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和談
蕭然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他夢見熙熙攘攘的南朝街頭,卷發獸襖的北原國君和使臣走在格格不入的長街上,他們正帶着進貢的車馬,從城門一直走到宮門。
彼時北原與南朝邊境修睦已久,只是那一年的崇關礦産頗豐,主脈上的巨礦開了三年,足夠将所有的修築和軍資更上一層樓,南朝廣發請柬的目的與其說是宴請倒不如說是威懾,當時的淩睿風頭正盛,老皇帝便派他全權打理他國的賓客。
他始終陪在淩睿身邊忙前忙後,北原使團是最後一個入都城的,休戈的父親阿坦達正值壯年,人高馬大的北原漢子帶着十匹千裏良駒,南朝的軍備一向富足,唯獨戰馬的品種不算上成,阿坦達帶來的皆是年輕精神的種馬,自然是誠意十足。
他與淩睿接待使團迎他們入宮城,蕭然那會忙得幾天幾夜都沒合眼,他只有十四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偏偏越缺覺越不能睡,淩睿有很多事情只放心交于他手。
長街上聚滿了圍觀的人群,南朝重文輕武早已是數代的風俗,大多數百姓都将北原人看做粗鄙粗野的蠻荒野人,湊熱鬧看戲的大有人在,蕭然走在邊上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周圍人的目光太赤裸了,那種不加掩飾的譏笑和鄙夷連他都覺得很不舒服。
騷亂是在臨近宮城的時候爆發的,進攻的馬匹不知為何發了狂,十匹良駒都是一兩歲的年紀,正巧是精力旺盛的時候,街頭的人群簇擁成團,發狂的馬匹根本沒有辦法控制,馬隊開始瘋狂沖撞周圍的人群,淩睿的馬也受了驚,王府的侍衛第一反應皆是護主,其他影衛一時間甚至不惜将瘋馬往與淩睿方向相反的人群趕。
蕭然完全是下意識沖了出去,他從驚起的戰馬腳下撈出了一個長發卷曲的北原孩子,看上去比他還要小一些的小随從剛好在馬隊中央脫不開身,戰馬不偏不倚的踩上了他的肩頸,蕭然勝在反應快,身體也靈活,他就地摟着小孩的身子以肘撐地足足滾了四五圈才撿回一條命。
驚慌失措的人群成了比馬匹更大的威脅,他護着小孩從驚叫四散的人群中脫身,劍不能出鞘便只能狼狽的以劍鞘格擋開旁人的手腳,一身玄色短打沾滿了泥土灰塵,他的發髻被人群沖撞散了,最後只能披頭散發的護着那個小孩跑出來。
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去救淩睿的影衛,蕭然對此并沒有太多辯解,他不會辯駁淩睿早已身處安全之極的地方被人層層圍住保護,也沒有争辯他若不去救,那個孩子就會被馬蹄生生踩死,他靜默無聲的立在原地受了淩睿的一巴掌,看似文弱的淩睿氣急,當即打腫了他半張臉,打得他唇角也淌出了殷紅的血跡。
那個小孩便是休戈,十六歲的休戈長得比同齡人慢許多,阿坦達經常擔心自己兒子會長成一個連馬都上不去的小矮子,為此小時候沒少拎着他的腿将他倒着提起來使勁抻一抻。
休戈那會只能說非常不地道的漢話,後來老皇帝請北原國君去獵場,說是要看北原人骁勇的騎射,其實只是為了将本應該平起平坐的他國君王當成臺上的戲子來羞辱而已,休戈不願看自己的父親被人戲耍,于是就偷偷摸到了獵宮的角落找蕭然玩。
蕭然在夢中舒展了眉頭,他繼續重溫着自己失去的記憶,休戈總是一有空就來找他,他偷偷避開侍人和護衛跑到獵宮的角落同休戈聊天,少年以磕磕巴巴的漢話同他交流着,因為解釋不通自己的北原名字,所以才一筆一劃的在他手心裏寫下了本不太喜歡的漢名。
