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車馬回程的速度不算快,休戈擔心蕭然沒好全,受不了長途奔波,所以放緩行程慢慢往回走,他是守着蕭然就什麽都不惦記了,可有些人等不起。
何淼淼一騎絕塵,從昭遠長途奔襲到狄安城,在狄安城門口直接劫走了海力斯,橫空打劫的英勇身姿俨然比攔路馬賊還要嚣張數倍,惹得同行的兵将大多瞠目結舌呆滞良久。
休戈的車馬一直到夏日中旬才将将行至昭遠,蕭然腳未沾地,休戈将他抱下馬車帶着他走進城門,長街之上山呼海嘯的民衆之間,被人頂禮膜拜奉做天神的國君,滿心滿眼皆是他懷裏的愛人。
塔拉在宮城門口迎他們,臉上盤亘着刀疤的中年男人目光悠遠,他看着自己的侄子終于得償所願,休戈在身形上特別像阿坦達,他因而不由得想起他兄長成親的那一日,人高馬大的北原漢子,也是這樣窮極一生的溫柔謹慎,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的妻子入宮成婚。
除去休戈之外,回程的人馬中最紮眼的就是安格沁,鮮衣怒馬的少年人經歷了沙場的歷練,身上褪去了那三分僅存的稚氣,整個人看上去穩重了不少。
安格沁這一去戰功赫赫,休戈已擡了他的官職封他為軍中正将,他便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整日牧羊擠奶跑腿打雜的小孩子了。
安格沁本就是年少張揚的好年歲,五官周正為人老實,這回拜官封将更是少年得志勢不可擋,昭遠城裏尚未婚配的姑娘大多都目光晶亮的黏在他身上。
塔拉适時的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他仍是內斂寡言的做派,面上毫無波瀾平靜之極,他俯身以臣子禮迎休戈回朝,蕭然掙紮着要下地給他見禮,結果被休戈不動聲色的捏了一把屁股。
塔拉眼角微抽,全當自己什麽都沒看見,蕭然的事跡早已從前線傳了過來,他雖未在場卻也替休戈心驚,畢竟是生死之間走了一遭,休戈眼下再怎麽将蕭然寶貝得連禮數都不顧,他也可以接受。
休戈抱着蕭然沖他颔首回禮,緊接着就以目光示意安格沁趕緊該幹什麽幹什麽,塔拉稍稍怔了片刻,轉眼間年歲輕輕就領到将職的少年人就眨着一雙烏黑锃亮的眸子杵到了他眼前。
安格沁剛才那股年少有為的穩重氣場瞬間消失不見,宛若一只許久沒見到主人的幼犬,仍是昔日那般趕都趕不走的膩乎架勢。
昭遠城中一切正常,牧區那邊因為戰事的緣故耽擱了一部分,但仍有一半的牧場在正常運轉,留守的塔拉和何淼淼早已将諸事打點妥當,休戈回昭遠之後并沒有多少值得操心的瑣事。
他因此大大方方的摟着蕭然夜夜笙歌罷朝三日,直至何淼淼氣急敗壞的拿着自己拟寫好的诏書和國印殺進寝殿逼他下旨賜婚。
半月後的良辰吉日,才子佳人璧人成雙,雪山環繞的昭遠城中盡是鋪天蓋地的紅綢,何淼淼以國禮的規制出嫁,休戈與蕭然親手扶她上了花轎。
婚禮的一切都是何淼淼自己籌劃的,天南海北的習俗禮制亂七八糟的結合在一起,海力斯需要三箭射轎簾還要親自背她下轎,觀禮的親朋更是從五谷稻米一路撒到了桂圓花生。
