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她的門外傳來一串清晰漸進的腳步聲。
她打開門,慕連侯便停住了,月光慘淡落了他滿肩,慕挪想起一個逝去多年的雨天。
她轉身又坐下,等着他先開口。
“蟬衣對你說了什麽?”
她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麽,因他開口是這一句而感到驚訝失望,也因自己能淡然回這一句感到無望可笑,“你對她做了什麽?”
“我什麽也沒做。”他頓了頓,立在門外不進來,只低聲道:“只是怕你誤會。”
“我從來不會誤會你。”
他聞言點頭,終于邁步進來,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在她臉上一寸寸望過去。
“朔州的日子不好過嗎?瘦了。”
“我過得很好,這次回來是聽聞世子即将登基,所以趕來慶賀。”
“你若說只是來見我,我會更高興。”他聲音有些低沉,不自覺的望向她身後,“扶桑呢?”
“他不願回宮,他不想回來。”
他目色一凝,“他不是不想回來,他是以為我要失勢所以逃出去了。”
她想起百裏扶桑的那些話,淡淡道:“你根本不了解他,何必無端猜測呢。”
“你不許再為他說一句話。”慕連侯突然怒吼,慕挪大驚退了半步又強行站住,他見此情此景也是一愣,手心莫名顫抖,他心中的鬼像是又要出來了。他凝了凝神,第一次像用一個君主俯看臣子的眼神看向她,“大典之後我會娶你,你要留在宮中,永遠。”
☆、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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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慕連侯的登基大典舉世無雙,宴上八百歌姬,宴下臣民滿座,聽聞他從乾波宮順皇城大道一路往京城中祈雨,祈雨後突然起了一陣涼風,國師說只要再求一月就可下雨了,聞此舉國同慶,看上去一切完滿,多年的帝位之争似乎已是塵埃落定,而這一切慕挪唯有聽說,她被押在乾波宮內,寸步不能移。
登基大典後的第三日,蟬衣來了,新帝大赦天下,她也被免罪,被遣送來服侍郡主,慕挪問大赦後宮中地牢內放出多少臣子,蟬衣說一人未放,也許是因為罪孽太深另做處理,慕挪卻覺得在大赦之前那些人都已經被處死了。
大典後的第七日,公公來帶她去大殿面聖,等在那裏的是滿朝文武以及新帝,慕挪以禮跪拜,一人立在大殿中央。
國師:“新帝與晉安郡主的大婚将在小雪節氣後舉行,郡主只是平平身份,原只為平妃,但因是新帝首娶,賜予貴妃之位,還不謝恩?”
她笑着再拜:“晉安謝主。”
年少時他對她說過:它朝為帝,娶她又如何,這句話竟一語道中,可彼時她擡首與他對上視線,卻覺得二人似相隔了山山水水,有逾越不了的距離。
蟬衣不住有些埋怨,“怎麽就答應了呢?”
她笑了笑,“嫁了又怎樣,嫁了也不能怎樣。”
小雪節氣将至,物燥陰冷,世間冷冷清清的,小雪這日清晨蟬衣一早出了乾波宮,回來時身後緊跟着一人,守衛阻攔,他只得停在長階梯下。
慕挪看了他半晌,目色一沉,聲音冰冷,“你怎麽來了?”
百裏扶桑:“世子登基後我便能回京了,你被囚禁的消息傳來,我就回來了。”
她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我沒事,你走吧。”
兩人視線緩緩對上,久久才彼此放下,他點了頭,轉身要走,卻聽慕挪說:“別再來了。”
他走後,蟬衣在一旁小聲說:“百裏公子是一人進宮來的,一人站在宮道上等我,這麽冷的天……”
慕挪恩了一聲,“我很好,他放心了也可以走了。”
“你為什麽這樣對他。”
她笑蟬衣單純,“你有沒有想過我已經應允大婚,但為何傳出的卻是我被囚禁的消息?”
