壤來一回宮中,難道哀家連給她吃魚的權利都沒有?簡直笑話。”
皇後輕聲細語,溫柔道:“魚自然是要給郡主吃的,無論煎炸蒸煮,明日後日樣樣都能做給小郡主吃,只是今日動火卻把寧貴妃堵在了禦廚房外,只怕是……有違祖宗規矩……”
老太太将眼睛瞪向皇後,手拍在案上,道:“宮中的規矩那也是祖上定的,哀家就是你們的祖上,還有什麽可說?”說着手一揮,讓宮女去催那條魚兒。
皇帝扭頭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一衆太監,一時覺得失了威信,氣的擡手生生将殿上側簾扯了下來,皇太後見狀一下跳起來,将手中玉蛙摔摔成幾塊,大聲斥罵,大明宮中的一衆人等轉瞬跪了一片,慕挪吓得發抖,躲在椅背後瞄那一直不動神色也不言語的少年世子,原來他并非遲遲沒有神色,而是一直狠狠瞪着她,眼神中除了憤怒與厭惡,再無其二。
怎麽就這樣被他讨厭了呢?
她心裏着急,脫口而出:“那魚我不要吃了。”這一聲出去,殿內争吵之音竟就消失了。
彼時各人都知曉,原本也不是她慕挪要吃這魚,不過是老太太借機鬧一鬧。
皇後連忙打圓場道:“既是郡主乖巧懂事,肯不吃這魚了,還請皇太後撤了旨。”
老太太看了慕挪,瞧她雙目含淚梨花帶雨怪可憐,也收了鬧下去的心,只甩袖坐回位上,淡淡一哼:“死丫頭,給魚不吃,不知好歹!”
聽膽大的嬷嬷說起,皇老太太不肯答應追加寧貴妃為皇貴妃,是因為二十年前宮裏曾有一位皇貴妃言氏,言氏是将軍嫡女,生的美麗溫婉又端莊識大體,被皇太後所喜愛,老太太甚至直言,若沒有皇後李氏,她要扶持言氏成為皇後,言氏入宮半年後,在當年皇室空無一儲的情況下輕而易舉便誕下龍子,滿朝文武更是開宴慶賀,龍子雖非皇後所出,卻因皇太後及皇帝對他的喜愛,于兩周年歲時被封為世子。
然而不久後,世子失蹤了,也有人說世子午睡的地方只留下一灘血漬和一片小小皮肉,塌邊地上還有半截血淋淋的兔耳,國師斷言,皇貴妃言氏是兔精轉世,妖性難改遂吃掉自己的孩兒,皇帝最終将她打入冷宮,三年後言氏無疾而終,這三年裏言氏承受了多少折磨不得知,但聽說她既不是自缢也非投井,甚至沒有染上什麽疾病,只是一日睡了去那一日便真睡了過去。
皇太後多年來為言氏求情未果,本已是心力憔悴,心想着若自己一心護着這個兒媳倒也不會叫她受天大的委屈,可誰想一夢醒來已是陰陽兩隔,她唯能抱着言氏的身子哭的老淚縱橫。
她說言氏是給冤死的。
憶事的嬷嬷說:“從未見太後她老人家哭的如此肝腸寸斷,從未,即便是連親生的大皇子卒時她也不過是掉了五六滴淚。”
在那之後皇太後對皇帝便表現的極其冷漠無情,多年來為心中這一樁陳年舊事而怨悶憤恨。
無論是寧貴妃封的這一皇貴妃還是慕連侯這一世子,連帶皇後李氏都不夠入她的眼,全部全部都是她心中的替代罷了。
慕挪聽聞後覺得,皇祖母如此之心情可以理解,但一番行徑卻不大妥當,将她做了一回始作俑者之後,慕連侯已恨死了她,要挽回這局面不大容易。
十月斜陽裏,她正又在道上與慕連侯擦肩而過,手裏還攥着一把宮女采的野花,慕連侯正有花粉症對花草十分厭惡,他走過她身邊時重重打了個噴嚏,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躊躇了片刻,開口喚他,他卻應聲拔腿便走,速度之快根本是刻意回避。
她在後面一陣小跑,惹的路兩邊的宮女都頻頻回頭,遂終于頂不住面子喊了一句:“我母妃說男子應當心胸寬大如海……”
他終于站定,扭頭斜視她,“我可認識你?”
