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完結】
解毒的過程繁瑣而漫長,毒素侵入腹髒經絡,蕭然有傷在身受不住太過剛猛的藥性,故而只能先保髒器心肺然後将別處的毒素一點點拔出。
淩漪記挂蕭然,無論如何也要等到确定他平安無事之後才肯離開,她與彥澄就這樣在軍營中住下了,大有實在不行就把孩子生了再回去的打算。
休戈仍然是寸步不離的守在蕭然身邊,淩漪偷偷掀開帳簾瞄過他好幾眼,高大粗犷的北原男人即便再邋裏邋遢不修邊幅也還是比淩睿要俊朗許多,休戈有好長一段時日沒仔細打理過,下巴上已經冒出了一小片黑乎乎的胡茬,但他這般高鼻深目的深情模樣,反倒的确更對淩漪的胃口,彥澄為此還吃了點飛醋。
蕭然身上的毒素清了大半,可毒發的時間太長,還沒肅清的毒素仍潛在身體裏從而影響了他的五感,蕭然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耳不能聞,解藥入腹後的第三天他便有了模糊的意識,只是感官的缺損使得他毫無自己已經死裏逃生的認知。
蕭然迷茫不安的處在一片壓抑的黑暗之中,他聽不見任何聲響,卧床已久而致的僵硬感侵蝕着他的肢體,他嘗試叫休戈的名字也一無所獲,他以為自己拼勁全力喊出了響亮的聲音,可事實上那只是一聲淩亂嘶啞的氣音。
他以為自己真的死了,這裏是暗無天日的陰曹地府,沒有人會回應他的呼喊,也不會再有人溫柔低沉的喚他阿然,蕭然躺在床裏怔怔了呆滞了好一會,他的手腳都麻木得厲害,觸感也因為未清的毒素而遲鈍,他摸不到毛絨絨的獸毯,也察覺不到他身邊其實是有人陪伴的。
蕭然不安到了極點,他頭昏腦漲的動起手腳,遲緩的神經還處在漫長的恢複期,他甚至動不了小臂和指尖,整個身子只能蹒跚的起伏兩下,手肘與腰腹連支撐身體的可能都沒有。
是休戈将他小心抱起,又口對口的喂給他一碗湯藥,許是對苦味的抵觸太過執着,蕭然倒是能嘗出些許微微的澀苦,湯藥入口的那一刻他還當這便是能讓人忘卻前塵往事的孟婆湯,他因而本能的掙紮了一下,而企圖翻攪抗拒的舌尖則被休戈銜去嘬在齒間狠狠一吮。
本應該清晰無比的刺痛在此時此刻變得微弱,但這也足夠了,就好像暗夜之中終于有一個快要熄滅的火星濺到眼前落于掌心,蕭然倉皇又急切的啞叫出聲,僵硬遲緩的手腳在這一刻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妄圖去抓休戈的肩頸和領子,蹒跚又笨拙的拼命往前湊着,想要更貼切的感受一下他的存在。
休戈繃了數日的臉上總算露出一點零星的笑意,他放下藥碗,騰出雙手托穩了蕭然的腰背将他徹底攬入懷中,再用寬厚修長的指節裹住那瘦了一圈的臀肉一揉一捏,結結實實的讓蕭然感受到了外界的觸碰。
毒素滞緩經絡血氣,以至蕭然身上的刀傷和箭上都停止了愈合,海力斯一邊給他解毒一邊還得照料着他身上的外傷,肋下的箭傷到底是因為這番折騰而惡化了一點,原本沒有被牽連的心肺受到了影響,除此之外他腿上的刀傷殃及筋骨,每逢秋冬怕是都要細心養護。
休戈對此沒有什麽太強烈的反應,他眼見着蕭然從鬼門關挺過來,這些只需調養便可解決的問題在他眼裏早就形同虛設,哪怕蕭然就此變成個殘廢或是病秧子都足夠他感激涕零,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已經趨于完美的結果。
蕭然五感受損的時間一直延續了小半個月,起先他清醒的時間少,一天有大半時間都是蜷在休戈懷裏昏睡,然而味覺和觸覺是回複的最快的,沒過幾日他就被傷口愈合的痛癢和苦澀辛辣的湯藥惹得難受之極。
休戈其實是故意的,他心裏還憋着一團火氣,蕭然徹底好起來之前他肯定不敢發作,只是難免會有點小脾氣,湯藥裏本可以兌進一些既不損藥性又能緩和苦澀的甘葉,海力斯是想放的,結果被他暗中制止。
蕭然喝藥就越來越不老實,他極怕苦味,大部分感官閉塞的情況下,還好用的感官愈發敏感,他總是被苦得渾身激靈,最終演變成了只要一被休戈抱起來喂藥就蜷着身子脊背發抖。
蕭然這種情況本就變得比以前粘人,他幾乎整日都要攥着休戈的手指才能安心,澀苦的湯藥之後休戈會再口對口的喂給他一枚蜜餞或是幹奶酪,苦後的甘味總能讓人欲罷不能,蕭然次次都是追着他的唇舌去勾他嘴裏的東西,宛若一個散着奶味的小羊羔乖巧單純的陷入狼口。
休戈這點伎倆直接導致了北原軍中人人自危,他們原本是為收複失地的正事而來,也就只有伊爾特之流整日閑不住嘴的人會随身帶些奶酪幹之類的零食,南朝濕熱,吃食難以貯存,休戈每日趁着蕭然喝過藥安然睡下便會來營中搶掠一番,原本就為數不多的零食甜點幾乎全都被他洗掠一空,伊爾特揪着零食袋子抵死不從,最終被休戈殘酷無情的按在地上僅憑蠻力壓制着痛揍了一頓,不得不屈服于這般淫威而忍痛割愛。