新帝與百裏方有沒有相認她猜不中,但傳出消息引誘百裏扶桑回皇城的新帝必然動了殺心,只是在找一個機會。
她一心撲火不要緊,但求一人。
百裏扶桑真的再也沒進過乾波宮,也再未得到慕挪的消息,天漸冷他備了些冬衣冬鞋,在蟬衣每日必經的途中交給她,蟬衣學機靈了,他不問,她也不多說,只是有一日她突然抱着一個大包袱來了,裏面都是他送去的冬衣冬鞋。
“這裏每一件衣服和鞋郡主都穿過了,所以郡主讓我還給公子,郡主說即将出嫁,不能再與公子有往來,望此後彼此安好。”
他點了點頭,小宮女目光灼灼,卻似又不忍再說,他問,“她還有什麽話?”
“她求百裏公子不要再留話。”
小雪那日卻沒有下雪,宮中遣嬷嬷來教她成婚禮儀,她心不在焉的學着,嬷嬷生氣的責備了她幾句,氣急了還用小棍打她的手心,她覺得好笑,不住道:“做不好事的時候,我母妃也這樣打我。”
嬷嬷知道她的經歷,一時有些動容,只好道:“主子的母妃一定很寵主子,若非主子調皮一定不舍得打。”
她輕恩了一聲,“不是慕挪不想認真學,是覺得學來無用,這一婚也無至親,學這禮儀是給天下看,卻無法給至親看,天下人哪裏在乎慕挪怎樣坐怎樣走?”
“老奴鬥膽問一句,主子不想嫁給聖上嗎?”
她對着嬷嬷一笑,沒有回答。
嬷嬷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只發簪,一頭是花另一頭卻鋒利如針,“這個是燕大人讓老奴轉交給主子,老奴原不想交給主子,怕連累燕大人,但既然主子心性如此那便拿好,到了四下無人時紮到那人身上,他便會昏睡,到時燕大人會來帶你出去。”見她遲遲不動,嬷嬷又勸,“收下吧,主子不收,老奴無法複命,他也不會安心的。”
那簪子通身烏黑,卻雕刻精細,簪頭是一只飛雀,她捧在心口點了點頭。
大婚那日,深宮上下彩衣朱花,她努力回憶嬷嬷教的一切,且笑且行禮,可眼前不斷搖擺的金珠墜使她一陣陣暈眩,她的心狂亂的跳動,卻不是因為欣喜。
夜深她坐在宮中終于等到慕連侯緩緩走來,他今日一身龍鳳黃袍,頭有頂冠,目似凜日,甚至面上有一絲笑意。
他伸手輕輕捏住她的下颚,望着她的眼神,臉色卻冷了下來:“為什麽露出這種表情,你不高興?”
“我很高興。”
她不高興,慕連侯看得出,可他已不在乎她願不願意,只要占有就夠了。
他将她打橫抱起重重放在榻上,不待慕挪回神,他已用一只手按住她雙手,身體壓了下來,她的眼神還是像刀一樣,刮着他心頭每一寸,他有些惱了,張口含着她的頸脖,瞬間紅了一片,慕挪卻全然不掙紮。
待他幾近褪去她一身長衣時,她卻咯咯笑起來。
他背後陡然冒出冷汗,猛然擡起頭,“你又笑什麽?”