自然是認識的,不過是假裝罷了,她卻看不出來,天真的以為真是富人多忘事,擡手撥開額發露出完整的臉:“現在認得清楚嗎?我是……”
“你是誰我怎會不知道,你真當我忘記了?”他轉過身,惡狠狠道:“一月前我母妃停棺在禦廚房外路邊,不正是因為一個不知好歹的死黃毛丫頭要吃一條魚嗎?”
她聞此卻一點也不生氣,眨了眨眼,“對呀,那個死黃毛便是我,那你還生氣嗎?”
他一時語塞,還想等她推脫與解釋,以此羞辱之為難之,誰知道她回應的坦然,問的直接。宮人都說八王爺之女慕挪孤傲冷厲,小小年紀從不正眼瞧人,走只走正道,入只入大明宮,今日之前人人這樣傳她,他信了,今日之後人人即使還是這樣傳她,他卻不會信了,因他覺得她分明是個極其勢利且會刻意讨好人的死丫頭,難怪皇祖母如此寵愛她,原來不過是老糊塗很吃她這一套。
他擡手接過她手中的花摔在地面上,“你可知道?你的名字一出現就足以讓我厭惡。”話畢冷漠的離開了,走了數步回頭遙遙看去,卻看見她立在原地,一直盯着他。
宮人都說,世子誕辰,皇太後送上一批帛書,而小郡主誕辰,皇太後卻送上一座金屋。
父皇一心求自己所想,而皇太後不盡關注世子,便連寧貴妃也不盡關愛他,連帶着宮人都不太敬重他,年少的他不知恨盡誰人,只好恨她,似乎只有恨小小的慕挪才會顯得他的恨意如此有力氣吞山河。
他曾想,它朝他若做了帝王,一定要讓這孩子看着他是如何蓋過她曾在祖輩面前的萬丈光芒,如何折磨她取笑她,讓人群離棄她,叫她嘗盡人情冷暖。
若是她也恨他便好,不要對他的恨意毫不知情,漠不關心,若她從前不曾看着他,至少如今把他的怨恨放在眼裏。
但宮人說,這位郡主根本不知道何為生氣,她并非簡單的有好脾氣,而是不明白如何對事宜表達不滿,若真要說只能說八王爺八王妃教導有方,讓她空有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的身份,卻渾身都是軟綿綿的脾性。
宮人大膽笑言:“小郡主就是一只小白兔,可欺可寵,難怪皇太後如此喜愛。”
慕連侯一怒之下将宮人抓來,罰了二兩白銀。
幾日後,慕挪又入宮了,比往常來的早了些,冤家路窄,又在路中遇到。
慕連侯苦着一張臉,她卻眼含星光,傻傻一笑作安道:“挪池見過世子。”
他眯着眼望向前路,抵制于看她,“你方才稱自己什麽?”
“挪池,慕挪池,上回世子說不願意聽到我的名字,所以我改了。”
“名字乃是取自父母之意,随意改之既為不孝不忠,你如今倒是念的很輕快啊。”他訓斥起來毫不客氣。
“我名挪字池,便是叫慕挪池也沒什麽不可。”
他冷笑一聲,“聽起來比之前那個更讨厭。”舉步離開十步有餘,卻聽見她在後面喃喃:“真小氣。”
“你說什麽?”他猛然站住,扭頭瞪她,“你方才說了什麽?”
卻見她氣定神凝,一字一字認真道:“不是小氣,是幼稚。”
他愣了一愣,未料到被自己的妹妹如此定言,偏偏她說出的話沒什麽語氣,十分平靜,竟讓他生不出一絲氣,反問了一句:“你說我幼稚那你又如何?你幾歲了?”
