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故人
淩睿的母後在他幼時便死在了中宮,遺願是想讓他早早出宮立府,不受宮中其他皇子妃嫔的欺淩,老皇帝同元皇後不過是世家與皇權之間的聯姻,但元皇後和母家畢竟為他盡心竭力多年,淩睿又天資極佳,像極了老皇帝小時的模樣,故而也就備受寵愛。
老皇帝念及這麽多年虛無缥缈的夫妻情意,破例在淩睿八歲那年就允他出宮立府,賜珠冠玉頂,封了南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王爺,自後的數十年,景王府都是都城中榮極一時的存在。
淩睿初見蕭然就是二十餘年前立府的時候,他外公命人為他找來了十幾個孩子,每日學武學藝護他周全,蕭然是最小的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明明曾被劍客提點過功夫卻始終遲鈍笨拙。
那日他華服衣冠的站在臺階之上負手看着,蕭然被抽到與陳九對打,他只一個勁的躲閃閉戰最終被陳九踹中胸口,整個人都橫着飛出來摔在他腳下的臺階上。
蕭然自小就有一副很好看的面容了,他很瘦小,唯獨臉上有點軟乎乎的肉,那時剛好是冬天,他兩個腮邊凍得發紅,一雙眸子幹淨澄澈,似是藏着點疼出來的淚,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男孩柔軟的黑發紮在腦後,用布條松松垮垮的系着,一看就是自己紮得,淩睿莫名想起了病逝已久的母親,他想起當年那個端莊明媚的母後在寝殿裏也總是這樣簡單随意的束發,他趴在她肩頭,手中總能摸到黑亮柔軟透着清香的發絲。
他就因此多看了蕭然一眼,他與負責的管教師傅約定,倘若蕭然練不出來什麽本事便将他收進房裏留在身邊,年歲尚小的淩睿尚且不懂什麽旖旎情事,他只知道王公親貴之間潛移默化的規矩,看上個娈童少年礙于身份不能自行出面,就只需讓管事打點将人收進房裏即可。
可蕭然的武藝卻練出來了,很多人告訴他蕭然不能留,與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蕭然心裏的善念和人性一直沒被磨去,他不是一柄合格的刀,更不會是一條聽話的狗,但淩睿覺得這很有趣,他把蕭然收在身邊做貼身的影衛随從,每每略施一點恩惠就能看見蕭然眼底那種驚喜又雀躍的光亮。
他對此既滿意又憐憫,他用蕭然做了很多事情,他曲解他對朝堂的認知和是非的辯駁,蕭然一度是他最好用的一把刀,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又豁然開朗,蕭然喜歡他,被束縛在籠中的鳥不曾高飛天際,十四歲的蕭然什麽都不懂,他只知道他跟在淩睿身邊十年,淩睿是他的一切。
直至那一年休戈随父到南朝進貢,鳥雀被幼狼引誘着知道了外邊無邊無際的草原,淩睿生平的第一次危機感由此而來,他不怕自己漸漸長大的皇弟會奪去皇位,也不怕朝堂陰詭無常的滔天巨浪,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因為蕭然在休戈身邊笑得特別開心。
他命陳九同蕭然搭伴去查了一個案子,他設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局,陳九暗中将蕭然推下高處摔到後腦,此後蕭然在府裏歇了有小半年的時間,他命人往蕭然的湯藥裏加各種各樣稀奇藥材模糊蕭然的神智。