她輕輕扯動嘴角,“能嫁當今聖上值得笑,要與仇人相識也很值得笑。”
慕連侯目色一閃,度量着她眼底神色,緩緩坐起身,“什麽意思?”口中雖問着,他卻擺手示意宮女們出去。
慕挪微合着雙眼,“世子何必執意娶我?世子娶我不過是因為執念和做盡錯事的愧疚。”
慕連侯避而不說重點,“我已為帝王,不許稱我為世子,更不許胡說八道。”
“你說得對,也許我的話都是胡說八道,所以就求世子幫我一一證實,”她深吸一口氣,“當年你有沒有碰過先帝的肅殺令?有沒有把将八王爺之名寫在上面?我只要這兩個答案,有,還是沒有。”
他面上神情似被冰雪凍住,屋中死寂一般安靜,門外起風使檐上囍字燈籠不停搖曳,良久他才說:“沒有。”
她說:“慕連侯,你看着我回答,有還是沒有。”
他的臉上展現出少年時會露出的慌張,目光躲閃中突然道:“那夜是我喝多了。”
慕挪輕輕閉上雙眼,久久才嘆了一口氣,“一句醉酒真是借口,但這些年你是清醒的,為什麽不肯說。”
良久的沉默後,慕連侯坐起,“我有說過,在你的靈位前我曾說過。”
“可知道現在你也不肯說實話,真正的醉酒連筆也不能提,怎麽能夜潛宮門找到肅殺令,還要模仿先皇的字跡,你到底是醉酒還是借醉殺人。”
他默然的別過頭去,這默然已然回答了她。
“那時候,宮中四處在傳,傳你的婚事,傳你與我了斷是因八皇叔的阻撓,我不知道你突然不再見我的原因,就每日酗酒,日子久了我覺得每一個傳言都是真的,後來八皇叔因為你又得了十座城池,父皇與我說八皇叔恐有謀反之意,宮人又傳聞說他是利用你,我恨極了。
那天,我聽到傳聞有說你會進宮,我以為你已離開八王府,夜裏便喝了酒壯着膽去找了肅殺令……我本打算,在八皇叔死後,可以将你留在宮中全權照顧你,可我等到天明你都沒有來,去了朔州我才知道當日你就在府上。”他抱住慕挪,啜泣道:“我是個無用的世子,除了你我已經一無所有。”
最開始到現在,她所猜測的都對了,年少時的世子竟荒唐到因為埋怨與妒忌随手毀了一個王爺府,百條人命死于他的沖動,他的不成熟。
慕挪摸了摸袖籠中那根塗了迷藥的鐵簪卻最終松開,慕挪決然推開他,“我曾以為是聖上的旨意,也以為是同黨的謀害,我從未想過會是你,我真想殺了你,我也怕終究會殺了你。”她推門要走,慕連侯從背後擁上死死抱住她。
“我求你別走,你若走了我一人在深宮也早晚會死。”
她眼底有淚,卻是譏諷着問:“所以世子想拉我陪葬嗎?”說罷決然要走。
今日成就鹣鲽,原以為圓了今生最大的夢,沒想到是這樣可笑的,她的不顧情面或許與他的錯沒有幹系,只是因為她已是無情無義,慕連侯想此再次追上去将她死死拽住,且怒道:“你出了這乾波宮去找誰我就殺了誰!”
她身形一頓,扭頭漠然道:“我誰也不找,你殺了我吧。”
二人正對峙,門外突然傳來急步聲,國師帶着士兵宮女将二人圍住,士兵手中押着一人,竟是前幾日來教慕挪禮儀的嬷嬷,她擡頭看了一眼慕挪又恍恍低下頭。
國師上前對着二人行禮道:“有人通報,說這老嬷嬷給了貴妃一支有毒的鐵簪來刺殺聖上,還好屬下及時趕到,還不把貴妃拿下!”
士兵上前将慕挪圍住,幾個宮女架住她,從她袖籠裏搜出那支鐵簪,國師道:“嬷嬷說吧,是誰交代你的?”
那老嬷嬷深深望着慕挪,眼中滿是無奈,“是禁衛所的燕大人。”
國師冷笑一聲,“物證人證均在,貴妃還有什麽話要說?”
慕挪一時未定神,半晌道:“若我真想殺害聖上,還會待到此時嗎?何況簪上不是毒不過是迷藥罷了,這位嬷嬷到底有何證據說是燕大人給的?”