“再過十日便九歲了。”
他頭一次端詳她,她肩頭的淺紗溢出一層銀光,其下肌理更是瑩白,分明站在陽光下人卻似籠着月華,又生了一個紅唇,小又圓且微微翹起,這容貌其實很易入眼很漂亮,難怪宮人都傳她将會是京城第一美人。
是不是第一不知道,但是美人卻是确認無誤。
這一看之下又覺得不對勁,回神又瞧了一眼,卻看出今日的不同,她在臉頰上摸了兩團胭脂紅,卻是一大一小,一圓一扁,一深一淺。
他昂起頭,眯眼俯視她,“你才多大竟學宮女在臉上塗胭脂水粉,真是不臊,我慕家怕是只有你一個女孩是這副模樣了。”
她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扭頭走到一旁池水邊,身子俯下去,一把将池水潑在臉上,全然不顧身份,不顧打濕發髻,慕連侯目瞪口呆看着她如此出格的一舉,半響才從僵硬的唇齒間擠出一句:“你在幹嘛……”
“既然你不喜歡我就洗掉它,可是宮裏的姐姐明明說你喜歡,說你最愛誇抹上胭脂水粉的姑娘……原來我是個例外了。”她抹去臉頰上的水轉過身子,額發淩亂的耷拉在光潔的額頭上,水還不斷從下巴和鼻尖低落,而胸前衣襟也濕了大半,乳白淺紗的衣裙變得透明,緊貼在她胸口,一切一覽無餘,什麽都看見了。
“你!都!”慕連侯大驚的跳起來,朝身後衆人喊道:“轉過身去!”随即一步跨上前,一邊抱起慕挪往寝宮跑一邊低聲的責備,“簡直和沒穿衣服一樣,真是個笨蛋,蠢丫頭!”
他抱姑娘的手法有些出奇,夾長襖一般将她夾在腰間,手在她濕漉漉的身子上劃了劃,不經意碰到她的胸口,心頭想起男女之別的教誨,他心頭一驚吓松開了手,慕挪被直直摔向地上,她悶悶的恩了一聲,眼眶通紅的擡起頭,眉心被地上的石子磕破,正冒出血珠子順着鼻梁流下來。
☆、金珠钿(番外:雙慕)
他慌了神,心知女孩子破相是了不得的大事,情急之下便将手按在她眉心的傷口上,她卻毫無它色,淡淡将他的手推開,撐地爬起來,安慰似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擔心我,死不了的。”
慕連侯眼看着那血越淌越多,慢慢在臉上分成兩股,立刻将她抱起來往自己宮中跑,邊跑邊朝兩旁宮女喊:“叫禦醫!快叫禦醫來昌德宮!”
于是這一路此起彼伏之音:“世子傳喚禦醫!郡主被他打傷了!”
他顧不得發脾氣,看了一眼懷裏滿臉是血的姑娘,血色一襯之下她臉色更白,他心裏着急又慌亂,到了昌德宮,禦醫還未來,他将女孩按在木榻上,手忙腳亂翻出紗布将她額頭纏了一圈一圈,嫌她厚重的花髻礙事,索性摘了花簪一并拆了。
慕挪起初忍受着,可頭紗卻被他越纏越緊,越纏越厚,她終于按耐不住擡手将慕連侯推開,一把将紗布全部扯下來,散的滿身都是。
慕連侯瞪大了眼:“我在幫你止血,你這是做什麽?”
她伸手抓起桌上一顆桂圓塞在嘴中,慢條斯理道:“我覺得當下與其耗費紗布包着我的頭,不如找塊披肩包着我的身子,你看呢?”
慕連侯聞言不住往她胸口看了一眼,這才反應過來,臉漲的通紅,又覺得是被她誘着多看了一眼,氣呼呼的轉身扯來榻上絨布往她肩頭一圍,決然背過身去,“看什麽看?女孩子家已經如此了還叫男人看什麽看?”
