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禮,家人,和奶油玫瑰
戴莉推開小祈禱室的門,一眼就瞧見“克萊爾”正認認真真對着鏡子,指尖捏着極細的鵝毛筆,就着提燈的光給自己畫眼線。
她不由得仔細審視了幾眼鏡中少女臉上的妝容,然後發現自己必須得承認……這手化妝技術無懈可擊,“她”比起素顏時又多添了幾分明麗。
“我還以為你會需要一點幫助,”“看門人”女士聳了聳肩,目光掃過桌面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結果你可能比我都還更專業。”
“專業無論何時都是好的,”克萊恩勾完了線條,把手裏的筆擱在眼線膏的小罐子上,對着鏡子眨了眨眼——很好,金棕色和她的頭發眼睛很配——接着翻出一支平頭的小刷子開始給自己刷唇彩,“準備充分能讓很多事情事半功倍。”
戴莉瞄着“她”穩得沒有絲毫顫抖的手笑了笑:“緊張嗎?”
“……有點兒。”
“畢竟這可是絕大多數……人一生都不一定有一次的經歷。”她故意模糊了語句中間的某個字。
“女士你就別嘲笑我啦。”克萊恩苦笑一聲,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長可曳地的白色婚紗,織物的中間似乎還點綴着材質不明的銀色星光,“比起緊張……一般的姑娘們結婚要穿這種裙子還要戴面紗,到底是怎麽才能不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的?”潛臺詞:如果不是我是小醜……
“‘一般的’平民女孩們可買不起這種規格的婚禮服,”年長幾歲的女性前輩甚覺有趣地勾了勾嘴角,“你就當這是員工福利吧。”
“……我等下不能陪你一塊出去,”戴莉陪着“準新娘”聊了會兒天,忽然惆悵地嘆了口氣,“不管從什麽角度說我都沒有立場。”
為了上到地面不顯得突兀,這位“值夜者”今天換上了款式更像神職人員的長袍,并且沒塗标志性的冷色調胭脂,只淡淡畫了點兒藍紫色的眼影。這讓她看上去年輕而蒼白,更接近于她的真實年齡——作為一位教會體制內的序列5來說,她實在已經年輕得過分了。
克萊恩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沒關系的,”少女偏頭笑了笑,“你願意來陪我這一會我已經很感激了?”
“因為……”戴莉仰起頭,閉了閉眼,“我想單獨祝你們幸福。”她悄聲說,“你們一定得幸福。”
★☆★☆
……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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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恩戴上手邊的發冠和面紗——說真的,女孩們的首飾實在有點兒沉——又把擺在桌腳的捧花拿過來抱在手裏,站起身走出了祈禱室。
用來給準新娘做準備的小小空間位于聖賽缪爾教堂靠近大門的一角。而此刻,沿着教堂正中央的走道兩側,來賓們正在逐漸聚集起來;多數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常禮服、警察制服或者教會的服飾。
這說不上是一場完整的婚禮。克萊爾·莫裏亞蒂沒有親人——她唯一的哥哥依然下落不明,沒有人會陪伴她走完開啓新生活前的最後一段路,沒有人牽着她的手将她交到另外一個即将共度一生的人手中。沒有關系親昵的少女好友擔當伴娘,沒有親朋好友家可愛的孩子作為花童。面前這條通向璀璨星光的道路上,她的身前、身側和身後都空無一人。
——但在走道的盡頭,許多人在等待着她。酒紅色長發的姑娘穿着黑底白格的制服短裙,将幾個男同事擠到一邊,自來熟地沖她快樂招手;金發藍眼的女士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茍,就像一位模範觀禮賓客的代名詞,身邊站了位長相有八分相似的男士,也許那是她的兄弟。戴莉占據了左手邊最靠布道臺的位置,全身裹在黑色的袍子裏,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她正對面的右手邊則是倫納德如今的隊長,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士——乍看去發際線倒是還沒有面臨嚴峻考驗——此刻正一臉嚴肅地對準新郎叮囑着什麽。在他們身後,在布道臺的側後方,擺着一個半人高的巨大蛋糕,上面用奶油雕滿了重重疊疊的玫瑰圖案。
而今天的男主角,倫納德·米切爾先生,二十年一遇地穿齊整套禮服還戴上了禮帽,經年淩亂的半長發也梳得服服帖帖——這令他的帥氣值又上升了至少十個百分點,連克萊恩身為正牌戀人都忍不住腳步稍停想要再仔細看看。年輕又英俊的準新郎身着主體黑色的雙排扣長禮服,袖口和衣角符合身份地點綴了一些殷紅,同為黑色的修身長褲和皮鞋則襯得他身材高挑挺拔;禮服外套裏面是潔白的襯衣和同色馬甲,領口處按照魯恩傳統婚禮的習俗別着一朵鮮花:後者他選擇了奶白色的玫瑰,和新娘手裏的捧花保持一致。