“若非燕大人所給,郡主又為何收下?”
慕挪冷笑一聲,“我收下的理由犯得着和你說?嬷嬷,你說吧,是受了誰的脅迫讓你說這句謊?你若說句實話,我必然保你。”
“貴妃已是泥菩薩過江,還不自保?”國師突然擡手用鐵簪往那老嬷嬷頸後狠狠一刺,她雙眼瞪圓了,一絲聲音也沒有便撲倒在地,血瞬間從背後湧出順着地上紋理散開。
慕挪大驚退了三步,陡然盛怒,“國師好大的膽子,簡直心比天高,竟敢在這乾波宮中當着聖上的面殺人,你不會以為這鐵簪刺死了人就足以證明上面塗的是毒吧?”
國師冷笑道:“大婚之夜,貴妃自願帶着利器與聖上獨處已然是大有嫌疑,無論塗的是迷藥還是毒都不是常态,我趕來是為保聖上,不是害聖上。”
慕連侯已不顧一切,在旁下令,“不必争了,去把燕南風押入地牢。”
“不行。”
新帝聞聲望向慕挪,良久才道:“你要保他?”他冷笑一聲,眼底如有惡浪翻滾,“我偏要殺他。”
卻是在這一刻,慕挪終于相信了蟬衣與陸千芊的話:慕連侯變了,“你真的太可笑了。”
他已怒急,“把貴妃押禁起來!”
“聖上!”她一把扯去肩上龍鳳褂丢在他腳邊,“要押禁就先把我廢了。”
“好!”
“等等。”此聲未落,宮檐上已然躍下一人,正是燕南風,他走到老嬷嬷屍首身邊,将劍拔起,身圍士兵即刻拔劍,他卻只是用劍鋒将屍首頸後的鐵簪挑起舉在面前端詳,“這簪子的确是出于我的手,但卻不知為何到了這裏染了血。”
國師見他此刻現身竟有些擔心,躊躇半晌道:“你為何有這女簪?”
他淺淺一笑,扭頭看着慕挪,“我做的,本是打算送給慕挪。”
慕連侯怒吼:“閉嘴!你喊她什麽!”
燕南風目光緩緩移到慕連侯面上,慕連侯竟被這如刀似劍的目光所怔,一時不再怒罵。
國師面色凝了一凝,高高在上道:“敢問燕大人為何夜半待在這乾波宮的屋脊上?莫非有何居心?”
燕南風又一笑,“我打算劫走郡主,這算是居心嗎?感問聖上,我獨愛慕郡主算不算死罪?”
國師見他竟自願落套,回道:“該死。”
“那麽又與郡主何幹?”他将鐵簪往國師面色一擲,被國師穩穩抓住,“這簪子不過被人盜來栽贓,其實倒不必栽贓我,我一介無用之輩,要用伎倆栽贓未免費神,還要殃及郡主那便更不好了。”他擡手褪去一身繡衣輕甲,将劍插入土中,“國師是個聰明人,何必為難郡主這麽傻的姑娘?我跟你走便是了。”
燕南風剛舉步,卻覺得腰帶被人從後拽住,他回頭看見慕挪目光灼灼,狠狠看着他,“不準去,不準跟他走。”
他望着她的臉,擡起手輕輕在她額頭一撫,“傻,松手。”
☆、國師
燕南風已走遠,慕挪收回遠追燕南風的視線,卻是頭也不回,只說了一句:“聖上遲早有一日會被國師害死,就如同先皇一樣。”
慕連侯一愣,未料到原來她知道先皇已死,“你怎麽知道的?”
她不回答,只反問:“國師這種妖民你也敢信?”