身後沒有傳來回應,只聽見她剝桂圓嚼桂圓吐桂圓子的聲音,慢慢的輕輕的,仿佛連桂圓她也輕柔對待,他不知怎的陡然氣焰全無。
“你為什麽不生氣,我把你弄成這副處境你也不生氣嗎?”
慕挪停下嘴,用絨布擦了一把臉,又将身子裹住,四處望了望空蕩幽冷的昌德宮道:“因為我知道世子失去了娘親,我不與傷心的人生氣。”
他神色一黯,語氣強硬的回:“我從未說過我傷心,你不許亂說。”
她頓了頓:“那那日為什麽躲在鳳儀臺下哭?”
他沉默了片刻,良久才開口:“我母妃從不來昌德宮見我一面,即使路中遇見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我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她也全然不在意,這樣的母妃你會想要嗎?”
“我會想要的。”
他猛然回首詫異道:“不可能,即使這樣你也要?”
她十分平靜,又摘了桌上一顆桂圓撥殼塞在口中,慢條斯理的嚼且回道:“也許我不喜歡她,但既然她是我娘親,我還是要她,有娘總比沒有強,世子總是想的太多,要的太多,可曾想過世間有多少人是從未看過娘親一眼的?”
“你有母妃在身邊,如何體會得到旁人的感受?”
“我就是體會得到。”她的手指細細長長小蔥一般,很快又剝好一顆桂圓塞到他齒間,“我才不相信你說過的話,話可以是假的,但眼淚是真的。”
他年少桀骜,只想讓天下人知曉他冷血無情,毫不在乎母妃的生死,于是天下人都信了,議他無情論他寒心,沒有一人将他心思看透,他一度認為欺騙是這樣簡單的。
為什麽沒将她騙了,他知道了,她不過是讨好他,他凝望她面無表情吃着桂圓的模樣,如斯靜谧,如斯輕軟,他心中莫名有一絲慰藉和親近,真的如此讨厭她嗎?說過的要她難堪呢?說過的與她勢不兩立呢?
宮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宮中三大禦醫依次登門,承了皇太後的旨意要将郡主帶回大明宮療傷,當禦醫們一瞧郡主這副光景:披頭散發且渾身濕透裹着世子榻上的絨布,禦醫們紅着老臉,不斷的咳嗽,走前話裏有話的勸慕連侯:“有些事情還是等世子與郡主大幾歲再嘗試吧。”
慕連侯猛然蹙起眉頭,正要反駁,卻見慕挪在三人後朝他們依次翻着白眼,又遙遙朝他無奈的吐舌頭,小小一片舌櫻花般的色。待禦醫們轉身過去,她又恢複以往的端雅,慢吞吞的走了。
他忘記了方才的訓斥,耳邊再沒聽見嘈雜之音,只有一點蕭蕭風聲,直到人走遠了他還站在宮門外,久久未轉身。
那段時日皇太後将慕挪禁足,且挪駕來訓了慕連侯一頓,責備他不當對慕家姑娘動手,更不該害她破了皮相,若是真的破相了怎麽辦?他頭一回沒有解釋頂撞,只背手低頭點頭說是,仿佛覺得在衆人眼前與她牽扯點關系挺好的。
往後的很長一段時日裏,他們再沒見過,他會留心聽她的行蹤,越聽越多,越記越細,走火入魔了一般記在心上。深夜時他在紙上作詩詞歌賦,回神時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寫下了她作的詞“青鬓殘雨碎朝前,琵琶聲響第四弦”,他提起筆,未料到自己已走到這個地步,筆尖還在垂墨,人卻恍神了。
他開口在晚風裏低低念一聲慕挪,又想起她坐在殿中吃桂圓的小模樣,不住垂頭笑。
他将那個宮人招來問:“上回你說小郡主是什麽,兔子?”