淩睿回了南朝的營地,他與休戈之間的協議生效,乾州府成了南朝與北原的新國界,他尚有一朝的臣子民衆要安撫,崇關的礦産軍工涉及朝中要員和整個淩氏宗族的利益,他本該立刻回朝去撫恤那些被觸及利益要害的重臣,可他全無這個打算,哪怕所有人都在催促他動身回都城。
淩睿一個人在竈邊耗了很多時日,他反複回想着蕭然在景王府裏吃過的愛吃的甜點,與之相關的記憶少的可憐,畢竟他不喜甜食,府中的廚子不敢做,蕭然也就吃不到。
淩睿笨拙得滑稽,他在竈邊被熏得灰頭土臉,新換的素色錦袍染了半身面粉,他不再穿龍紋的衣衫了,這段時間是這樣,以後的數年也是這樣,自蕭然從生死之間掙紮回來,他便再未穿過明黃龍袍,百年之後他葬進淩氏皇陵的衣冠也只是幾件頗為精致的錦繡便服而已。
他做出來的糕點幾乎慘不忍睹,沉甸甸的點心盒連北原軍的主營都沒進便被休戈扔出去喂狗,淩漪捂着小腹頗為好奇的打開看了一眼,随後便覺得久未發作的害喜似乎又有了苗頭。
淩睿沒能再見到蕭然,淩漪倒是拎着那個被休戈摔散架的紫檀食盒出來跟他見了一面,他們本該是相依為命的兄妹,他也曾想過要保護自己這個為數不多的血親,可當年的他連蕭然都能舍下,更別提一個淩漪。
彥澄昔日只是一個小國郡王,志在山水閑雲野鶴,他少年時來南朝游玩與淩漪相識街頭,彥澄的國雖小,但好歹也是個王室子弟,南朝的公主一向沒有什麽存在感,他那時想着淩漪若是執意要嫁,他便順水推舟去替她求親,也算是他能做的為數不多的一件好事。
只可惜世事變化的太快,淩漪最終還是從他的親妹妹變成了一枚棋子,淩睿站在那還有些恍然,他是感激淩漪的,當初在獵場将蕭然救下也好,今日誤打誤撞帶來蕭然的解藥也好,淩漪對蕭然的救命之恩足以讓他愧疚一生。
此後的數十年裏,彥澄穩固西邊諸國與休戈各占大片山河,淩睿在位期間南朝與西夷的貿易往來一直分外頻繁寬厚,淩漪的孩子降生之後他還差人送去重禮,只是他這輩子也沒能聽見那孩子跟他叫一聲舅舅。
蕭然的情況日趨好轉,固存筋骨深處的毒素還要慢慢化開,不能急于一時,他的五感已經好轉了大半,休戈在他能視物的那一日難以克制的将他按去床裏揉搓了一頓,蕭然口舌僵硬嗚嗚咽咽的躺在他身下,藏了水汽的眸子總算是有了從前的盈盈光亮。
一整月的時間,蕭然從鬼門關回到人間,他能自行起身出帳的那一日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腿上有點不可忽略的跛,盡管刀傷已經結痂,海力斯也還是往他膝間的繃帶外面糊了一層硬邦邦的漿糊,就為了讓他瘸着消停一些時日,省得他好了傷疤忘了疼,再不夠注意的托大惹出亂子。
有那麽一瞬間,蕭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去年夏日從休戈婚帳裏走出來的時候,恍若隔世的滋味再次湧上心間,光陰流轉而過,仍是休戈在他身邊牽着他的手,掌心溫熱,十指交錯。
他像個蹒跚學步的孩童一樣小心翼翼的邁出步去,休戈要帶他回昭遠了,回那個他以為自己回不去的地方。
天邊雲卷雲舒,乾州府上空的陰雲消散幹淨,彥澄同樣整頓了人馬打算帶着淩漪回西邊,他們會和蕭然同行一段路,然後在崇關的關口分道揚镳。
淩漪踩着小凳子撩起長裙利落之極的上了馬車,她掀開車簾沖着蕭然揮了揮手又嫣然笑開,她其實還挺想留下看熱鬧的,蕭然好轉之後他們見了一面,蕭然仍是習慣性的以舊日的禮節對她,他們本就有着算是生死之交的情意,短短片刻相處下來,蕭然還沒被她逗紅臉,休戈和彥澄就早已吃了成缸的飛醋,非要讓他倆趕緊分開。
蕭然既然已經好轉,淩漪也就不打算将孩子生在南朝的地界上,她和蕭然一樣對淩氏皇族充滿了厭惡,她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彥澄的故鄉,她的孩子永遠都不會和南朝再扯上半點關系。
臨行前,有南朝的小股兵馬不偏不倚的攔住了北原軍的去路,蕭然的五感還在恢複期,他看東西時依舊有些模糊,他剛剛被休戈扶着踏上馬車,寬敞的空間鋪着獸毯放着矮桌,足夠确保他這一程的舒适安穩。
長絨的獸毯沒過腳面,蕭然将将摸索着坐下就聽見了淩睿的腳步聲,到底是相處了那麽多年月的人,淩睿的一切于他而言都算是刻骨銘心,
蕭然掀開車簾拉住了休戈的手,他一身淺藍衣裝,烏發披散在肩,伸出來的小臂有些過分消瘦,蕭然眼中始終沒有露出第二個人的身影,他微微仰首旁若無人的對着休戈勾唇一笑,兩手繼而攀去他的頸間環緊了他的脖子。
“我想吃蜜餞,休戈——蜜餞——!”