慕連侯面色一沉,“不信,但我需要他幫我扶持坐穩這個皇位。”
“聖上你在他眼中又算什麽,他真的會幫嗎?聖上先祖攻下的吳地很快就會被這些蠻荒之徒奪走,你卻還渾然不覺。”她頓了頓,“我也該去該去的地方了。”
慕連侯愣愣看着她,半晌道:“來人,把貴妃送入寶相樓。”
寶相樓緊鎖院門,門外十幾個守兵,門裏只有慕挪與蟬衣,蟬衣是個在宮中長大的少女,深知宮中許多規矩,對于大婚當夜比押入這裏并不好奇也不曾問起原因。
那夜慕挪發覺蟬衣被随後押來時不禁說了聲對不起,蟬衣卻笑:“比一個人留在昌德宮可好多了。”
在這裏的日子孤寂安靜,好在院角的冬花開了,二人有事無事便用剪子修修枝葉,實在無聊無趣也會聊幾句,一時聊到先皇一時聊到國師,一時也聊到新帝。
“世子從前還是很信任旁人的,自從蝶衣姐姐因為幫他試食而被毒死後,他就變得疑神疑鬼。”
“是誰下的毒?”
“到現在也沒查出來,因為當時先皇已經去了天山,死的又只是一個宮女,皇後娘娘不許他徹查此事,或許就是皇後吧。”蟬衣放下手裏的掃帚,靠在門邊道:“其實宮裏每一個女人都很可憐,皇後娘娘之所以對受寵的妃子不善,是因為她當年連懷三胎卻都滑胎了,直到再也懷不上龍種,有人說是董貴妃下的藥,所以董貴妃一直不敢懷龍種,總是怕被皇後娘娘報複,還有前朝一些皇妃貴妃都是死的死,瘋的瘋,過的比太監宮女還不如。”
慕挪點了點頭,一時感慨萬分,“你呢,怎麽入的宮?”
“我姐姐帶我來的,她還在的時候宮中太平,她以為在這裏可以過一輩子,”蟬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蝶衣就是我姐姐,她那一代宮女裏她算死的晚的,身邊的人都生生死死個遍了,她走的時候我都已經不難受了,蝶衣從前還和我提起過晉安郡主,真沒想到我還有見着你的這一天。”她回想過去不住笑起來,“後來姐姐還在我面前說過你的壞話,說你那時候把世子耍的團團轉,世子整日和丢了魂似的,說起這件事,當年郡主為什麽突然遠離世子。”
慕挪想了想:“我爹娘說不要我與他走到太近,怕被他知道。”
“知道什麽?”
她拼命回想,腦中卻是空空如也,這個問題她竟是第一次回想,到底是什麽原因?“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記得了。”
蟬衣笑笑:“我就随便問問,郡主別在意。”
正說着話,門外突然傳來開鎖聲,院門被打開,門外守兵退讓讓身後那人進了院,慕挪定睛一看來的是百裏扶桑,身後且跟着兩個侍從。
蟬衣見了他大喜,上前作安,慕挪心中卻七上八下,抓起桌布一角,似在研究上面的刺繡,等他走近了才扭過頭,顯得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他似是有話礙于旁人只道:“聖上要見你。”
這一路沒去乾波殿卻是到了宮西後的一個小刑場,慕挪被交給兩個公公,強行按坐在慕連侯身邊,國師在旁瞧了她一眼輕輕一笑,“把燕大人帶上來。”
慕挪眼見着數日未見的燕南風被大綁着按在一張刑桌上,他已是滿身鮮血,她大斥國師,“你做什麽!”
慕連侯放下茶杯不緊不慢道:“我有話對你說,又正要監罰燕南風,索性一同好了,莫非貴妃不願意。”
國師笑道:“貴妃不用擔憂,燕大人窺觊宮中女眷,但罪不該死,罰一罰罷了。”說罷一擡手,臺下執刑者領令,用手中短匕在燕南風背後割下半臂長的傷口,再往傷口上倒酒,疼痛可想,燕南風早已意識不清,因劇痛短暫清醒了片刻,執刑者似不滿意,又在他背後割下一刀,深可見肉,鮮血被酒水洗下刑桌遍地都是。
一刀一刀驕橫交錯卻似割在慕挪身上,她渾身顫抖,“今日起我與聖上也沒什麽可說了的。”她快步沖向刑桌對那執刑者呵斥,國師卻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再次擡手示意下刀,慕挪見狀伸手握住刀刃,只覺得雙手虎口吃痛,頃刻間注鮮血順着手臂流到裏衣上,慕連侯見她擋刀,忙呵止執刑者,卻斥責道:“擾亂刑場是死罪!”