何淼淼早已融入北原的一切,可她的喜服還是南朝款式,窄腰長裙蓋頭遮面,她一身紅衣豔麗勝火,海力斯則是傳統的北原衣裝,她被自己的丈夫背下花轎,總是不善武學的男人在此刻穩穩的托住了她的膝窩。
她幼時懵懂天真,看到街上有成親的隊伍就嚷嚷着要穿新娘子那樣漂亮豔紅的嫁衣,何以修一貫寵溺她,喪妻之後更是如此,明明是位及尚書整日公務繁忙,但一見她喜歡就立刻親自去布莊裁布替她做了一身紅色的小裙子。
她今日穿得嫁衣便是當年那身裙子的樣式,簡單簡素,因為何以修的針線活實在太差了,所以她嫁衣的袖子也是當年那樣一長一短的。
她與海力斯步入喜堂三拜成禮,穿着父親當年裁制的衣裙風光出嫁,放眼北原舉國上下,何淼淼自信除了蕭然之外就屬她嫁得最好,海力斯幫她給父親重新立了牌位,眼下正端端正正的放在喜堂正中,今日清晨婚禮開始之前,蕭然還去敬了香。
他們的婚宴也是這次勝仗的慶功宴,宴席比冬日祭那會還要鋪張熱鬧,自海力斯的府邸一路擺去了長街尾端臨近城門的地方,何淼淼掀了蓋頭提着裙子頗為豪氣的往海力斯身邊一坐,大有在酒席上替海力斯大殺四方的架勢。
北原人的酒量天生就好,海力斯大概是個中異類,當年被何淼淼灌了三杯就暈頭轉向面紅耳赤的表了白,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抱着将他灌到醉得進不了洞房才算完的心思。
何淼淼倒是有千杯不醉的體質,這一點她随了自己早逝的母親,文弱女子弱柳扶風,唯獨好烈酒,百盞不醉,依舊婀娜款款,眉眼藏笑星眸流光,三分酒氣七分脂粉香,只一眼便叫何以修朝思暮想一生難忘。
休戈緊緊挨着蕭然,一邊給他剃着雞腿上的肉一邊在他耳邊小聲嘀咕着海力斯其實才是個喝酒像喝水的怪物,至于當年裝醉把何淼淼騙到手,無非是個使壞的套路。
席間熱鬧喧嚷,蕭然需得側耳細聽才能不漏過休戈的字眼,他盤膝倚坐在休戈懷裏,手邊是泡着甘草和野菊的熱茶,盤子裏擺得也是和旁人不一樣的飯菜。
他還在休養的階段,回昭遠後海力斯給他開了需要長期服用的湯藥,許多吃食都需要小心忌口,休戈為此特意列了個單子,一份貼在王宮的後廚,一份放在寝殿,每頓飯菜都要照着單子仔細檢查一番。
旁人桌上羊排的香氣混着酒香飄散開來,蕭然嚼着水煮雞肉雖然食不知味但也安安分分的忍了,從他服藥開始休戈就一直陪着他忌口,今天這種特殊的日子,休戈本該是宴席上的主角之一,但為了陪着他清茶淡飯,一直拖到何淼淼親自來薅着他領子敬酒的時候才不得不起身。
婚宴自午後一直鬧到傍晚,蕭然喜歡這種充滿人情味的熱鬧,即使被吵得頭疼他也沒有提前離席,海力斯所屬的部族是北原的大族,族裏人丁興旺,大多長輩都曾在朝中或是軍中任過要職,不少須發蒼白的老人都是看着休戈長大的,所以一輪酒敬下來,休戈也免不了被灌。
夏末的昭遠城入夜以後就有些涼意了,休戈酒過三巡特意騰出空過來脫下外衣給他搭上,蕭然攥了一手白花花的榛仁,趁着休戈低頭幫他理衣領的功夫全都塞進了他嘴裏。
一場婚宴已賓客皆醉收尾,海力斯打橫抱着自己小醉半懵的妻子入了洞房,險些醉死在席間的安格沁尚有要鬧洞房的意思,只是不等他張牙舞爪的艱難爬起,塔拉就先一步拎住了他的領子将他往桌上一按,讓他安心睡下別去添亂。