宮人吓了一跳,以為世子一時氣頭上來,又要舊事重提興師問罪,遂顫顫巍巍跪下,連忙磕三個響頭,改口說:“上回奴才說小郡主是一只大肥兔子,又肥又胖,笨的要命……”
慕連侯起身摔筆,怒道:“再罰你二兩銀子。”
宮人捶地大哭,小的好生冤枉!
那年十月初十,世子深更半夜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起夜造訪尚衣局,而尚衣局中正在趕工刺繡的宮女們紛紛看見黑洞洞的門縫之間探進一顆披頭散發的人頭,吓得手一抖,繡花針全數紮在拇指上。
慕連侯推開門站定了身子,輕輕咳了一聲,衆宮女方看清楚了,籲了口氣,連忙起身請安。
他精神抖擻溫柔一笑:“打擾諸位姐姐,我急需一枚花钿。”
一宮女道:“回世子,花钿這物件宮中已很久不盛行,早年前就沒有娘娘再來定制,尚衣局是真的沒有,還望世子見諒。”
他聞此點了點頭,又道:“今夜可否趕上時間做一枚?”
宮女們為難道:“明日是雙花節,皇後娘娘與董妃娘娘均定了刺繡長衣,如今已經三重天,奴婢們若是在天明前趕不出工,只怕奴婢們會被兩位娘娘降罪。”
只見他憂心忡忡的點頭,又嘆了口長氣,裹着披風轉身走了,回了昌德宮,卻在路上遇見守宮宮女蝶衣,蝶衣瞪圓眼睛,一把将他往房中拉,因這蝶衣大他幾歲,又自小伴他長大,一向親近而不忌諱什麽,于是一路上開始責備他:“世子起夜便起夜,餓了咳了還是要出恭都當告訴蝶衣一聲,奴婢三更半夜爬起來一看,床上是空的,魂都要吓掉了,又不敢聲張,四處安排人去找世子,方才還心慌慌的去宮井中瞧了一瞧,你倒好,悠哉悠哉十分有心趣哈?”
這一回他不再嫌她唠叨,一邊慢慢躺下一邊分神的問:“恩……哪裏有花钿賣?宮外頭有嗎?”
蝶衣喋喋半響,回過神來:“你要花钿做什麽?”
“這你別管。”
她一邊将他被褥掩緊一邊沒好氣道:“你又看中哪個姑娘?都不見你送我一個半個,哼。”
他不回答,反問:“從京城去朔州要幾日?”
蝶衣一愣,想了想,“聽說那八王府的郡主每回進宮要走個兩天兩夜,怕是快馬加鞭也要走上一日半,唉?你又問這個作甚?”
慕連侯輕輕一笑,翻了個身背對着蝶衣,她氣鼓鼓的瞪着他,剛準備轉身走,卻聽他輕聲說:“都愛生氣,除了她。”
“你說誰?”
“沒什麽。”他将被褥蓋過頭頂,沉沉睡去。
雙花節當日,暖陽高照,宮中一片熱鬧景象,白日到黑夜一共十宴,宴宴相連,卻唯獨皇太後沒有出現,她老從皇城啓程,一路又往朔州去,她甘願錯過雙花節只因第二日便是慕挪的誕辰,此次太後備了一整車珠花銀玉绫羅綢緞做賀生禮。而八王爺慕途一早就收到消息,派人出城去接駕,府上亦是十二分緊張,裏裏外外均做打點。
慕挪蹲在小柴院的牆角下搓洗着絨布,她望了一眼院外頭來來往往的人影,一時蹙了蹙眉,将院門合上。
外面太吵了,這一切都應與她無關才是,她只喜歡坐在午後階梯上數長廊裏的窗花,安安靜靜的看看碎花看看軟雲,然後在陽光裏睡下去。
院外頭突然傳來下人們呼喊她的聲音,她剛站起來院門便被人推開,一回頭看見八王妃連氏已走進來,她丢下衣物,規規矩矩喊了聲母妃。
連氏驚道:“你一人在這裏做什麽?洗什麽?”