“這是刑場還是私下用刑,聖上比誰都清楚?”
國師譏道:“聖上想下誰的刑就下誰的刑,何來私刑一說?”
慕挪點了點頭,又道:“既然朝中臣子愛慕宮眷要受罰,那就連我一起罰,宮眷愛慕朝中臣子也是同罪。”
慕連侯聞言愣住,“你說什麽?”
“我說宮眷愛慕朝中臣子也是重罪,聖上連我一起罰。”
“你不準胡說!”他憤怒了,她竟承認自己愛着旁人,便是從前多少歲月裏她都不肯承認曾是那樣的愛慕自己,瘋的不是自己,是她!慕連侯起身推翻桌案,正想上前奪過執刑刀了解燕南風,卻是百裏扶桑按住他肩頭,勸道:“世子何必如此,郡主不過是個女子,讓她親眼見到刑罰實在殘忍,郡主必然是為救人才說出這樣偏激的話。”
他身形一頓,扭頭看着他,“你叫我什麽?你敢這樣叫我?”
百裏扶桑心中已預知他的反應,淡定道:“叫你世子是勸你回想從前的自己,不要被他人所挑釁。”說罷他看了一眼國師。
慕連侯轉望臺下滿身是血的慕挪,良久坐回座上,“回宮。”
燕南風再次從宮裏失去消息,慕挪手上的傷一日一日的裂開,像永遠也好不了似的,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麽話傳出去,這日國師突然來了将她帶去了乾波殿,夜晚的大殿燈火依舊通明,慕連侯遙遙坐在高座上,一身明黃長衣,她腳下猶豫停在門外,國師在背後推了她一把。
慕連侯從書中擡起頭笑了笑,前幾日的暴戾已經蕩然無存。
“你來了,聽說你的傷一直不好,今日特別叫了太醫來為你重新包紮。”
她不肯跪也不謝,只站在原地任由太醫靠近為自己上藥包紮,大殿中十分寂靜,慕連侯再次擡起頭望向她,問她:“為什麽一直看着我?”
她收回雙手,輕聲問:“我有多久沒有這樣看你了?”
“很久很久。”
“為什麽?”
他眉心一蹙,似有什麽觸到心裏,不悅道:“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
她點點頭,“是,我比你清楚。”她這時才行禮,“叫我來有什麽事?”
她行禮時低頭垂目,顯得極溫柔謙卑順服,便是這一刻他心頭才平靜片刻,“我一個人睡不着,想找你來說話,想和你說說當年的事。”
她搖頭,“八王府的事不要再提了。”
慕連侯高懸的心輕輕落下,笑了一笑,“恩,到我身邊來坐。”
不一會兒宮女們依次端來美酒美食,用竹簽壓低了燭火,慕挪走近看見他手上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本黃頁老書,上面有墨跡。
“這都是你我小時候一同看過的書,如今翻出來再看看依舊很有意思。”
慕挪接過反複摸了摸,書面細膩已被手指摸的越發平滑光薄,“我已經不記得了。”
他微微擡起頭,無奈的笑着,“我猜到了,這些年你心裏都是旁的人和旁的事,與我有幾分相關?”
“我還是會夢到你在鳳儀臺下哭,你有心思便不願說出來,你總覺得皇祖母待你薄,誰都冷漠,可你不滿不開心的時候卻什麽都不說。”
“說了又什麽用?說了也無人聽才讓我更失望?”他擡手研墨,垂眉落目顯得安靜祥和。
“就算是我也讓你失望嗎?”