蕭然随休戈回寝殿時已是圓月高懸,後殿有滿池的熱水藥浴可以解酒解乏,休戈大抵是喝得有點多,他摟着蕭然按在池壁上揉搓蹭動了好一會都只是半勃,蕭然只能無可奈何的揉上他的額角哄着他下次再說。
滿池水汽暈染缥缈,蕭然全身赤裸眉眼清俊,水面下的腰胯更是柔韌光滑,休戈耍無賴似得搖了搖頭,也就是仗着酒勁昏沉,他察覺不到自己沒有完全硬起,只是全憑本能将那根尺寸可觀的東西一個勁的往蕭然腿間頂。
“然然——然然——腿分開,乖——”
他對蕭然換了個更加親昵的稱呼,疊字的稱謂從他第一次叫出口的那天起就讓蕭然臊得厲害,他啞聲重複着飽含欲望的字句,手臂緊緊箍着懷裏隐約發抖的青年。
令人羞惱的字詞一溜煙的鑽進耳蝸,蕭然半邊身子驀地一酥,眼尾的紅暈轉瞬便蔓延開來,他只能惱羞成怒的在休戈胸前一連抓出了幾道微不足道的紅痕。
蕭然背後墨色的發絲被池水浸透,發尾在水下同休戈的卷發糾纏到一起,一場情事原本順理成章,他象征性的掙紮幾下便束手就擒,在休戈面前他永遠沒有堅持反抗的決心。
蕭然轉而環上休戈的頸子任由男人纏綿之極的欺身吻下,兩條腿也配合的盤去了他的腰間,
蕭然腦子裏還暈乎乎的思索着休戈要是沒有徹底硬起來,情事中的爽利會不會打了折扣。
只是蕭然連一個親吻也沒有享受完,休戈自他的腰胯上移摸到了肋下那道猙獰的箭傷,手指觸到疤痕的那一刻,休戈指尖一僵繼而便如夢初醒似的停了動作。
一切就此戛然而止,休戈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蕭然也不好意思再要求什麽,他怕休戈着涼,于是很快就扶着他起身離開池子去擦身穿衣,蕭然手上沒有輕重,給休戈擦頭的時候稍一使勁還一連拽掉了好幾根褐色的卷發。
蕭然披着件單衣笨手笨腳的忙活半天,休戈的酒品不錯,被扯了頭發也是一直盤膝坐着随着蕭然将他頭發折騰得亂蓬蓬的,醉意朦胧之間還知道要低着頭配合動作,他一直沒有徹底清醒,只知道一個勁的盯着蕭然肋下那處傷,手指停滞在那處十分小心摸索了好幾下。
蕭然沒有察覺到休戈的異樣,為了何淼淼的婚事他們都起了個大早,眼下實在是困得扛不住,他把休戈拾掇妥帖忙完一陣,自己的頭發也就差不多幹了,只剩小半還濕着但他實在懶得再費時間去擦。
他穿着單衣挨着休戈睡下,醉酒的男人習慣性的伸出手臂将他擁緊,蕭然舒舒服服的蜷起身子依偎過去,就以往而言休戈的體溫足夠讓他在夏夜裏敞着亵衣半裸入眠的。
對蕭然而言,外傷內傷是家常便飯,他是習武出身,一直都很少生病,所以等到子夜前後他蜷在休戈懷裏覺得頭疼欲裂的時候,的确是有些始料未及。
酒勁使然,休戈睡得很熟,而且還打起了微微的鼾聲,蕭然知道他很長時間沒有這麽踏實的睡過了,他們一路從乾州府回昭遠,休戈幾乎每晚都不敢睡熟,但凡他有點不适的反應,哪怕就是水喝多了想起夜休戈都會立馬清醒過來陪他。
蕭然不舍得驚擾他, 他自己悄悄的從休戈懷裏挪出來再抱着藥箱起身出屋,他怕帶出響動,一時連鞋子都沒敢踩,海力斯給他留了一個滿當當的木盒子,裏頭備了不少藥材,有回程時從南朝郎中那買的丸藥,也有可以直接口服的草藥。
蕭然依稀記得海力斯同他講過,裏頭有一種草藥是專治頭疼腦熱的,半幹的長發籠住了他瘦削的背影, 今夜的月亮被雲層蒙了一半,他費力的借着殿外不算明亮的月光反複觀察手中這幾片看上去大同小異的草葉子。
