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雪和存錢罐
01
走出那棟大樓的時候，已經不早了。本已到天色大明的時分，可天空卻依舊陰沉，卻又帶着一種奇特的透亮。
說不清是陰郁還是豁然。沉靜無比，卻又暗流湧動。
像極了三個孩子現在的心情。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十分鐘前，被跟蹤的鄭爸爸已經出了大樓，步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趕。
鄭允浩望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們，沉默無言。
他已經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但他知道父親就在這湧動前行的人潮中。
就在十分鐘前。當看到父親抱着厚厚的一疊報紙，挨家挨戶地一份一份投遞的時候，允浩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居然懷疑自己的父親出軌。他居然懷疑每天早上四點鐘起床送報紙的父親出軌。
他覺得躲在拐角處偷看的自己，就是一個讨厭的傻瓜。
現在，他應該回家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剛剛從被窩裏爬出來的樣子，和家人一起吃早餐，目送父親出門去上班。
可是，一時間,他卻邁不開步。
姜檸和趙承彬就站在他的身邊，一言不發。他們也是一樣驚訝和茫然。
長這麽大，允浩還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心情。
電視裏說的什麽“金融危機”，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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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浩眨眨眼睛。冬天的風吹得他的眼睛有些酸澀。
父親最近不愛開車了，說是為了鍛煉身體，堅持更早一點出發走路或者搭公共交通去上班。也突然說自己不愛吃肉了，說是不想步入中年發福的不歸路。原來，這些都只是經濟困難的狀況下，他若無其事般找的借口。
允浩和智慧的生活費沒有被克扣半分，允浩提起畢業旅行的事情，父親也是二話不說就同意。
雖然電視新聞天天報道什麽什麽公司倒閉，多少多少工人下崗，但對于允浩，他一直懵懂地覺得，那只是遙遠的新聞，是別人的生活。
可現在，允浩第一次發現，這個可怕的“金融危機”，是真真切切地在影響自己的生活。
父親的公司，難道也倒閉了嗎？否則，他何以需要這般，每天偷偷早起來送報紙補貼家用？
這麽多年來，鄭家雖然算不上什麽富商大賈，但靠着鄭爸爸經營的公司，日子一直過得安穩富餘。
這是第一次，允浩為金錢感到不安和恐慌。
“允浩……”姜檸看着發愣的允浩，有些擔心地叫了他一聲。
她沒有叫學長，更沒有叫Oppa。下意識的擔心之下，脫口而出的就是個簡單的名字。
他現在，就只是一個茫然的小孩子。
姜檸也和允浩一樣，若有所思地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
她覺得自己似乎能明白一點允浩內心那言說不清的感覺。
對自己過于弱小而無能為力感到懊惱，對自己無端懷疑父親感到愧疚，又為自己擁有這樣堅強有責任心的父親驕傲。
還有……因為第一次窺探到成人世界的真實和殘酷而有點發懵。
自己以後，也會成為這樣匆匆人潮中的一員嗎？
姜檸只能稍稍感同身受一下允浩的這份疑惑。
而由一個擁有高度責任感的父親帶來的，身體力行的榜樣作用，姜檸卻無法體會了。
她失去父親太早，也缺失家庭的完整和溫馨。
她也不是一個男孩，不能夠明白允浩此刻心中，對于“如何做一個真正的男人”的初現雛形的理解。
姜檸只能自作主張地，将允浩實質上更加複雜的心情簡化為特定的哀傷，輕輕喚了他的名字，試圖給他安慰。
“允浩……”姜檸又叫了他一聲。
趙承彬也不再嬉皮笑臉，而是鄭重地拍了拍允浩的肩膀。
允浩卻忽然笑了。
不像是強作樂觀，因此姜檸和趙承彬忍不住疑惑地對視了一眼。
“下雪了。”允浩微微仰頭，輕聲說道。
姜檸眨眨眼，果然，空中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飄起了小小片的雪。
姜檸仰起頭，盯着灰蒙蒙的天。
每次下雪，姜檸都喜歡這樣仰着臉對着天。
她知道這樣做，冰涼的臉蛋會更冰，而且樣子看着特別傻氣。