她一把從水裏撈起那條絨布藏在身後,這是那日慕連侯給她裹身子用的,她給帶了出來,想來想去又翻出來想洗幹淨,但畢竟上面繡着螭龍紋,不敢給府上的下人看。
連氏心急未多追問,只将她拉出小院又責備道:“皇太後就要來了,你這模樣簡直不成體統,哪裏是郡主該有的樣子。”說罷朝一旁的婢女招手,“快帶她去梳妝打扮,快些!”
她被架起來拉回屋中,這屋雅致,一旁擺了張梨花床,床挂三層紗簾,內裏卧着一位女童,她聽見動靜一下坐起來,隔着重重垂紗看清楚是她才露出笑意,笑的呆呆傻傻有幾分可愛。
慕挪将絨布晾在一旁屏風上,對床上那人回笑,一旁三四個婢女立刻擁上來為她更衣梳妝,一番下來她已是花樣容貌,婢女們片刻後離開,她乘機抓起手邊絹帕拼命将妝容擦掉。
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婢女回頭看見了,忙上前按住她的手,低聲道:“你做什麽,是覺得今日的桃花妝不好看嗎?”
慕挪與這婢女對視良久,才垂下手,卻又抓起桌上絹帕輕輕擦臉,“好看,怎麽會不好看,只是……眉毛太濃,臉蛋也太紅,這鏡中的哪裏是我?”
婢女聞言捂嘴一笑:“不用像你自己呀,像郡主就行。”
她一愣,端起面前花菱鏡左右看着,“啊?我又哪裏不像個郡主?”
“像,哪裏都像。”那小婢女取下屏風上的絨布,團在手臂上,“只是沒有主子會自己動手洗衣物的,東西我替你洗了再烤幹了給你送過來。”
慕挪丢下鏡子抱着她,“謝謝我的好胭脂。”
叫胭脂的婢女在她臉上捏了一把,“不過這絨布哪裏來的,不是府上的物件。”
“是世子的。”
胭脂半響道:“你與世子終于遇見了?可你為什麽不告訴老爺夫人,不是說無論你與宮中誰人往來都要告之他們一聲嗎?”
慕挪将腦袋往她肩上一放,撒嬌道:“好胭脂,別告訴他們,我不想說就是怕他們太在意,管的多,限制的也多,多累呀。”
那胭脂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女童,半響望向慕挪,聲音沉了下去:“小池,我們畢竟還是……有些分寸的好。”
門被叩響,慕途在外道:“小池,皇太後已到了城東。”
慕挪打開門,與胭脂一起做了個安,又看了一眼深深的床帳:“她呢?”
慕途從懷裏掏出一支三角香點在案上,深深嘆息:“讓她再睡一會兒,我們走罷。”
皇太後此行一路不服水土,行了兩日路便吐了兩日苦膽,片刻裏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府上只得用竹轎擡她進府,一到正堂她老遠看見慕挪走過來,着了一身如火紅衣,眉眼山巒般一彎,便是齒若瓠犀,小小年紀竟就有動魄的靈氣。
老太太一歡喜,從竹轎上匆匆下來,抱着她的腦袋左右看,“我的小丫頭,哀家瞧着你眉眼間那傷口沒有留疤痕,真是太好了。”
慕途挽着王妃亦上前作禮道:“慕挪能如此一直是靠母後恩澤庇佑。”
衆人寒暄一番,便匆匆入席,誰知酒水剛上一輪,府門外便響起一陣陣車馬聲,府上小厮連連通報:“內務府章大人、尚書府百裏大人柯大人、劉府劉大人……”
如此看來,不知是誰透露了皇太後前來幫郡主過誕辰日的消息,這些個滑頭草便匆匆趕來了,縱然八王府上下都很看不慣,但皇太後卻是很吃這一套,立刻覺得這一幹人等十分有心用心,老太太樂的合不攏嘴,做主将一并大臣迎入堂中。
這都是些什麽位高權重者,然而在這一府之中都一展宮中那一套阿谀奉承,慕挪左客氣右客氣,客氣畢扭頭離了場,先是去了胭脂處取回了絨布,抱在懷裏往自己院中踱步緩緩而去。
是夜,月影露華濃,她一人走到府上清冷的小道上,随意繞了一繞,突然看見迎風走來一個少年,他一頭烏發在夜光下竟似比夜色深,卻垂頭望着手中物件沒察覺她。
她停步,手臂越收越緊,将懷中絨布緊緊抱在胸口。
“世……子?”