他仔細辨別了半晌才找對了草藥,幹癟的草葉散發着難以言喻的清苦,蕭然放下藥盒嚼了兩口就皺起了臉,海力斯給他的藥永遠都這麽藥到病除,只是短短片刻就苦得他忘了頭疼。
休戈出殿時看見的就是這幅場景,蕭然披着單衣赤腳蹲在那鼓着腮幫子嚼着草藥,清俊漂亮的眉眼緊緊蹙着,披散的長發鴉黑如墨,月光朦胧昏暗傾瀉而下,他依稀還能看見蕭然似乎被苦得打了個小小的激靈。
假若抛去所有令他惱怒的細節和過往,這樣的蕭然無疑是十分賞心悅目的,他就像個誤食苦草的白兔子一樣蹲在那裏不情不願的嚼着嘴裏的葉子。
然而休戈注定無法平心靜氣的去欣賞蕭然這份難得一見的可愛,他的腳步聲極沉,蕭然被他吓了一跳,受過刀傷的膝蓋難以支撐他在短時間內迅速站起,休戈一刻也沒等,他邁步過去近乎粗暴的扯着蕭然的腕子将他直接拽起,蕭然被他扯得身形打晃,手裏沒啃完的藥草還悉悉索索的灑了大半。
“休……”
“哪不舒服——?!我問你話!自己出來幹什麽?!蕭然——!你又瞞我什麽——!!”
海力斯覺得自己上輩子怕是和休戈有什麽血海深仇,王宮的傳令官苦哈哈的杵在他門外拱手等候,紅燭帳暖,春宵苦短,他這洞房花燭才折騰完一半不到,休戈就急三火四的要宣他進宮。
海力斯哭笑不得的按住了穿上肚兜就想下地打人的何淼淼,再将自己的妻子囫囵個的抱進懷裏細聲細語安撫一番,待她氣鼓鼓的重新鑽進被子裏躺下了,才趕緊苦不堪言的套上衣衫背起藥箱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偌大的寝殿裏只點了幾盞微弱燭火,蕭然仰躺在幔帳正中,腦袋枕着休戈跪坐的腿面,散下的長發淩亂紛雜的攏在一旁,他發頂被休戈按着,幾處重要的穴位都被休戈以指腹輕輕按揉,蕭然迷迷糊糊的聽見了海力斯進門的動靜,他想側首去跟海力斯打個招呼,只是還沒等他扭動脖頸,休戈就先一步擡手按住了他大半張臉。
海力斯眼角一抽,敏銳如他自然是覺出了這種出奇詭異的氛圍,他極為明智的沒有開腔搭話,而是直接拉過蕭然的腕子探了脈搏,又俯身湊去他的心口仔細聽了聽音。
蕭然的頭發被休戈擦得亂蓬蓬的,他頭發細軟且濃密,不仔細拿布巾擦拭就很難幹透,放到以往而言,這雖然不妥但也絕對不是什麽大事,可他現在畢竟重傷初愈,身體各方面都脆弱得很,稍有不慎就會惹出些病痛。
海力斯從随身的藥箱裏翻出一捆草藥,他背過身去點了,淡淡的青煙散發出藥草特有的清苦,溫熱的煙霧能比湯藥更加驅寒祛濕,可那股吸入鼻腔停留氣管的苦味遠比湯藥留存的久。
蕭然起先還老老實實的任由他熏,不過片刻就皺起眉頭想要躲閃,海力斯溫文爾雅的傾身颔首,右手執草藥往他身前湊了又湊,左手還特地不停地扇着那縷煙霧。
“殿君,稍安勿躁,只需忍半個時辰就夠了。”
夏末時分休戈就将寝殿裏的玉席涼枕全都換下去了,取而代之的薄被曾讓蕭然深惡痛絕,這會他卻視那一方被子為救命稻草,幾次想伸手去拿來擋在臉上,休戈都牢牢鉗住了他的手腕。
咽喉裏殘留的苦澀已經難以用簡單的言語來形容了,額角的絞痛酸澀漸漸煙消雲散的滋味是很舒服,可這種取而代之的苦味簡直要比頭疼更熬人,蕭然痛不欲生的皺起了整張臉,一時間連耽誤了人家洞房花燭的愧疚感都消散全無,心裏想得是早晚要拎着海力斯的領子痛揍一番。