回到北原的休戈也曾托人寄信寄物,幾個月後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南朝都城中一個很大的信館驿站,從那之後就很少有人敢接北原來的貨物與信件,淩睿就這樣用盡了手段,硬是這樣将休戈從蕭然的生命裏生生抹去。
他算得過人卻算不過天,十年的時間讓他早就忘了當年那個北原的小野人叫什麽,休戈當年只是以一個小随從的身份進南朝,連蕭然都不知道他是北原王的獨子,國境遭圍的時候休戈差使臣議和求親,他想都沒想就将淩漪嫁了出去,他視北原為蠻荒之地,只當一群莽夫目光短淺,無非是想趁機訛上一筆罷了。
他和所有的祖輩一樣,從未把北原放在眼裏,他怎麽都想不到他會失了蕭然,他起先覺得是休戈将人扣下了,他放下都城那麽多爛攤子将陳九派去接蕭然回來,可詳查之後他才知道休戈便是當年那個頭發亂糟糟的小随從,而蕭然是心甘情願留下的。
數月之後能重新将蕭然抱起擁緊的感受對于淩睿而言的确是恍若隔世,他親自抱着蕭然回到了他的主帳裏, 滿身血污的青年比他們分別時重傷初愈的模樣還要狼狽,他撫上蕭然的眉眼迫不及待的印下一個吻,修長白皙的手掌死死扼住了青年手上試圖反抗的微弱動作。
随軍的禦醫在床邊跪着,蕭然的情況不算太糟,但也遠遠算不上一個好字,箭頭卡在肋骨之間,軟甲卸去了大部分致命的力道,只是箭不好取,肋骨之間縫隙窄小,烏金的箭頭堅硬之極,稍一不慎就會殃及心肺腹髒。
取箭比想象的還要複雜,淩睿親自解開蕭然的衣襟,烏金箭是他讓陳九射得,那一刻他知道蕭然會尋死,他也知道沒人能比蕭然的刀更快,他讓陳九去射休戈,殃及休戈的箭矢讓蕭然做出了純粹本能的反應,他慶幸自己通曉蕭然的心思,更憤怒于蕭然這份本應只屬于他的感情。
淩睿眼底有清晰的血絲,蕭然身上舊傷與新傷斑駁交錯,肋下則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狼藉,禦醫先剪斷了烏金箭過長的劍杆,木質的劍杆有食指粗細,一折一剪即使禦醫手上再穩也注定會帶得箭頭硌在骨上帶出劇痛。
蕭然疼得渾身一凜卻連出聲的力氣都沒了,他倚在淩睿懷裏,黑色的短打勁裝早已被血水浸透,他連骨縫裏的力氣都榨幹了,替休戈擋下那一箭的騰空動作足足耗光了他全部的內息,他連握上箭杆将箭頭紮進心肺自行了斷的力氣都蕩然無存。
淩睿即使行軍中也不忘用慣用的熏香,曾經能讓人覺得心安平順的檀香氣味時至今日只會讓蕭然覺得惡心,他喉頭一腥嘔了血,淩睿擡手替他擦了,明黃色的衣袖以金絲繡着雲龍,猩紅的血跡暈染開來格外刺眼。
淩睿罕見的沒了往日的潔症,他替蕭然細心擦去唇邊污穢又冷聲讓禦醫再小心一些,他還親自卷了一方手帕送進蕭然嘴裏讓他咬住,箭頭自骨縫中生生拔出,徹骨的劇痛讓蕭然搖搖欲墜的身軀劇烈顫抖,頸間的狼牙挂飾叮叮當當的響着,箭頭被拔出擲進托盤的時候,淩睿順手将這個格外礙眼的東西一并扯下扔去了地上。
蕭然的反抗也随之而來,肋間血肉模糊的窟窿一刻不停的往外湧着血,三四個中年禦醫按不住傷重到垂死的蕭然,他像是被拔下逆鱗的兇獸,蕭然全然不顧自己身上還淌着血,他以刀傷徹骨的右腿撐起身子想要爬去床邊,淩睿不得不束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困進懷裏。
沒有人理解一個重傷如此的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蕭然在渾噩之間連言語都忘了幹淨,他只知道那個狼牙挂飾是休戈親手給他戴上的,他掙紮嘶吼着想要掙開淩睿的牽制,蕭然眼裏只能看見床下那片方寸,血伴着他喑啞之極的聲線湧出口腔,只是片刻他肋下就已然是大片猩紅。
