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貴妃
鄭娥興奮的很,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了眨,笑着道:“玩打仗游戲啊。”
皇帝打了一輩子仗還沒聽過有打仗游戲,不由一怔,頗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再問卻見着蕭明钰領着弟弟妹妹上前來見禮。他便先把懷裏的鄭娥放在地上,含笑看着幾個小兒女,撫了撫二公主的頭頂,問了蕭明钰一句:“晚膳都還沒用,在玩什麽呢?”
蕭明钰微微擡頭,唇角一揚便恭敬的應聲道:“聽五弟說,今日太傅午後教的乃是‘若領三千玄甲,何以敵十萬人’,兒臣閑着也是無趣,索性便叫幾個弟弟妹妹一同演練了一場。”
皇帝聞言,神色之間倒是顯出幾分微妙來:“……是說虎牢關之戰?”他頓了頓,挑了挑眉便道,“既是演練,三路大軍,你們如何分配?”
虎牢關之戰乃是熹元元年,皇帝登極之後的事情了。其時,周軍據關西,鄭得河南,夏得河北,頗有三足鼎立之勢。皇帝攻下熙朝帝都長安後便調整人馬,先領八萬大軍親征鄭國,步步進軍包圍鄭國東都洛陽;其後,夏軍十萬人增援鄭國,皇帝便親率三千玄甲精兵為前鋒前往虎牢關,于此大破夏軍,最後夏軍唯有百騎逃遁,此後再破洛陽。
也正因如此輝煌顯赫的戰果,虎牢關之戰天下皆知,皇帝當時甚至還不滿三十,卻先後平定鄭、夏兩國,終于得以一統北境,廓清宇內。
被問到這個,蕭明钰亦有幾分羞赧,垂頭摸了摸鼻子,小聲道:“我領周軍圍攻洛陽,二娘和阿娥領鄭軍守洛陽,五郎領夏軍于河北。”
“唔,你倒是會選!”皇帝不由莞爾,他一拂袖便推了幾個小的往前走,口上道,“走吧,你們玩你們的,叫朕也瞧瞧你們的本事。”
結果自然是蕭明钰贏了——他到底已有八歲,已明事理,鄭娥尚且懵懵懂懂,五皇子和二公主亦是半懂不懂,所以蕭明钰以大欺小起來簡直不要太容易。
皇帝坐在一邊,樂呵呵捧着茶盞看着他們幾個小的玩鬧,瞧着他們吵吵嚷嚷的模樣,他心情頗好,想了想便招手把鄭娥和二公主喚道到前來,一手抱一個,皆摟在膝上,低着頭在她們頰邊親了親。然後,他才對着兩個兒子笑了笑:“行了,別鬧了,朕和你們說這戰究竟是如何勝的……”
蕭明钰頗是受寵若驚——天底下還真沒有幾個人能有幸聽皇帝親自來說虎牢關之戰。世人多重嫡長,皇帝最看重的自然也是太子,縱是最忙的時候也不忘親自教導,而似蕭明钰這種“生不逢時”的當然就沒有這般的好待遇。
皇帝側首令宮人把幾個孩子弄亂了的沙盤整理整理,又叫拿了一張地圖來,提筆在上面分別畫了幾個圈:“鄭軍在此…夏軍在此……我們周軍在此……”
皇帝一手抱着二公主,一手抱着鄭娥,緩緩道:“此戰天時地利人和皆有,朕每每思之,都道天意在朕。其時天下三分,我軍親征鄭國之時,亦曾有慮倘鄭夏兩國合而攻周又當如何。”
蕭明钰微微蹙眉,沉默片刻便道:“諸國之間,從無情意,唯利益爾。夏國坐視我軍攻打鄭國,必是存了‘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想法。”
皇帝點點頭:“你說的對,此時觀之,可知夏國何其短視。然而,朕卻以為夏軍思慮無錯,只是時機稍縱即逝,夏國到底還是來晚了。”他倒有些詫異兒子小小年紀便能想到這個,不過側頭看了看窗外便知道時候不早,想着還要用晚膳,也就不再多啰嗦,反倒簡單明了的略說了幾句,“鄭軍上下皆是江淮精銳,只因被我軍圍困于洛陽孤城,兵疲糧盡,已顯敗象——倘夏國早來數月,鄭夏內外夾擊,我大周統一之業恐要功敗垂成,彼時吞鄭攻周還是合鄭攻周,皆決于夏軍。”
“至于虎牢關三千玄甲何以破十萬夏軍,當有三點……”皇帝不疾不徐,緩緩言道,“一者,虎牢易守難攻,我軍以逸待勞,此乃地利;二者,《左傳》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軍先以小勝揚我軍之勢,再以小計誘軍來戰,自早到午,耗其士氣;三者,朕有玄甲精兵,以一當百,足可引以為刃,撕破夏軍外圍,直取主帥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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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钰仰頭看着坐在那裏的皇帝,望着他燈光之下高大英挺的身軀,猶如山岳一般可靠。他胸口的心跳忽而跳的更加厲害了,生出幾分複雜而又莫名的感覺,既是自豪驕傲又是自慚。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着:若我長大了,不知可否如父皇一般英明神武。他心裏這般想着,嘴裏倒是不禁接着引了一句:“依兒臣看,此戰之勝,亦是因為夏國并無如父皇一般英明果敢之君,當斷而不斷,錯失良機。”
好聽的話,皇帝也是愛聽的,更何況是兒子說的。皇帝哈哈大笑,這才從軟塌上站起身來:“就你會說!好了,再不去用晚膳,你母後就該來擰朕耳朵了。”
許皇後果真已在等着了,見着皇帝左手摟着鄭娥,右手抱着二公主,袖角還牽着兩個兒子,左支右绌,她不禁失笑,睨了皇帝一眼:“這是趕羊回來了?”說着,又嗔他道,“這都什麽時辰了,偏你還帶着幾個孩子瞎玩,倒是叫我空等着!”