許是蕭然這副眉眼緊蹙的掙紮模樣太過可憐又太過可愛,休戈的神色這才有所緩和,他将蕭然扶回獸毯讓他老實平躺,又拿過薄被幫他蓋好腰間和腿腳。
點燃的藥草也有催眠安神的功效,蕭然底子折損太多,聞上一會就困得眼皮打架,他在半夢半醒之間不停的要往被子裏縮,一心想用薄被把臉擋上來隔絕這股苦煙,休戈索性直接躺下将他結結實實的摟住按牢。
蕭然皺着鼻尖将自己團成一團又囫囵個的拱進了休戈懷裏,這般投懷送抱的意圖在往日或許戰無不勝,可如今的休戈異常執拗,硬是将他又扳着平躺了回去,一絲一毫都不肯退讓。
海力斯盤膝而坐專心致志的盯着手裏的草藥,努力忽略眼前兩人那種般讓人眼熱的恩愛勁,他以艾葉混雜其他藥草固定成束,以煙霧為藥雖然耗時了一點,但總比再以長針刺穿皮肉刺激經絡要強,他吃準了蕭然這個人不怕疼就怕苦,這樣熏上個把時辰反倒更能讓蕭然長個記性。
他早已懶得腹诽休戈這種總是大動幹戈的關心則亂,從南朝回昭遠的路上,蕭然哪怕夜咳一聲休戈都會沖進他的馬車将他生生從睡夢中薅起來。
海力斯天性淳善,小時候就喜靜不喜動,休戈和其他那幾個又小又淘氣的熊孩子總會在外面滾一身傷回來,他學醫術的初衷只是想将這些弟弟照顧的更好一點,此後醫理越學越深,倒也真的養出來了一顆濟世救人的心。
他半官半醫的過了這麽多年,最忌諱的就是不遵醫囑不聽勸告的病人,蕭然倒真的是個例外,他是能夠理解蕭然的,很多東西不是故意不注意,而是根本不懂,蕭然半生為刃,學得武功都是大開大合無守無防,壓根不會懂得要怎麽才能照顧自己。
藥束燃到尾端,天邊已經擦出了淺淺的晨曦,蕭然最終還是擰着眉頭睡熟了,被薄被蓋去的兩只手緊緊攥着拳頭也不知道是想打誰。
休戈始終沒睡,他守着熟睡的蕭然,一雙深褐的眼睛隐隐泛着血絲,看上去實在讓人難以放心,海力斯本打算走了,看他這樣便又多了兩句嘴。
“總歸是要慢慢養的,我知道你難受,可他這種情況也急不得,不會有什麽大事的,你安心一點。”
安心這兩個字對于現在的休戈而言,恐怕是最奢侈的,總有一些事情會留下讓人無法釋懷的後果,日積月累的積攢下去,恐懼和後怕堆積如山,橫沖直撞的情緒在腹中撕扯着腹髒,明明疼得鮮血淋漓,卻要将所有血肉模糊的地方小心遮起。
乾州府的事情休戈一輩子也沒有釋懷,他永遠無法原諒蕭然那日的決定,他将自己的一切情愛全部給予蕭然,而蕭然就那樣将他棄若敝履慷慨赴死。
乾州府的長街上蕭然在亂軍中要揮刀自盡,和談的帳中蕭然強行催動內息将淩睿鉗制,他所能做的只是被動的面對一切,眼睜睜的看着蕭然苦苦掙紮在生死之間,而又無能為力。
淩漪帶來解藥的那個晚上,他是跪在蕭然的床邊看着海力斯忙前忙後的,解藥不是藥到病除的,解毒的過程是比毒發還要痛苦的折磨,蕭然的心脈皆是強弩之末,三寸長的銀針生生沒進心口大穴,以外力刺激強行催動體內氣血,那是他第一次聽見蕭然凄厲又慘絕的哭叫。
蕭然在那個關頭拼命求生,從運轉經脈到強行凝聚內息,他一直恍惚又堅強的配合着海力斯的要求,直至咳出的毒血變回正常的鮮紅。
這是休戈心裏的死結所在,他不需要蕭然以身犯險,更不需要他舍棄性命,他可以将國土劃出割讓,他今日打下十四座城,明日就能重新打下二十四座,唯有蕭然是失去了就無法再得到的。
