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事
何淼淼是昔年南朝尚書何以修的獨女,蕭然十六歲那年雨夜裏,領淩睿之命所屠的就是當年榮極一時的何府。
淩睿是故去的元皇後所出,雖非長子卻是嫡出,新皇後生育的四皇子與他年歲相近,十五六的時候就借着母後的出身和老皇帝的寵愛頗攬風頭,淩睿自能接觸朝政就留心官場局勢,他既要和這個四弟争人脈,又不能争得太顯眼。
彼時國相之位空懸,何以修是炙手可熱的人選,淩睿便一心招攬希望他能為己所用,何以修是滿南朝有名的才子能人,清廉剛正,文人傲骨,蕭然跟着淩睿去過好幾次何府,力争賢士的淩睿在屋裏和何以修煮茶論道談抱負,他在門外廊下抱劍而立跟穿着粉色小羅裙的何淼淼大眼瞪小眼。
八年前的何淼淼只有十二歲,個子很矮的小姑娘是何以修的掌上明珠,雖是女孩卻上樹下河無一不精,學文學武學琴學劍,何淼淼是天生的好記性,滿腹經綸背得過比她大出許多的書院弟子。
何家世代為官為商,子輩衆多,何以修不是掌家的嫡母所生,論輩分算是何府的五公子,他一貫低調內斂不喜人情交際,在名列皇榜前三進入殿試之前,大多數人甚至都不知道他長成什麽樣子。
何以修的發妻雖然是沾親帶故的皇親,但本家早已凋零沒落,對于未中功名的何以修來說這算一門中規中矩甚至還有點高攀的親事,然而等到他不滿而立就位及尚書的時候,縱使他自己沒覺得不妥,何家也生出了更多的貪心。
蕭然只知道何以修是個非常清雅溫柔的儒生,放眼整個南朝的王公貴族,他所見過的對妻子忠貞不二的人,只有何以修一個。
何以修的妻子在生何淼淼的時候受了罪,身子一傷再怎麽調養也沒有起色,正妻只育一女還不能再生,這般情況給了何家充足的理由,族親長輩們借此紛紛讓他納妾甚至休妻,就為了攀上更高的親家飛黃騰達。
何以修雖為文人書生卻異常堅毅,他攜妻帶女出府自立門戶,然而不過兩栽,他的妻子到底是撒手人寰,只留一個還走不利索路的女兒和他相依為命。
十六歲的蕭然看不透這些林林總總的複雜局勢,淩睿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他單純的相信未來的淩睿一定會是個好皇帝,他覺得淩睿幾次三番不帶任何車馬随從,屈尊纡貴來何以修府上拜會就已經是極其禮賢下士的愛才表現了。
他甚至篤定何以修很快就會站到他們這一邊,成為淩睿争儲路上的一大助力,可事實并非如此,偌大的何家站去了四皇子那一邊,自立門戶的何以修雖沒有明确表态,但也徹底回絕了淩睿提出的合作,就連何以修的府門護院也知道凡是景王府的人一律推脫不見。
那時的淩睿成了都城裏最大的笑話,四皇子踩在他頭上耀武揚威的張揚了好些日子,直至有案稱何家貪贓枉法犯上作亂,蕭然暈頭轉向的跟着刑部人手四處追查,待他回王府的時候,淩睿便下了那道密令,讓他和其他影衛一起去屠了罪大惡極的何家。
淩睿密令中的何家不僅僅是那個院落層疊人丁興旺的何府,還有那個只剩一對父女的尚書府,蕭然手中的劍卷了刃,傾盆而下的雨水洗不掉他身上的血跡,何以修的府邸離何府有三條街,他提着淌血的鈍劍躍進院牆時,主屋的燈火明黃,處理了一整日公務終于得閑的父親正在給他的小女兒縫一個醜兮兮的布老虎。
與蕭然一同行動的影衛沒有絲毫猶豫,手起刀落血濺半榻,何以修死前似乎認出了蕭然,他沖着蒙面的黑衣少年張了張嘴,無法發出聲響的喉嚨裏湧出了很多暗紅色的血水,暈濕了他手中的針線和布偶。
尚書府的肅清由影衛們分頭來做,蕭然獨身一人找到了何淼淼,天資聰穎的女孩覺得院裏響動不對就捂着嘴巴藏去了衣櫃裏,蕭然隔着木板也能聽到女孩微乎其微的啜泣聲,他用劍尖抵着櫃門的縫隙,一向平穩的右手前所未有的顫了許久。
何府有一忠心耿耿又武藝高強的護院, 那人拼死殺進小主人的閨院試圖帶她離開,蕭然失魂落魄的揮劍招架幾下就被他一腳踹中當胸嗆出血來,高大忠厚的漢子借機拉開櫃門帶着何淼淼逃命,蕭然一路追至城外深山,落得滿身傷痕。