……果然臉好穿什麽都好看,連領口簪花這麽騷氣的穿法都能讓他顯得風流倜傥。
克萊恩在內心小小腹诽着。與此同時倫納德終于結束了被訓話擡頭轉向走道這邊,目光落到了拖着長長裙擺緩步前進的身影上,一張俊臉仿佛瞬間被光點亮;明明還隔着老遠,克萊恩卻覺得自己讀到了那雙碧綠眼眸裏跳躍的興奮欣喜還有三分戲谑:
——趕緊過來呀給你靠近了看個夠。
……自戀狂。克萊恩忍不住又編排了他一句,臉上卻也不由自主被感染得露出笑容;少女伸手微微提起裙擺,加快了步伐,最後幾乎是小跑着朝前而去——
——回到他曾經被迫離開、如今卻将重逢的人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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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人在舉行婚禮?”
班森·莫雷蒂一只腳跨進教堂的門口,停頓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鬓角所剩無幾的頭發,又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雖然說我們來得是晚了些,這會已經快中午了……”
……可什麽人有資格在聖賽缪爾教堂舉辦婚禮啊?挽着哥哥胳膊的梅麗莎·莫雷蒂內心也轉着同樣的疑問。
“來都來了,我們過去看看吧?”班森轉頭詢問妹妹的意見。
梅麗莎點了點頭。
他們悄然加入了觀禮的隊伍。這時隊尾也已零星多了幾個穿着日常服飾的人,和前排清一色的漆黑禮服隊伍風格迥異,約莫也是原本來教堂祈禱的一般民衆。
梅麗莎踮腳去望布道臺前的新人,一看之下卻忍不住“咦”了一聲。
“怎麽了?”站在她後面的班森問。
“……不是……沒什麽,”梅麗莎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班森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什麽了?”班森露出丈二狒狒摸不着頭發的迷惑神情。
……他大概是真的不記得了。梅麗莎無聲地嘆息。
她當然不會為此責怪她的哥哥:盡管那件事之後他們獲得了足夠一生衣食無憂的經濟來源,但班森依然拼盡全力地學習、工作和照顧妹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給這個家創造更好的條件。她知道,那是他沖淡悲傷的方式……身為一家之長,他不會也不可能停留在原地。
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正如同她永遠不會丢棄夾在随身筆記本裏的那三張再不會用上的戲票;而作為“那一天”的組成部分——她當然也不會忘記給他們帶來噩耗的那個人。
——那個黑發綠眼、臉色慘白的年輕人,如今正站在布道臺前,牽着即将成為他新娘的女孩的手,接受主教和在場賓客們的祝福;他英俊的臉上容光煥發,笑容純粹沒有一絲陰霾,和梅麗莎記憶裏幾乎判若兩人。
他們離得遠,聽不太清臺前的人們在說些什麽。宣讀誓詞的環節似乎剛剛結束,前排的觀衆發出善意的起哄聲,新郎轉過身揭起新娘的面紗,捧起對方的臉,親吻她——
一陣冰冷緩慢地流過梅麗莎的脊背。
在飄揚的白色半透明的面紗下,她看見了半張似曾相識的臉。
在理智來得及将所有信息排好順序之前,巨大的、無可抵禦的悲傷就重重撞在了梅麗莎心上。
一瞬間她甚至以為自己會腳一軟坐倒在地——可是沒有。她只是下意識地咬住嘴唇,防止自己發出任何不該發出的聲音,眼眶卻漸漸紅了。
……這可以解釋一切。她回憶起那雙綠色的眼睛,敲開她的家門時,冰冷而沉寂得像一潭死去的湖泊;他下葬的那天……擡棺的青年失魂落魄地站在墓穴前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仿佛他的一部分也已随着逝者一同消亡。
可是為什麽呢?她朝記憶中的倫納德·米切爾無聲大喊,你為什麽還能選擇牽起其他人的手?如果你一直……思念着他,這樣做又将這個可憐的女孩置于何地?而如果你真的……重新愛上了別的人,不再沉溺于失去他的痛苦,那當然也……也是你的自由……
……可他這麽好,克萊恩他這麽好……你又怎麽舍得忘記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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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臺上的男主角當然沒法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經被名偵探梅麗莎看破,他只是單純地看見了莫雷蒂兄妹,并因此突然陷入驚恐。
——你的哥哥妹妹怎麽會在這?趁着近距離接觸別人難以察覺,他松開克萊恩時瘋狂沖對方打眼色:現在要怎麽辦這是不是有點劇本超綱了?!他們看見你臉了沒??