所有人都在慶幸喧鬧的時候,只有他在不停的後怕,休戈一輩子都沒有感受到這麽多恐懼,他數日難眠,一合眼就是反複閃回的夢境,他夢見蕭然在長街上揮刀自盡鮮血四濺,夢見自己回帳的時候蕭然就已經毒發氣絕,還夢見他抱着蕭然毒發而亡的屍首看着晚來一步的淩漪。
他夢境的結局總是一樣的,瘦削單薄的青年是他們幼時初見那日的玄色短打,蕭然散着長發回頭沖他淺淺一笑,他眼前有化不開的濃霧和水汽,他拼命叫着蕭然的名字努力前行追趕,可蕭然的背影卻漸行漸遠,最終消溶在白茫茫的霧氣之中。
休戈做了一件心知肚明的錯事,他将蕭然禁足在了寝殿,一日三餐皆在殿中,不許出門半步,他病态而偏執的限制了蕭然的自由,這曾是他眼中最下作肮髒的手段,然而時至今日,他只有這麽做才能安心些許。
頭幾日還算風平浪靜,蕭然被海力斯的草藥熏怕了,不得不老老實實的待在殿裏喝藥休養,休戈閑暇無事也能待在殿裏陪他,盡管臉色臭了點,脾氣比以往嚴肅不少,但好歹是有人貼身陪着,蕭然就沒覺出多少別扭。
他在殿裏安安靜靜的養了七八日,每日除去喝藥吃飯之外基本就無所事事,寝殿的采光很好,每到午後只要掀起幔帳就能收獲滿室陽光,他趴在獸毯上懶洋洋的歇着,休戈守在他旁邊笨拙不堪的給他縫着冬日要用的護膝和護肩,時不時就要被縫衣針紮出點血來。
蕭然這七八日一來一直以休養為主,一天下來幾乎有半數的時間都在睡覺,所以休戈這個不痛不癢的禁足令在這會對他幾乎沒什麽影響。
蕭然真正覺出別扭的時候已經是第十日了,轉眼入秋,休戈要開始打理朝政上的事務,收複的城池整肅的很快大抵明年就能恢複正常,休戈要和朝臣們商議着定下派遣調任的人手,還有新城兵馬稅改之類的要事。
蕭然本以為休戈一忙起來這禁足就算完事了,他可以跟着休戈去議事廳,繼續窩在內室裏剝堅果啃肉幹,然而休戈仍舊讓他只能待在寝殿,而且還調了宮城的侍衛特意來盯着他按時喝藥。
守在寝殿門口的侍衛是那個會說漢話的年輕人,他叫巴布,母親是南朝人,父親是北原軍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武将,他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和安格沁年歲相仿,一直值守宮城沒上過戰場,故而看上去要比安格沁更稚嫩一點。
蕭然大可以直接飛檐走壁的跑出去,巴布再長兩只手都攔不住他,只是事後休戈肯定會把所有的罪責壓在巴布頭上,蕭然不願牽連旁人,就只能繼續整日無所事事的在寝殿裏待着。
何淼淼和海力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安格沁正厚着臉皮把自己的家當往塔拉的府邸裏搬,伊爾特追着自己喜歡的南朝客商從狄安往崇關內運皮貨,偌大的昭遠城,硬是沒有一個人想着進宮來找他玩一會。
休戈早起晚歸政務繁忙,幾乎整日都要耗在議事廳,蕭然耐着性子又多休養了兩天,第十三日的時候他說什麽都待不住了,他撇下只喝了一半的湯藥,漱口之後就逼着巴布陪他出去。小侍衛叽叽咕咕的念叨着王上的诏令,蕭然眼尾一抽,破天荒的主動欺負了一個武藝遠遜于自己的少年。
“你要是跟着我去,一會我還能和你一起回來,我要是直接自己走,你也攔不住我,到時我十天八天不回來,你說你要怎麽辦?”