為首的禦醫叩首床下顫着嗓音告知淩睿蕭然傷得這個地方不能情緒激烈,再這樣下去怕是回天無力,陳九發誓他搶先一步在蕭然頸後劈下了手刀,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蕭然卻只是昏厥片刻就目光執着的清醒過來。
淩睿別無他法,只能将那枚東西撿回來交予他手中,蕭然握上那枚狼牙的瞬間便徹底安靜了,他垮下肩頸死死攥着掌中的東西,他身上的血還在往外流,禦醫慌不疊的給他用藥止血,淩睿不死心的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可即使是陷入昏迷的蕭然也始終如同攥着唯一一條救命稻草一樣攥着手中的狼牙。
淩睿獨自在帳中守着蕭然,他除去蕭然那一身過于礙眼的北原裝束,替他披上雲錦蘇繡的內襯短衫,他摘去他發間的鷹羽扔去燭火裏焚燒殆盡,一心想要去除他身上所有來自休戈的印記。
他記得蕭然對他始終是謙卑恭謹的,他記得在蕭然眼裏他自己始終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莫說喂藥穿衣,就是被他随手摸一摸面頰或是肩頸,半大的少年人都會紅着耳尖害羞又雀躍的看着他。
十四歲之前的蕭然是這樣,被他暗中用藥抹去記憶的蕭然也是這樣,他貪婪又自負的将蕭然劃成了自己的財産,他很少連名帶姓的叫他,他一直喊蕭然十四,因為這是他賜予蕭然的名字。
如今的蕭然反骨叢生,刺得他滿掌鮮血淋漓,摔在地上的藥碗碎裂開來,溫熱的湯藥四濺散去,淩睿擡眸示意侍人再去盛一碗過來,他扳着蕭然的下巴迫他仰頸,面色蒼白的蕭然倚在床頭,唇上還有點點血跡。
放到以前,他若口對口的喂蕭然一碗藥,他的蕭十四不僅會把藥喝得幹幹淨淨,而且還會幾近感激涕零的憋紅眼圈,淩睿偏頭啐出一口血沫,他方才喂蕭然一口藥,舌頭還沒探去齒關就險些被他生生咬下一塊肉。
淩睿神色晦暗的以發帶束了他雙手,蕭然已是他刀俎上的魚肉,他是要以蕭然脅迫休戈退軍退兵,但他眼下占盡先機,按兵不動的時間越長,北原軍就越坐不住。
陳九親自端了新的湯藥進來,淩睿擡手接過,他一舉一動皆是與生俱來的貴氣,蕭然昏昏沉沉的被陳九硬掰開齒關,他犬牙抵着男人粗糙鹹澀的指節,所有咬合的力氣皆被粗暴的抵消掉。
湯藥苦澀,淩睿挽起袖口捏着瓷碗迫他飲下,蕭然被陳九用拇指抵住了喉結,他不得不遵循生理的反應做出吞咽的動作,溫熱的湯藥就此入腹,陳九向淩睿稍一拱手便很識趣的退下,帳裏又僅剩他們兩個人,蕭然以雙手被縛的動作擡臂竭力蹭了蹭唇角,重新戴回去的狼牙躺在他裸露出的鎖骨上輕輕晃了晃。
淩睿牽住了他的指尖,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再縮近,蕭然避無可避的被他困在床頭,行軍帳本來簡素,淩睿卻吃不慣軍營的苦,硬是讓人從乾州城裏找了一張極品紫檀木雕花的大床。
帳外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蕭然許久沒發作的舊傷接踵而來,他咬緊牙關擡臂擋開淩睿傾身的動作,肩頭的鈍痛讓他整條手臂都隐隐發抖,淩睿矮身伏去他身前敞開他素白的衣衫一一撫過那些沒被紗布裹住的錯綜疤痕,蕭然屏息死死盯着淩睿的發頂,他抵觸的脊背戰栗,若是那柄匕首還在,淩睿現在恐怕早已身首異處。
“你恨我嗎,十四,你是不是因為朕待你不夠好,所以才向着他?”