但是姜檸還是很喜歡這樣做。
紛紛揚揚的雪花，迫不及待地往她的眼睛裏闖。
仿佛争先恐後地要墜進她的心靈。
姜檸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能在雪天鼓起莫名的勇氣。
覺得寬慰又欣喜。整個人都會感覺平靜而有力量。
姜檸輕聲喃喃：“又下雪了。”
飛到韓國的那一天，上海下了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雪。
其實不過隔了數月的時間。
再見到雪，卻換了一個國度，變了一種心情。時間也早已悄然跨入了一九九八年。
姜檸跟着笑了。
回身看趙承彬，他臉上也挂着一樣的笑容。
雪果真神奇。
又下雪了。
允浩在心裏重複着這幾個字。
眼前的小女孩，仰着臉帶着笑，眼中卻有着他尚未讀懂的顏色。
他忽然想，她曾經見過多少場雪，又曾經多少次，一個人這樣傻乎乎地仰着臉呢？
他也忽然更明白了一點父親的心情。
明白了他每日這般奔波，卻從不抱怨辛苦，從未流露出沮喪，是因為內心有很想守護的愛人和家庭。
快成長為一個男人吧，鄭允浩。
他也仰起頭，用臉去迎接紛紛墜落的雪花，無聲地對自己說道。
她以前看了多少場雪，他已經沒辦法知道了。
但未來的每一場雪，他都希望自己能站在她身邊，安靜地一起迎接和面對。
雪和人生，他們都要慢慢學會面對。
02
按照趙承彬原先的打算，他是準備自己掏錢，帶上姜檸和鄭家兄妹，一起飛去其他地方以補償畢業旅行泡湯的遺憾的。
可是自那日跟蹤小分隊行動之後，姜檸和趙承彬甚至都鮮有機會約允浩出去吃個飯。因為整個假期，允浩白天要在一家咖啡廳打工，晚上要學習中學課程，根本沒有空餘時間。
而且，允浩還特地叮囑姜檸和趙承彬，不能把自己打工的事情告訴自己的家裏人。于是，姜檸和趙承彬在允浩打工結束後要見他，還要裝出大家剛剛玩樂了一天的樣子，背着書包到允浩家一起學習功課。
“哥哥，你們白天出去玩為什麽不叫我？”在允浩幾乎天天失蹤了一段時間後，智慧終于忍不住抱怨了，“爸爸媽媽都去上班了，我一個人在家很無聊啊。”
趙承彬故作嫌棄地沖智慧揮揮手：“哥哥們要和女朋友約會，帶上你這個小電燈泡幹什麽？”
智慧氣得鼓起臉：“那姜檸為什麽能一起去？”
趙承彬一臉壞笑：“我說了，這是哥哥們和女朋友的約會，姜檸自然就是哥哥的女朋友啊。”
“啊？”智慧将信将疑，用帶着小興奮的八卦眼神詢問姜檸，“你跟我哥哥正式在一起了？”
姜檸的臉又要紅：“你聽趙承彬這家夥亂說。”
她一着急就完全不管長幼輩分，一口就是一個“趙承彬”。
智慧又悶悶地撅起嘴：“就算在一起了你們也要帶着我玩啊！”
沒法子，姜檸只能常常在白天陪着智慧一起寫作業，看動漫，以減少她的懷疑和不滿。
“允浩學長，”趁智慧離開允浩的房間去拿水果的空檔兒，姜檸看着虛掩的門，忍不住輕聲問，“你怕叔叔阿姨反對打工的事情，所以一直不說，這我可以理解。可是，你為什麽要這樣處心積慮地瞞着智慧呢？”
允浩正在埋頭算一道數學題。聽到這一問，并沒有立時作答。
姜檸隐約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讓允浩不想回答的問題，見沒回應，便只抿了抿嘴沒有繼續追問。
智慧端着切好的水果進來，幾個人剛吃完，鄭媽媽又來招呼大家去吃剛切好的米腸。
一聽到有吃的，趙承彬和智慧總是像賽跑一般下樓去。
姜檸和允浩留在屋裏準備收拾吃水果留下的垃圾。
“你先去吃米腸吧，我來收拾，哪兒有讓你動手的道理。”
姜檸被允浩趕到一邊，卻也不急着下樓，只是乖巧地站在一邊等他收拾完。
允浩的房間裏放了一只飲用水的桶，裏面裝了許多硬幣。這是允浩最近新養成的習慣，把打工賺的錢和平日的省下的零花錢通通兌成硬幣。
姜檸看着飲用水桶發呆。
“那個錢是為智慧的畢業旅行攢的。”允浩解釋道。
“嗯……”
放棄了自己的畢業旅行，卻在為妹妹的畢業旅行攢錢嗎？
姜檸想誇允浩是好哥哥，卻又覺得太刻意，最後只這麽嗯了一聲。
允浩端着托盤跟在姜檸身後，二人一前一後下樓去。
“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要瞞着智慧對嗎”
“嗯？”姜檸停住腳步，“哦……對。”
允浩走到姜檸前面，背對着她。
“如果你沒有事先知道這一切的話，我也會處心積慮地瞞着你的。”
也會處心積慮地瞞着她？
姜檸正在思索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允浩已經邁開了腿，向樓下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首爾26號初雪。太困了，最後有些偷懶。胡亂就寫了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