蕭然想起休戈頂着一頭亂糟糟的卷發盤膝坐在他對面,少年眉飛色舞的給他比劃着關外的草原有多遼闊,飛上天際的獵鷹有多帥氣,他們其實并不能順暢的交流,休戈的漢話說得很糟,他只能半知半解的自己推測。
蕭然也将自己的名字寫在了休戈的掌心裏,過于複雜的兩個字顯然是讓休戈頭大了好一會,他照着蕭然的口型慢慢學着發音,又一筆一頓的想要将這兩個字的寫法學會。
可惜休戈還沒學會的時候北原的使團就要離開南朝了,臨行的少年拼命攥着他的手腕要将他一起帶走,蕭然也想去看關外遼闊無垠的草場和天空,也想和他去騎那些縱橫天地的戰馬,他是想走的,沒人會不喜歡無邊無際的自由。
但他那時還太單純了,他覺得景王府将他收養是有恩,而且他畢竟懵懂的憧憬着淩睿,他想再為淩睿做幾年事就走,等到淩睿繼位稱帝,他就可以了無牽挂的離開王府去關外看一看更廣闊的天地。
僅僅是一念之差而已,他錯過了休戈第一次朝他伸出的手,那時還比他矮的少年只能紅着眼圈留給他一個青澀又執念的吻,蕭然在失去記憶之前一直記得那個吻,因為它太純淨也太美好。
蕭然不願從這個夢裏醒過來,他強迫自己陷入漫長的昏睡,他需要足夠的體力來應付後面的事情,淩睿的手段他最清楚,他看着淩睿戕害過太多人都沒有出手保護,劍客講俠之大者必将遵循善念仗義救人,他間接害死了許多人,唯獨這一次,休戈與北原絕對不能再遭淩睿的毒手。
蕭然一連昏迷了幾天,他中途醒過幾次,只是實在不願意看到床邊的淩睿,所以也不曾表現出清醒過來的樣子,他佯裝昏睡的時間一長,淩睿也就對他看管的松懈了一點,有時還能躺在他身邊摟着他小憩上一會。
蕭然只能按兵不動的忍受着,他需要一個萬全的時機才能将這局死棋變活,休戈背後是北原舉國上下的臣民百姓,無論他想做什麽,都必須成不能敗。
帳外有陳九率得重兵與護衛把守,淩睿這些時日幾乎沒有離過他床邊,蕭然幾次轉醒的時候都聽見淩睿在與禦醫商議他的傷情,他早些年虧損的太多了,休戈替他補回來的那點底子這回全都損耗幹淨,他昏睡的時日長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再加上他自小就能很好的控制內息,刻意壓制脈搏的小把戲總能使得爐火純青,所以禦醫一時也發現不了他的僞裝出來的假象。
蕭然知道淩睿給他喂了一種特殊的藥,丹藥成丸,是淩睿趁他昏睡的時候親自送進他口中又迫使他咽下去的,他腦海裏一直有一根緊繃的弦,在丹藥入口的時候他是有察覺的。
蕭然在服藥之後下意識動了動手指,他的猜想是一回事,淩睿真正做出來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深知淩睿的為人,也早已沒有什麽殘存的希望。
蕭然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他閉着眼睛微微掙紮了兩下,莫大的凄涼最終只化作極其微弱的本能反應,他藏在被子下的指節沒有被任何人察覺到,淩睿只當他是被迫着服了一顆藥難受,還頗為體貼的摸了摸他的發頂。
淩睿以為真正走出這一步的時候他可能不會覺出太多東西,他只是要本屬于他的東西回到他身邊,因為江山城池與蕭然本就是屬于他的,他放下水杯坐在床邊靜默的待了一會,手上還下意識的用指腹蹭去了蕭然唇瓣的水漬。
胸口的壓迫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愧疚接踵而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看着面色蒼白的蕭然躺在床裏,那是他最信任最能幹的影衛,是昔日總守在他身邊的那個清秀幹練的少年。