克萊恩抿了抿嘴。白色面紗垂下,重新遮住了“她”的細微表情。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他想。
——我精心編織了劍走偏鋒出人意表的故事。然而永遠要記得,總有不知道是誰的存在可能比你棋高一着……雖然,這個巧合并不算壞。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巧合,不同人的視角被時代的洪流裹挾和折射,零散拼合在一起,組成微不足道但完整的——克萊爾·莫裏亞蒂虛構的人生。那麽其他人呢……?
感受着體內魔藥的變化,身着婚紗的少女退開兩步,接着安靜轉身,面對着教堂裏的來賓,捧起了手中奶油色的玫瑰花束。
……對于一位高序列的“小醜”來說,哪怕隔着二三十米的距離,将不算沉重的捧花準确扔進特定的某個人懷裏也是輕而易舉。
——我的思念,我的感情,我寫下的那些信……沒有絲毫虛假。我的妹妹……
……我只能這樣遙遠地祝你幸福。
希望你們都會幸福。
——————奶油玫瑰 END——————
Epilogue
“日安,隊長,新年快樂~”
1351年的第一天,辛迪捂着嘴按住小小的哈欠,照常走進了“紅手套”的休息室。
她的隊長索斯特也一如往常坐在桌前,扶着額頭挨個檢查面前的文件材料。這真的不能怪他,辛迪想,隊長一直以來都是靠實戰積攢功勳的,讓這樣的人處理文書實在是揚短避長……我們什麽時候能有個能幹的內勤啊?
聯想起差點拐騙到手的某位女孩和快樂休假中的年輕同事,她忍不住嫉妒地嘀咕了一聲。
“有什麽重要或者有趣消息嗎?”
“這個也許算是你們想聽的有趣消息。”
望着休息室裏癱了一屋子散發着新年綜合症氣息的下屬們,索斯特挑了挑眉,從成堆的電報裏抽出一張,一本正經開始念:
“迪西教會分部訊,‘紅手套’成員倫納德·米切爾攜其妻協助破獲當地的連續殺人案件,并逮捕兩名作案的‘冷血者’……”
“噗!”
房間裏響起此起彼伏的噴笑聲,并随着朗讀聲最終連成了一片哈哈大笑。
“所以那家夥最終并沒有真的休成假,不是嗎?”
面對充滿同事友愛的靈魂發問,索斯特聳了聳肩,把電報扔回桌上高高的紙堆裏,露出一個“我哪知道”的高深莫測的笑容。
★☆★☆
另外一邊。
“倫納德·米切爾!我們出來旅行是要出門玩不是讓你換個地方不下床的……!”
“好的,沒問題,我夫人說得都對,昨天街角那裏有家海鮮飯的餐廳看上去還不錯,不如等下中午一起去嘗嘗?”
“…………(譴責的注視)”
“吃完飯我們再去買兩個芒果奶油冰淇淋。”
“……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