“我從未對你失望,只是難過。”他持筆蘸墨,筆尖卻落在右手手心上,極快的落下一行小字:我要殺國師。
慕挪微微一愣,二人四目短暫一對,他又寫下一行:就在明夜,乾波宮。
她快速望了一眼坐在階梯遠處閉目養神的國師,搖了搖頭。國師會幻術,不可能輕易殺死,回神時他手上又多了一行:我會有辦法的,明夜你來這裏。
卻是二人之間短暫的安靜引起來國師的留意,他目色精明,緩緩走近,“聖上畫了什麽,不妨讓微臣也看看。”慕連侯連忙将左手放下。
慕挪見狀擡手去扯案上熟宣,牽動墨硯,将墨硯打翻在慕連侯身上,慕連侯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擡手去抹衣襟上的墨汁,正好将手心幾行字蓋住。
“臣妾該死!”
慕連侯蹙着眉頭将筆一丢,“走吧走吧,好好的畫才起個頭,掃興。”說着便趕她走。
國師帶着慕挪往寶相樓去,途中他突然笑道:“聖上與貴妃是不是在密謀什麽?”
她凝神輕藐一笑:“國師未免太多疑了,依我現在與聖上的關系,他會願意與我密謀?”
他停下腳步,道:“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來歷,你也必然知道我深入吳宮的用意,我的族人漂泊的太辛苦,荒野裏只有野獸和風沙,我不過是希望先皇可以開放邊境讓族人回到天山腹地,希望吳國人能善待族人,不要驅趕欺淩,可惜先皇是自私貪婪的人,我只好殺了他,如今聖上答應了我這個要求,只要他不加害我們,我是不會傷害他的。”
慕挪一時恍然,覺得今夜的國師并不再那樣高深可怖,他的眉眼目光只像是一個普通少年。
她點頭,“他會是個開明的君主。”
他卻笑了笑,“這話連你都不信,何必來敷衍我?”
她一時語塞,回到寶相樓時蟬衣趴在桌邊睡了,她一人立在門前看着國師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孤單可憐,明白他和她也是一樣的人,都在靠執念支撐。
☆、暴君之名
她想起這夜慕連侯的決定,還有國師的話,竟又一夜未眠,她問蟬衣若國師其實是好人,該不該死,蟬衣道:“國師本來就是好人啊。”她這才頓悟,與人商議她所想的根本是妄想。
天暗後兩個時辰,有一個小宮女不經意路過,對着樓中道:“是時候了。”
她才知道這是來催她了,這一路忐忑她來到乾波殿,沒料到殿中昏暗,國師一人立在中央,他聞聲回頭,見她在月下卻不吃驚,“來了?”
慕挪心中微微一驚,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國師點燃身旁一盞燭燈,示意她關殿門,她心中又是一驚,惴惴不安的照做了。
“貴妃找我來有何事?”她沉默半響,擡頭望了望大殿四周,國師道:“既然私下找我,不妨直說。”
她回神,明白是慕連侯借她的名将國師單獨約來,她不知道下一步是什麽,又不住想起昨夜慕連侯的話,心中微微一顫,面上卻鎮定,“我只是想問問燕南風,他人在何處還好嗎?”
“看來沒錯了,貴妃果然喜歡他。”
她搖頭“我誰也不喜歡。”
國師将燭火微微一挪,光在二人周身圍出一個圈,“既然如此我便實話實說,我将他放了。”
她吃驚,“什麽?”
國師笑了笑,點頭,“那日你看到受刑的燕南風是假的,不過是一個實體加上一個幻象罷了,制造幻象與我而言輕而易舉。”他突然擡手一揮,燭光內竟落下飄雪,落在手上也有寒意,“我相信他會是個好君王。”
“你不是一直想他死?”