他是元皇後的嫡子,是熾手可熱的皇位繼承人,他幾乎從未受過災病,更不曾領略過什麽徹骨的痛楚,他記得蕭然是很耐實的一個武人,暗殺中替他擋箭之後不過歇了六日便能回到他身邊,即使是獵場那次瀕死的傷勢之後,蕭然也只用了一個冬天就痊愈如初。
他總以為蕭然是不會垮的,蕭然是習武的人,正值當年本該是身強體健,他對武學的一切都沒有概念,禦醫同他講蕭然的身體透支過度的時候,他還當他們是醫術不精所以信口胡謅。
蕭然的腿傷不致命,但傷及了經絡,他命陳九去找了看中這一刀的人,那是個威猛的副将,披挂未卸的漢子喜滋滋的出來邀功領賞,結果被陳九生生砍斷了一條腿。
他總是這樣推诿本該由自己承擔的責任,因為他背負的血債和罪孽太多了,他是争皇權的人,倘若有半分善念,都會死在吃人的宮城裏。
不過半刻,淩睿便幾次将手伸進了懷中的錦囊,他見識過這種毒的威力,這是淩氏皇族的秘藥,再铮铮鐵骨的人都扛不過毒發的片刻,他見過那些寧死不屈的武将在牢中的幹草垛裏痛不欲生的打滾求饒,征戰一輩子的鐵血将軍涕泗橫流不成人形的伏在他腳邊俯首稱臣。
他幾次都捏住了那枚小小的解藥想要立刻拿出來喂給蕭然,不忍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清晰的成形可又逐漸消散,淩睿最終起身離開,他要這天下更要蕭然,即使玉石俱焚,蕭然也只能是他的。
淩睿步履踉跄的掀開營帳迎着破曉的天空閉上雙眼,長久的思慮讓他有些恍惚,陳九适時扶了他一會,淩睿默然的透了一會氣,再睜開眼時已全然不見那點動容,鴉黑的眼眸之中盡是森然的冷意。
議和定在了蕭然被俘的十日之後,北原軍駐紮在乾州府外,海力斯等人以休戈為首,穿過全副武裝的南朝軍隊赤手空拳的應約而來。
淩睿龍袍金冠春風滿面,案幾上擺着今年當季的雨後新茶,蕭然就跪坐在他身側,同樣的白衣華服,烏發挽髻面色蒼白,休戈的記憶中蕭然從未穿過這種公子墨客的衣衫,他看上去過于瘦削羸弱,更別提陳九橫在他頸間的那把刀。
注定劍拔弩張的議和從一開始就氣氛凝重,幾乎可以用刀劈開的氛圍中休戈與淩睿無疑是最針鋒相對的兩個人,休戈自一開始就沒有讨價還價,他起身在淩睿給出的沙盤上刻下了比崇關還往北的國界線,他願意割讓北原大半的草場,甚至願意将狄安城也拱手相讓。
南朝軍的戰力本不及北原,倘若沒有這件事的桎梏,休戈恐怕早就能打到都城,肯定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木質的小旗被男人狠狠插進沙盤之中,他斬釘截鐵的劃下絕對利于南朝的新國界,連一點記挂江山的猶豫都沒有,過于利落的動作淩睿嘴角的弧度微微凝固,他端着茶的手也停在半空,狹長的丹鳳眼中閃過了幾分莫名的情緒。
蕭然是唯一一個輕輕笑開的人,休戈比他想象的要好出許多,至少梳了頭發刮了胡子,一身黑袍一如既往的骁勇英武,相比之下淩睿簡直是穿着龍袍也不像太子的人,他還笑淩睿自己打了自己的臉,休戈永遠不會是做了君王就無情無意的人。
他擡頭與不遠處的男人對上目光,蕭然笑得很溫柔,他的五官極為耐看,每每這樣笑起總會有一種宛如冰雪消融的溫暖與美好,蕭然微微直起了脊背,即使陳九以刀柄重重抵了他肋下的傷處勒令他老實一些,他也沒有褪去面上的笑容。
“祁山牧場——!祁山!我割到祁山,你放了蕭然!姓淩的你聽着,我放十座城二十座城,我可以裁軍,進貢,什麽都行,什麽都行!唯獨蕭然,你別動他——!你他媽的別動他!”