他第二天夜裏才得以借着夜色回到景王府向淩睿禀報何淼淼與那男子皆已墜亡山崖,淩睿見他一身狼藉本還信他,待派人去尋屍骨不得的時候才開始懷疑是他蓄意将人放走。
蕭然因而吃了一頓鞭子,他裸着半身跪在青磚上被淩睿親手抽得皮開肉綻,本就傷痕慘烈的身上一時間連塊好肉都不剩,三指粗的鞭子抽裂單薄的皮肉,他挺着脊骨不避不辯,硬生生了挨了十餘下。
淩睿到底是對他有些情意,再者左右只是一個女娃一個護院也翻不出天去,撒了火之後淩睿就停了手,蕭然養背傷的那段時間淩睿還去了他在偏院的住處看他。
那是貴為景王的男人待他最溫柔的一段時間,蕭然記得自己還曾抵在淩睿的肩頭啞聲嗚咽,及冠的皇子将性器送進他體內馳騁抽插,他記得淩睿撫着他的鬓發哄他将腿張得再開一些,他傷及整片腰背,每承一次貫穿就是筋骨挫裂的疼痛,淩睿咬着他的咽喉誇他做得很好,加封過的年輕皇子錦緞華袍,蕭然溫順的分開腿根躺去床裏,淩睿罕見的吻了他的唇角在他耳畔喃喃似的說着不知是給他聽的,還是給自己聽的字句。
蕭然記得淩睿說只有做成了何以修這件事情才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他呢喃争辯着何以修是清官好人,然而淩睿扶着他傷痕累累的脊背和他說,阿然錯了,何以修無論是好人壞人,只要不能用就要殺。
最後一次的時候他在意識模糊的間歇問了淩睿一聲“那我呢”,回應他的是淩睿稍稍一頓的動作和一聲略顯喑啞的低笑。
那是淩睿為數不多的允許他在床上射精的一次情事,他渾渾噩噩的陷在床裏崩開了傷口,昏厥之前他聽見淩睿告訴他十四是不一樣的,他還因而事後太過凄慘而得到了一個纏綿的親吻和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也正是那聲承諾,他才又忠心耿耿的為淩睿出生入死那麽多年。
“那年我去關口那片原上打獵,小三水她藏在一車幹草裏,帶着她的大人一路上傷勢反複,沒到狄安就死了,我和海力斯輪流問她好幾天才哄着她開口。”
休戈擡掌撫了撫蕭然的脊背慢慢解釋,他環着蕭然的腰幫他把急促的呼吸平複下來,蕭然是最不适合生活在皇族官場的性格,當年他就看透了一點。
休戈後來幾經打探才得知何淼淼是何以修之女,何家倒塌傾覆的消息傳到了北原,休戈知道是淩睿下得黑手,以他所知的那個景王是絕不會心存善念放過何以修的血脈的,他腦海裏轉念就出現了蕭然,休戈固執又堅決的認定這個孩子一定是蕭然救下的,只有他的蕭然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何淼淼到底只是個孩子,幾經輾轉之後恍若驚弓之鳥,他和海力斯帶着個小姑娘笨手笨腳的照顧着,何淼淼在南朝就算個子矮的,到了北原更是顯得只有七八歲,等回到昭遠王宮的時候他那個一向腦子裏缺根筋的老爹還當何淼淼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南朝影衛私生的娃娃。
蕭然依稀想起當年那個護院在身形體格上确實有點像是北原人,他迎上女子明亮的杏眼,何淼淼并沒有半分被提及往事的傷痛,她仰臉歪頭沖着蕭然眨眼一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跟他在爹爹書房門外對視的場景。
“後來我和王上說是個黑衣服的小哥哥放了我,我連你叫什麽都不知道,王上卻信誓旦旦的認定了那個人一定是你。”
何淼淼在長相随何以修的比較多,她在北原歷練數年,面相上溫婉秀麗的不可方物,氣質上更有幾分不遜男子的灑脫幹練,她起身之後又對蕭然拱手行了臣子禮,目光澄明,言語清亮,“殿君,八年前你是救了我的,至于其他的事情,誰也控制不了,既已過去,就算追究,我也把它算在淩睿頭上。”