淩睿以指腹撫上蕭然肩上那道猙獰的長疤,這道傷是他親眼見證的,狼獸咬穿了蕭然的肩頭,他騎在馬上站在欄外,聽着蕭然嘶啞凄厲的慘叫,他下意識擡手摸了一下臉,他以為蕭然的血濺在了他的臉上,可他指尖什麽都沒有。
他知道自己待蕭然不夠好,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個蕭然而已,他一再告誡自己他會在登基稱帝的時候償還蕭然那麽多年的付出,他也覺得甚至都不用給予什麽回報,蕭然那麽愛他那麽聽話,無論如何都不會棄他而去。
“朕知道你覺得他待你好,封你為後,讓你領軍,朕也想那麽待你,可是朕不行,朕不是他,朕沒有他那麽好的命數。”
淩睿颔首吻上了蕭然的心口,這是他們之間難得的安寧,他環緊蕭然的腰肢将他鎖進懷中,他身為帝王皇室卻始終有滿腹的委屈。
“他是獨子,獨子,十四,北原王只有他一個子嗣,王位只可能是他的,他不用争不用搶,什麽手段都不用就能得到朕争了二十多年的東西。”
“朕不一樣,阿然,朕不一樣啊,你知道的,你知道朝堂有多險惡,你知道老四他們做夢都想殺了朕,朕要有他那般命數,朕也能,朕也能像他那樣——”
淩睿永遠不配同休戈比,他們自骨子裏就不是同一類人,蕭然垂眸同他追随數年的王爺目光相接,他看着淩睿這幅找盡借口為自己開脫的卑鄙樣子就忍不住露出了一點譏諷的笑意。
他的面色太差了,淩睿只能看見他揚唇的舉動,還當是自己說的話有了作用,蕭然低頭湊去他耳邊,親昵無比的動作讓早已稱帝的男人表露出了些許罕見的欣喜。
“你同他,比不了,你永遠做不成他,他也永遠不會像你這樣惡心。”
蕭然曾經覺得沒有人比淩睿更像皇帝了,他的景王爺是上天的寵兒,英俊華貴,生來就帶着無與倫比的皇家氣派,後來他才發現淩睿人形的皮囊之下并沒有可以稱之為人性的東西,他注定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因為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棋子,任何人的性命都分文不值。
休戈才是真正的千古帝王,心系家國天下,懷揣蒼生萬物,于休戈而言王位代表的不是野心,而是擔起舉國臣民身家性命的責任,休戈也從來不穿什麽龍袍錦冠,他最多只是把亂蓬蓬的頭發洗過再梳開,換一身稍微板正妥帖一點的深黑衣裳,衣裳有暗線繡着他們家族的圖騰。
蕭然眼前浮現出了重重幻影,他看見休戈坐在馬上笑着沖他伸出手,淩睿将他壓進床裏死死掐住了他的頸子,他很快就會死了,氣急敗壞的南朝皇帝本是個不精武藝的人,此刻的手臂和額角卻繃出來道道青筋。
蕭然眼裏漸漸失了光亮,他還是那般憐憫又諷刺的笑着,烏黑的頭發淩亂的散在身後,心肺的鈍痛如期而來,他差一點就被淩睿生生掐死了,直至最後關頭淩睿才如夢初醒的停了手。
蕭然惋惜又遺憾的失去了意識,他不知道淩睿垮着身子在他床邊坐了良久,手指想摸又不敢摸,反複徘徊在他被掐出紫紅印子的頸邊。
帳裏的燭火搖搖晃晃的熄滅了,淩睿在黑暗中才有了擡手的勇氣,他摸着蕭然的頸間感受那種微乎其微的跳動,他對蕭然的貪婪永遠不會變,淩睿終究是個太自負的人了,他繃着唇角俯身吻上蕭然的眉心,近乎呓語一樣在他耳邊輕聲一語。
“阿然,我會讓你看見的,江山面前,他只會和我一樣君王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