慕連侯聞聲望向她,卻是十分驚訝,二人立在小道上對望了片刻,異口同聲:“你怎麽在這?”
她先開了口:“八王府是我家,我不在這在哪裏呢?”
他又一愣,扭頭望了一眼身後的朱瓦琉璃磚的長屋,先是疑惑,後又兀自撓了撓頭,自言自語:“是,你該在這裏,方才一定是逗我玩。”
慕挪眨了眨眼,走近些:“你怎麽來的?沒有聽到通報你的名字,怎麽不去大堂見見皇祖母?”
“不必了,整日在宮裏,見她見的不少了。”他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只小銀盒,似是什麽燙手山芋一般丢到她懷裏,眼睛還瞅着別處,淡淡道:“拿着吧。”
她打開來,裏面是一顆圓滾滾的金珠,她瞧了一瞧,不明所以看着他,“這是?”
“叫你拿着就拿着,問什麽問?”他冷冷掃了她一眼,卻瞧見她眉心光滑無比,這才微微一怔,轉而凝神瞪她,将那小銀盒從她指尖奪走,“罷了,既然沒有留下疤痕就還給我,我走了。”說着轉身走得飛快。
慕挪呆呆思慮了半響才咧嘴笑起來,盒子裏的金珠钿是他給的禮物嗎?是擔憂她眉間留疤才特地送來的嗎?她在後面跟上去,輕聲道:“你走錯了,再走就到我閨房了。”
☆、宮門杏花雨(番外:雙慕)
他聞言站住,轉身朝外走,卻見她已到了跟前,她目光輕軟的望着他,含話不語,唇珠圓潤帶出幾分無邪,手上還端着一大團絨布,螭龍在其上游走銀絲,泛着蘭花香氣。他的絨布她竟留着。
“你留着這個做什麽?”
猛然之間無邪不見,她眼裏閃現一絲挑釁,眉梢微動:“我樂意。”
“還給我。”她突然有了态度,他亦擺起架子。
她用下巴指着他手裏的小銀盒:“拿那個換。”
好像心頭是這樣期盼的,期盼她開口說一句她要,她喜歡,她高興,然而她沒有這樣說,換成如此驕傲霸道的樣子,竟也讓他的心頭血沸騰起來。
他嘴角差一點彎起,卻還是板着臉,往她懷裏扔,“拿去拿去,我不稀罕,絨布也給你,我不要了。”不知怎的小銀盒砸在她肩頭,噗通一聲彈進一旁的蓮花池。
慕挪還沒嘆一句可惜,便覺得眼前影子一掃,又是噗通一聲,慕連侯跳進去了。
十月月光印在着蓮池上的漣漪,一圈圈暈開,一直漫過她心頭。
片刻後慕連侯撈到小銀盒,游出水面時卻差一寸吻到岸上的珠唇,那女孩子不知何時趴在了池臺上,雙手托腮,被他濺了一臉水也不躲避,直愣愣望着水中的他,“這叫做奮不顧身嗎?”
“誰要為你奮不顧身!”他只覺得耳脖悶熱,池水也壓在胸口,喘不上氣。
她咦了一聲,“我只是說你為了金珠钿奮不顧身。”
戲弄他,她竟敢有如此膽量,說不出的惱羞成怒,慕連侯伸手将她一抓,池臺那麽滑,只是稍一用力她便順着他的手滑入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