蕭然卸了巴布的腰刀拿在手裏随意抛了抛,他一身貼身勁裝,黑衣短打深灰長靴,衣褲上有休戈的族紋勾勒在腰胯和雙腿,他将巴布抵在廊下柱前,腳踏橫欄刀拔三寸,渾身上下盡被休戈傳染的痞氣。
距離一近就會聞到蕭然身上的藥味,清苦的味道居然能透出來隐隐的藥香,妥帖精致的衣領半敞,小片白皙精致的鎖骨和頸間那個獸骨挂飾盡數探路出來,當中的紅珠被如此蒼白的膚色一襯,竟也有了幾分妖冶的美感。
巴布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夥子,蕭然離他一近他就渾身僵硬舌頭發直,一時間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看,他只能傻呵呵的點頭妥協,亦步亦趨的跟在蕭然身後老老實實的做了跟班。
蕭然只是想去膳房而已,休戈不是鋪張奢侈的人,整個宮城裏也就膳房的人手稍多一點,眼下早飯的時辰剛過,膳房裏的人大多在專心忙活着準備中午的食材并沒有察覺到他們。
蕭然能覺出來休戈這些時日的情緒不對,他想不到更深一層的隐患,只是覺得自己要是親手做頓飯給他送去,說不定還能稍微緩和一下這種過于僵硬的關系。
他不是會下廚的人,這輩子還沒正八經的做過菜,他挽着袖子跟擇菜的姑娘借了根發繩将長發紮在腦後攏成馬尾,又挽起袖子有模有樣的試了試案上的菜刀,他心裏其實根本沒底,但好在沉甸甸的刀具倒是意外的趁手,這讓他稍微安心了一點。
巴布是個會做飯的,他結結巴巴的用混雜着北原口音的漢話教蕭然怎麽殺雞褪毛,蕭然的膚色太白了,長發攏起露出帶着骨飾的頸間,袖口一挽就是皓白纖瘦的雙腕,巴布眼神飄忽的厲害,他心思雜亂的教着,說出口的字句都語不達意的颠三倒四。
“不,不行!殿君,這個不能擰,不能擰,擰不對的,不對,你要切,不是,要剁,得,得剁了然後放血……”
纖長的指骨移開母雞的咽喉,換成菜刀的刀刃自上而下狠狠一落,沉甸甸的刀尖驟然沒入案板兩寸有餘。
雞頭與咽喉割裂開的斷面光滑無比,飛濺開得雞血尚且溫熱,猩紅的液體沿着蕭然手邊靜靜淌出,前一秒還撲棱掙紮的母雞此刻已經幹脆利落的斷了氣。
蕭然毫無表情的面上也濺了一點雞血,那種血腥之極的豔麗當真是可以令人心馳神往,但更多的是讓人覺得膽寒腿軟,巴布自己把自己噎了一下,他沉默幾秒之後才生硬的移開視線顫顫巍巍的轉身去幫忙燒水。
拔毛卸骨蕭然皆是親力親為,刀這種東西大概是觸類旁通的,他殺人的刀用得好,做飯的刀也就差不到哪去,他換了一柄窄刃的菜刀,刀尖刺去骨節關聯之處,一別一切将雞肉卸得分崩裂析。
他手上的動作對于初學者而言已經可以用行雲流水來形容了,但不知為什麽,巴布和其他幾個圍過來看熱鬧的幫廚都覺得他卸出來的雞肉總有一種殺人分屍的詭異感,不是看上去不好吃,而是壓根不敢吃。
雞肉加好調料直接下鍋悶煮,等到半鍋水燒幹之後就加最後的配菜翻炒,順便灑一把砂糖炒出糖色,真正把蕭然難住的是最後一關,他控制不住手勁,翻炒起來總是幅度太大,鍋裏的湯汁幾次都濺在了他的手上。
蕭然忙活一上午,等到帶着飯菜走到議事廳的時候才發現手背上多了幾個被油濺出來的紅點,然而再想拿什麽東西遮也來不及了,他只能用力把袖子拽一拽試圖蒙混過關。