“我确實想殺死每一個懷疑我想要動搖我地位的人,從前我猜不透他,對他有擔憂也畏懼,所以一直想殺他,但那夜将他押入牢中我們聊了一夜,他知道了我的本意,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繼續道:“他答應我,若奪回帝位一定将天山方圓百裏劃為我族人之地,我信他的話,他現在應該已到了屯兵之地。”
“聖上既然已經答應你放吳族入境,為什麽你轉而幫助燕南風?”
“你覺得慕連侯此人真的靠得住嗎?”
慕挪未料到會是這樣,無論如何是他救過燕南風,而她今夜在此做什麽?幫慕連侯殺他?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樹枝的脆響,國師警覺,慕挪一驚:“你快走。”
她話音剛落,三支箭破門而入從二人之間飛馳過,為躲避兩人躲向大殿兩側,殿門突然大開,士兵向內潑下數桶鮮血将國師淋的渾身通透,從高處落下鐵索網将他壓在原地,随後門外衆人合力将一個巨大鐵籠堵在殿門外,籠門對內,籠中關着兩頭一人高的白額虎,正低聲咆哮。
國師望向慕挪,似乎覺得她早已知今夜的計劃,慕挪只覺得臉頰發麻,一陣頭暈目眩,她明明不知會是這樣,卻又明知慕連侯會來殺他,她究竟錯是沒錯,她究竟對不對?
她一字未發,便被身後幾個竄進大殿的士兵從側門帶走。
門外傳來慕連侯的聲音,“國師你的幻術的确厲害,但沒有眼睛的獸單憑嗅覺尋覓食物,你的幻術還會有用嗎?你放心,你的死不會毫無意義,我會将你的白骨挂在宮中以警示其他人野心勃勃的下場。”
大殿四面的門窗很快被鏈條封住,殿內變成一個殘忍血腥的狩獵場,國師除了幻術控制人心,他的肉體只是平凡人,躲不過強壯猛獸的襲擊,身有血腥又壓着鐵索網,今夜是必死無疑了。
他聽見慕挪在門外嘶聲力竭的喊叫,心中了然明白她并不知道今夜的一切,心中多了一絲原諒竟覺得輕松了。他半生為族人留在深宮,沒有朋友一無所有,也無法親眼看見族人回歸天山腹地,但此生付出一場也不算白活。
他想此垂下頭,低語說:“我的死比我想象的要來的晚,夠了。”
慕挪從士兵手中掙紮出來拖拽住慕連侯,勸道:“歷代王朝,即使是滔天大罪也從未用過獸刑,你不該用這樣殘忍的刑罰!”
“你現在連好壞也不分了?這國師擾亂朝綱早就該死了!”他用力抽回衣袖,慕挪向後狠狠撞向宮柱,後腦劇痛伴随着耳邊嗡嗡亂響,她想起自己殺死宋胭脂的那個夜晚,剎那之間腦中電閃長空,閃現出一副景象,而她站在陸公府的一口井邊,身邊躺着兩個人,她将那兩人扛起抛下了深井。
這是記憶?還是幻覺?
見眼前高大殿門上方突然飄出了一陣疾風大雪,落在臉頰上一片生寒,是國師最後的幻術。
巨大的籠門被拉起,兩頭巨獸沖出牢籠,發出咆哮,殿內很快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伴随着嘩啦一聲,血腥味撲面而來,所有人捂住口鼻退了一步,而殿門前的白雪幻術始終不散,終于盤旋成雪幕,阻隔了衆人的視線。
大殿外很安靜,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着猛獸将國師的血肉吞噬幹淨。
慕挪滑坐在地,看了看逐漸消逝的白雪,又擡頭看了看慕連侯。
原來世間沒有什麽比他更陌生的人。
國師死後宮中再也沒有人能左右君王,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已死絕,朝中衆多官位缺失,朝廷急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