何淼淼語畢便打算離去,她玲珑心思,大抵能猜出來蕭然是個什麽脾性,她的言語表現只是個引子,至于怎麽寬慰平複那都是休戈的活,她也搶不得,總歸日後她大有報效報恩的時候。
她和休戈交換一個眼神就颔首轉身,臨出門前她突然想起來當年在她适應北原之後,休戈問她是不是想不遜男兒大展宏圖,她胸懷天下的答應了,後來就勤勤懇懇做牛做馬的操勞了好幾年。
何淼淼一腳踏出門檻一只耳朵直愣着挺着聽着屋裏的動靜,休戈那幾聲甜到發膩的阿然酸得她牙根癢癢,她懷裏還揣着海力斯的書信,她和她的意中人這些年來一直給休戈助理國事,搞得現在都沒能成婚。
她因此又提着裙子專程走回屋裏探出個頭補充了兩句,“對了——殿君,殿君——!你現在終于過來了,王上肯定沒有偷懶出城的借口了,你看着他親政個一年半載,就算是再救我一次吧。”
休戈尚未從殿君這個比王後悅耳許多的稱呼裏面回過神就被何淼淼反将了一軍,他只得笑罵一聲讓她趕緊走,再直接抱着蕭然去了議事廳的內室。
蕭然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回憶着那些往事,他很慶幸何淼淼能活得那麽好,他用一閃而過的善念救了一個人,遠隔千裏的休戈憑着一份執着的直覺替他照顧着這個死裏逃生的女孩長大成人。
但他還有太多沒有動善念的時候,他後來替淩睿殺過很多人,忠奸善惡,老幼婦孺,他是淩睿的一把刀,辯不出是非黑白,死在他手裏的人大有何以修那樣的忠良冤魂。
“阿然,阿然——別把自己往坑裏帶,你沒做錯任何事情,小三水不怪你,她爹也不會怪你。”休戈擡手拍了拍蕭然的臉,他心疼蕭然此刻蒼白的臉色,于是用兩只手撫在他面上特意搓了兩下。
“不止她,她…我放了她,但是後來…之後還有,我殺……”
蕭然的後半句話無疾而終,他被休戈按去矮榻上堵住了嘴,溫柔之至的親吻包含了安撫的意味,蕭然順從的放松身體張口迎他,修長的指骨動彈幾下,最終也沒能攀去他的肩上。
蕭然不止一次覺得自己手髒,他學武習劍,卻不是俠肝義膽的江湖義士,他沒有鋤強扶弱匡扶正道,被淩睿蒙蔽誤導不該是他脫罪的借口,他早已不是個孩童少年了,本應有自己思考的能力,他應該背負這些血淋淋的命債。
休戈牽了他的雙手十指相扣,蕭然恍惚的望進他深褐色的深邃瞳仁裏,新衣服的毛領子蹭着他的面頰,休戈用鼻尖幫他撥開,蕭然本能的稍一瑟縮,繼而就被他結結實實徹底壓住箍在身下。
“我幫你贖,阿然,你殺過一百個人,我幫你救一千個人,你殺過一千個,我就幫你救一萬個,我不逼你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放下,你心裏難受,我陪你贖到不難受的那一天。”
休戈啞聲娓娓道出一個長達數年的承諾,他在餘生裏的确言出必行,他憐惜蕭然這份負擔過重的善念,日後他舉兵攻過崇關連下南朝十餘座城池,浩蕩骁勇的北原軍隊皆遵他命,未傷任何一個無辜百姓。
後來的很多年裏,無論是北原南朝,還是其他諸國,休戈的仁慈一直為人贊頌,百姓盛贊他是明君賢王,只有蕭然知道休戈是在替他贖罪。
蕭然躺在矮榻上接受了這個荒誕又真摯的承諾,他仰頭與休戈相吻,指骨用力絞着男人蜜色的手指直到指節泛白,他從不信命與神佛,但從這一刻起,他信能遇見休戈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好運了。
他們吻到氣息淩亂衣衫褶皺,休戈先一步咬牙制住了難以遏制的欲望,他兜着蕭然的腰來回揉搓了好幾下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往他眉心印了個吻,“好了,阿然,我得先出去一下,我王叔該到了,他要是看我還沒開始處理政事,怕是真該打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