皇帝滿把懷裏的人放下去,順手拍拍蕭明钰的肩頭,連聲道:“好了好了,趕緊用晚膳,再拖下去,你們母後今晚該不讓朕上榻了!”
許皇後本想板着臉,可又實在耐不住皇帝這什麽話都敢說的流氓德行,只得用帕子掩了掩面上紅暈,重又把話給咽了回去,趁孩子沒注意的時候方才擡起頭瞪了眼皇帝。
皇帝與許皇後領着幾個孩子用晚膳,其樂融融,一派歡喜的模樣,時不時還能聽到鄭娥或是二公主撒嬌的聲音。謝貴妃的蓬萊殿卻安靜得很,內侍宮人皆是垂首屏息,只能看見重重的簾幕垂落下來,不聞佩環之音,只見宮人蓮步輕移時微微擺動的裙裾。再往裏去,內殿裏挂了一卷珠簾,乃是上好的南珠,蓮子一般的大,皆是一般大小,圓潤飽滿,珠光盈盈。
雖是寒冬時節,可內殿卻猶如暖春一般,赤金瑞獸香爐的獸口處生出袅袅的香霧來,暖風過處,暗香徐生,如蘭似麝。
謝貴妃産後體虛,至今也起不來床,如今亦是令人在後頭墊了個芙蓉色的軟枕,徑自抱了一條薄被,靠坐在榻上。
殿外已是夜色沉沉,星光墜地,滿地皆如水銀浮動,殿內早已點了明燈。那盈盈一點明光,落在謝貴妃的面上,卻猶如照在明月上,反倒被她灼灼的顏色奪了光彩。
宮裏的美人總是不缺的,世間亦有各色美人,環肥燕瘦,各得其美。然而,哪怕是宮裏那些自視甚高的美人,都不得不承認:謝貴妃确是世所罕見的絕世美人,宮內無人能及。且謝氏雖已育有一子一女卻也方才二十有五,尚是容貌盛時,猶如明月皎皎照人,使人一見而生悅。她此時坐在金殿之中,恰應了那句時人所說的“美人芙蓉姿,狹室蘭麝氣”。
“陛下那裏,還有什麽旨意?”謝貴妃一貫都是溫聲細語,聽上去語聲溫柔,仿若花蕊裏的露珠,細生暗香。
站在榻邊的莊嬷嬷垂了頭,低聲禀告道:“陛下貶容充儀為容婕妤,令大公主閉門思過一月,大公主邊上的兩個伴讀皆叫趕了出去,另讓皇後再選;至于王昭儀,則是說她‘忤逆君上,君前失儀’,罰俸一年,讓她閉宮抄寫《女戒》百遍。”
謝貴妃美玉一般纖長柔細的長指輕輕的扣了扣榻邊的木案,輕笑了一聲,猶如枝頭黃鹂一般的悅耳動聽:“百遍,這得抄到什麽時候?有太後在,王昭儀這一時半會自也不會有事。看吧,再過些日子便是太後壽辰,想來也關不了王昭儀多久。”她指尖輕輕扣了扣,似在深思,許久方才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可惜鄭娥沒死。
倘若鄭娥死了,皇帝必是不會輕饒過王昭儀,王昭儀所出的二皇子難免要受牽連。至于皇後……鄭娥到底是在皇後的立政殿出了事,多少也是立政殿宮人的失職,皇帝就算不遷怒,帝後之間亦是要生出隔閡來。皇帝眼下只有六子:太子、四皇子、五皇子乃皇後所出;二皇子乃王昭儀所出;三皇子素不得寵;只有六皇子……
謝貴妃想到兒子,勾畫的極其精美的黛眉微微蹙了蹙,不一會兒便聽到外頭傳來的腳步聲。
只見宮人彎腰掀起簾子,六皇子踩着鹿皮小靴,歡快的從外頭跑進來,忽而一聲便撲到了謝貴妃的懷裏,揚起那張如珠似玉的臉龐,笑着喚道:“母妃……”
謝貴妃面上不覺帶着一絲溫柔的笑容,燈光之下,竟是猶如觀音一般靜而美,柔且慈。她一面拿了帕子替兒子拭汗,一面柔聲嗔他:“看你這一臉的汗,去哪兒玩了?你妹妹方才哭累了睡下,你這般慌慌急急的,小心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