休戈整顆心都被蕭然咳出來的血剜得滿目瘡痍,他沒有辦法冷靜,他已經數日沒有合眼了,他忘了自己身後還有無數臣民,他也不再是個合格的君王,他就這樣唐突而沖動的讓出了昭遠城外唯一的屏障,數萬裏的國土,數萬頃的草場,他什麽都不要了。
他被侍衛的長槍架着,銀亮的刃口在他頸上和面上割出血痕,他願意背一世罵名,不惜愧對先祖,蕭然是他的命,他無數次痛恨自己十六歲的時候沒有再果決一點,他已經與蕭然錯過了十年,絕不能再放手。
蕭然吃痛的弓身俯首,他看不見休戈幾近睚眦目裂的想要沖上前來卻被侍衛攔下,他只知道他的休戈陷在淩睿手裏了,淩睿的局布得極好,休戈若不願割讓城池,他便會看清休戈也是無情的人,淩睿會将他帶回去以他身上的毒将他徹底囚禁馴服,休戈若肯割讓城池,淩睿便會遵守協議讓休戈帶他回去,可他一旦回去就會毒發,到時淩睿自然可以逼休戈做出更喪權辱國的事情。
他知道休戈的話也是說給他聽的,桌案前的愛人用凄厲的聲音試圖讓他不要做傻事,蕭然又笑着揚了揚唇角,他輕咳着蹭去唇邊的血,休戈永遠是最了解他的,近在咫尺的陳九與淩睿都沒有任何察覺,他甚至聽到陳九還鄙夷又嘲諷嗤笑了一聲。
帳裏重要的人有海力斯和伊爾特,安格沁大抵是被休戈留在了北原主營,他猜想休戈是抱着拼死的決心來的,一旦到了魚死網破的那一步,國中還有塔拉和安格沁可以主持大局。
蕭然腦子裏閃過了很多東西,北原臣民質樸又虔誠的将休戈敬為天神,何淼淼難得紅着耳根跟他說等打完仗要他和休戈主持自己和海力斯的婚禮,伊爾特也曾在冬日祭的酒席上抱着酒壇子噘着嘴怨他奪去了自己壯着膽子跟心儀的南朝客商表白的機會。
蕭然一輩子的溫暖都來自關外的北原,他早已将這些人視做要守護庇佑的至親摯友,他以手掌狼狽的撐着地面,壓抑已久的內息自經絡翻江倒海的蔓延開來,他慶幸自己在景王府中服過太多亂七八糟催升功力的奇藥,以至于他今日可以将最看重的人從絕境中救出。
蕭然的暴起是一瞬間的事情,他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塌肩一滾,發髻松散開來,在淩睿親手替他箍上的玉質發箍落地之前,他便已經卸了陳九的刀,他指尖蘊着千鈞的力道,掌心暗藏的狼牙紮透陳九手腕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脆響。
他腿掃陳九下盤生生以蠻力将他從淩睿身邊趕開,此後他半秒也未糾纏,而是直接縱身将淩睿死死按在了桌案上,試圖掙紮的男人被他以狼牙紮透了頸側,案邊滾燙的茶水也成了趁手的家夥,蕭然反手将茶盞傾倒而下,濺在淩睿的手上便是一片刺目的紅暈,蕭然護了他半生,曾經有多盡職盡責,而今就有多心狠手辣。
他一身白衣長發披散,瘦削的手背上繃起着道道青筋,狼牙紮在頸側要命的地方,一旦拔出就是血濺三尺,淩睿嬌生慣養根本忍不住這種劇痛,皇帝凄慘又狼狽的哀叫聲中,別說其餘護衛,就是陳九也不敢在這種時機貿然救駕。
帳中的局面驟然轉變了,海力斯在第一時間搶了陳九的刀,休戈以掌劈斷了侍衛的槍杆,伊爾特善使長弓不善近身,但他內兜裏的一袋零嘴并沒有被搜查出去,他平日裏總被休戈搶食的所以才養成了總是貼身藏零食的習慣,而時至今日,混在零食中的炒豆子反倒在他指間成了殺人的利器。
生死輪轉局勢傾覆,休戈滿腦子空白的朝着蕭然沖來,短短幾步的距離可能連一秒也沒用上,久違的懷抱和溫暖足以令人喪失所有的力氣,蕭然仍是笑着,他迎上休戈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不用等到張口,他就知道休戈一定是要劈頭蓋臉的罵他擅自沖動。
可惜他眼下并沒有時間和休戈訴什麽衷腸了,否則即使被數落一頓也只會是久別重逢之後的情趣與甜膩。
蕭然有些惋惜又有點無奈,他始終沒有松開鉗制淩睿的手,所以只能踮起腳來安撫性的吻上了休戈的面頰,短暫的一吻剎那終了,他立刻靈巧的側身從這個過于讓人留戀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他用另一只手将空掉茶盞在案上敲至碎裂,鋒利的瓷片代替狼牙成了兇器,他按着淩睿的後腦緊抓發根,九龍金冠就這樣在淩睿頭頂歪歪斜斜的倒了下來,他以瓷片紮透了淩睿扒着案幾邊緣的右手,血液争先恐後的濺在他毫無血色臉上,一時間竟也有些堪稱豔麗的味道。
“我北原要你乾州府外十四座城,你簽約落印,我饒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