上午的朝會應該已經告一段落了,議事廳裏除了休戈之外沒有旁人,蕭然拎着食盒踏進正門,腳還沒落地,休戈就将手裏的折子重重一合,擰着眉頭沉聲開口讓他回去。
“……我就送個飯,你先嘗嘗?我自己做……”
蕭然用左手将食盒遞出去,他已經盡可能的放緩聲線了,只可惜食盒裏的飯菜香和他這幅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并沒有把休戈迷惑住,他負于背後的右手被休戈扣住手腕往前一扯,油星濺出來的紅痕清晰可見。
蕭然呆滞片刻只能硬着頭皮将手抽回來,右手是他的慣用手,這樣的伎倆在休戈面前恐怕連半秒都撐不過去,有那麽一瞬間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敢擡頭,休戈面色陰沉的可怕,仿佛立刻就會訓斥他一頓。
蕭然其實有很多可以辯解的話,他可以告訴休戈自己是心疼他太忙太累才親自嘗試下廚,也可以告訴他這只是油星濺了一點而已根本就不疼,他喉結上下滾動半晌,唇瓣也開合了幾下,但他到底還是只字未言。
蕭然抿着唇角放下食盒轉身出門,他不是往寝殿的方向走得,而是想直接走出宮門去透透氣,他興許是被先前的休戈寵壞了,現在竟然不願意面對這種滿是壓抑與苛責的環境。
“蕭然,回寝殿去——!我讓你回去!蕭然——!聽見沒有!蕭然!!蕭然——!!”
蕭然任憑休戈以那種陰沉之極的聲線喚他回去,休戈很少連名帶姓的喊他,這會卻一連喊了他幾聲全名,他步伐未停,仍舊步履匆匆的往前走着,甚至賭氣似越走越快,直至腰身被追上來的休戈死死攬住。
他罕見的跟休戈起了争執,他以肘擋開男人的臂膀試圖從他懷中脫身,他理不清休戈這段時間的變故由何而來,他已經盡可能的嘗試去化解了,眼下休戈不領情,他亦無法做到心平氣和。
論蠻力這世上怕是沒人能勝過休戈,夢境的結尾與現實重合在一起,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和情緒,藏匿他心底數日的恐懼終究是傾巢而出,休戈徹底失了分寸,他直接扼住蕭然掙紮不停的腰胯生生将他扛去了自己肩上。
蕭然是被他扛回寝殿又扔去獸毯上的,他像是個捕獵成功的野獸一樣将獵物困于自己身下,他欺身咬住了蕭然的頸側,犬齒沒入皮肉吮出血痕,兩手也死死掐在蕭然柔韌瘦削的腰間,他将一切動作都做得格外粗暴蠻橫,絲毫沒有察覺到蕭然抗拒之極的掐紅了他的肩頭。
休戈遠不是什麽懂事明理的人,他是先王阿坦達的獨子,昭遠城裏獨一無二的小王子,沒有人的出身比他更高貴,也沒有人比他擁有更遠大的未來,他是生而為王的掌權者,坐擁萬頃草場無數臣民,他是生在至尊之位天之驕子,沒有人會教他卑躬屈膝謹小慎微。
休戈的脾氣性格不算好,他自幼頑劣淘氣膽大妄為,心高氣傲的毛病更是一直沒有改過,曾有叔伯長輩指責他整日上樹下河不勤練武學荒廢時日,他便于十二歲那年擅自出獵,三日後以一身血污拖着半死的母狼昂首回營。
他是長生天最寵愛的孩子,他有無人能及的出身和無人能比的天分,他學武練刀能力拔千鈞,學語言政事能觸類旁通,他臨危繼位扛過天災,又以弱冠之年上馬開戰蕩平邊境,他是北原開國以來最年輕有為的國君,他窮極一生,除去蕭然之外沒有遇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