蕭然的聲線有些啞,他正大光明的當着無數旁人輕車熟路的順手摸進了男人的衣袍,休戈的腰包永遠挂在腰封上,裏面有給他的零食點心,還有亂七八糟的雜物,諸如虎符和方印。
他就這樣差點在大庭廣衆之下将休戈生生給扒到裸出上身,本想去找淩睿再掐一架的男人只能毫無脾氣的将他按回車廂裏繩之以法,他傷了太久,飲食一直沒有恢複正常,故而零食甜點不能貪嘴多吃。
馬車驀地沉了一下,沒人能看見簾子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大概都能踩到,淩漪努力憋着笑意縮回了自己的馬車裏,南朝的兵馬已經在淩睿的示意下讓出了一條路,蕭然就這樣坦率又直接的斷了淩睿最後一分念想,因為他們早已是陌路之人。
車馬駛離乾州府外,淩睿在原地伫立了很久,他目送着載了蕭然的車隊消失在他目力不能及的遠方。
蕭然對他既殘忍又溫柔,他們的最後一眼沒有過多仇怨,他還是看見了蕭然的笑,如他記憶中那樣溫柔美好,只是那個曾經獨屬于他的笑容,從今以後都只會屬于另一個人。
馬車在半月後到了崇關,蕭然身體未愈,車馬一直行駛的緩慢,休戈在沿路州府留下自己的人手開始重新修建城池,天災殃及的災民早在他們深入乾州府之前就已經安置妥當,眼下時日正好,休戈留下的人手也得力,十四座城池的興建規整大抵用不上一年就能完工。
崇關的礦脈坍塌徹底,鐵水築基修建出來的天險之處一片荒蕪,蕭然掀開車簾往外多看了兩眼,曾經巍峨險峻的地方如今只是一片狼藉,微風吹過他頸上的項鏈,醜兮兮的紅繩是休戈親手給他編的,去掉了原先那枚居中的狼牙,只剩下一顆南珠和其他幾個零碎的骨飾。
領口的絨毛随風蹭着他的臉頰,休戈正給他揉着血脈不暢的腳底,許是因為重傷之後被各種藥材補得太好,他竟然又長開了一點身形,等回昭遠之後連馬靴恐怕也要做新的了。
休戈的獵鷹盤旋在車隊上空,自蕭然好轉以來,休戈又大言不慚的從他兄弟嘴裏搶了好幾只兔子來烤,蕭然整日窩在馬車裏休養生息,一時間臉頰也稍微圓潤了一點。
馬車即将駛離崇關的時候,休戈問他要不要出去看看,蕭然放下車簾搖了搖頭,他想偷偷将酸痛不已的左腳挪走,結果不出意料,休戈毫不松懈的将他死死按住,順帶着還得寸進尺的沿着他大腿而上繞去後面揉了他屁股一把。
厚實的車簾落回原處,崇關的風吹不到車裏了,蕭然倚着車壁眯着眼睛張牙舞爪的和他鬧着,他們很快就相擁相吻,車輪不堪重負的發出吱呀響聲。
安格沁見慣不慣的搶過伊爾特的零食袋邊吃邊思念他遠在昭遠的塔拉,伊爾特很快就與他打成一團,海力斯優哉游哉的勒馬閃身給他倆騰出地方,他懷裏的小包袱露出了一角,那裏面裹着他給何淼淼帶得一套首飾。
蕭然仰頸任由休戈在他身上胡作非為,衣衫與長發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他在一片混亂之中捧着休戈的面頰垂眸吻上了他的眉心,蕭然的指尖在微微發抖,他虔誠真摯,柔軟的唇瓣印在休戈的額上訴說着他最深的眷戀。
他渴望與眼前這個人長相厮守,此後百年,他再不會逾過崇關一步,山高地遼,天高遠闊,他的漫漫餘生,只會在這片蒼茫闊遠的草原上,與這個長發卷褐眉眼深情的北原男人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