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宅
柳綿每晚都會在夢中哭喊,含混的喊聲随風傳入懷信的房中,吵得他也跟着睡不好。幾天下來,府中的下人們總能看見柳綿頂着一雙黑眼圈無奈地看着補眠的懷信。懷信的傷勢漸漸好轉,可以偶爾下床走動,柳綿夢魇的症狀好像也跟着減輕了一些。
柳綿每天都會過來看望懷信,寒暄幾句便離開,再無別的話。在懷信眼裏,柳綿有些輕狂,天天穿着一身男裝招搖,不成體統。柳綿的身邊總是跟着一個叫青霜的婢女,青霜看起來比柳綿年紀大一些,樣子溫柔可親,待人接物也甚是大方得體。有時候,青霜會替柳綿送些東西過來,懷信便會同她說幾句閑話。
一日,青霜挽着一只果籃走了進來,含笑說道:“今日新到了一批梨,姑娘讓我給客人送過來嘗嘗鮮。”青霜把果籃送到莺兒手中,待莺兒接好了,方才走到懷信面前,笑道:“季少俠可好些了?”
“多虧了公子照料,恢複得很快。”懷信在床上欠了欠身,“姑娘請坐。”
“不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今天我家姑娘實在是走不開了,所以讓我拿一籃子洗好的梨過來看看少俠。看到少俠氣色不錯,我馬上就去交差,在這裏逗留反倒打擾少俠養傷。這幾日姑娘事務纏身,可能無暇顧及內院,少俠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讓莺兒跟我說,我一定盡力幫忙。”
“公子與姑娘俠義心腸,在下不勝感激。”
“不必客氣。”青霜微微颔首,“少俠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了。”說話間,莺兒已将梨從果籃裏取出,一一擺好在盤子裏,聽她要走便悄悄遞了上去。青霜順手把籃子挂在胳膊上,慢慢退了出去。
“青霜姑娘是個很熱心的人。”懷信不由得嘆道。
莺兒随意揀了一個梨,拿起小刀慢慢削皮,一邊削一邊說:“是呢,青霜姐姐是公子身邊最得力的人,但是她跟我們一點架子都沒有,特別照顧我們。”
“青霜姑娘是唯一稱公子為‘姑娘’的吧?”
“應該是吧。青霜姐姐是打小就伺候公子的,自然與我們不同。我到柳宅還不到半年,一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聽說公子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好像家裏出了些事才流落江湖的,只有青霜姐一人跟随,所以公子待青霜姐如親人一般。如今,公子将內院的事務盡數交與青霜打理,除了一些極要緊的事,其他種種不再過問。”
兩天後的早上,懷信聽聞柳綿要所有人都到院子裏集合,随後青霜又傳話過來說懷信行動不便,他和莺兒可以不去。懷信實在無聊,不顧莺兒阻攔,一瘸一拐地往外挪。待他與莺兒到時,院子裏早已擠滿了人,他遠遠地看見柳綿冷着臉斜坐在書房門口的椅子上,雪白的貂裘讓懷信想起了他早年養過的一只大白兔。柳綿将臺下掃視一圈,向青霜耳語了幾句,青霜點點頭,向懷信走了過去。
“季少俠行動不便怎麽還過來了呢?莺兒,你怎麽當差的?”
“姑娘不要責怪莺兒,是我在房裏無聊執意要湊熱鬧的,如果給公子帶來不便,真是非常抱歉。”
“少俠這是哪裏的話?天氣寒冷,少俠又行動不便,姑娘怕少俠麻煩才說不必過來的。既然少俠來了,就別在這裏站着,臺上已備好了座位,少俠請吧。”
懷信不做推辭,由莺兒扶着,跟着青霜上了臺階,同柳綿坐在一處。柳綿向他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熱茶已遞在了懷信的手邊。坐在了高處,懷信才發現有一個婢女和一個小厮跪在人群中間,兩人身後不到二尺的距離各站着兩名護衛。懷信大致猜出了集合的目的,正躊躇時,卻聽見茶杯碎裂的聲音在他身邊炸開,院子內頓時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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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綿的眼中散發着寒光,她緩緩直起身子,左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悠悠說道:“本座新任幫主,這兩日忙于打理幫中事務,無暇顧及內院,沒想到只這幾天就發生了這等雞鳴狗盜的事。你等入宅時就知曉宅內忌諱,其中偷竊便是頭等大忌。今日将你等召集到一起,就是讓你等看看明知故犯的下場。”這時,又走過來四個護院,每兩個人擡着一只木桶,木桶外露出幾根木頭似的東西。柳綿冷笑一聲,擡高聲調,語氣也強硬起來,喝道:“動手!”
一聲令下,兩位護衛挾制住受罰的奴才,提桶上來的兩位護衛一個扒掉奴才的衣服,另外一個從桶中随意抽出刑具往奴才狠狠打下去,懷信這才看清木桶中裝的是幾根泡了鹽水的帶着刺的棘枝,棘枝所到之處皆是血肉模糊,凄厲的哀嚎聲充斥了整個柳宅。
懷信倒吸一口涼氣,他扭頭問柳綿:“公子,要打到什麽時候?”
柳綿目不轉睛地盯着院子,只把身子向懷信傾斜了一下,說:“看見桶裏那十根枝條了嗎?如果他們死了就作罷,如果沒死就打到那十根枝條斷掉。”
懷信詫異地看着柳綿,柳綿淡漠地望着那兩個可憐的人受罰,一點沒有被他們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和開始滴血的棘枝動容,沒想到這位看起來白兔一樣柔弱的姑娘竟如此狠毒。棘枝斷掉了兩根,兩個奴才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柳綿以眼色示意,臺下的護衛明了,向那兩個家仆兜頭澆下去一盆冷水,随之被沖刷下來的血染紅了地面。奴才受到刺激,登時尖叫起來,撕心裂肺的喊聲像猛獸的爪子一下一下抓撓着懷信的心。懷信突然一陣反胃,忙起身跑到草叢邊,恨不得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莺兒見狀,忙跟了過去,在一旁敲打着懷信的後背,見懷信吐得差不多了,拿出手帕擦掉懷信嘴角的污穢。“少俠這是怎麽了?是早上吃的東西不對嗎?”
懷信擺擺手,覺得反胃緩解了一些才開口說道:“不用,脾胃失調而已,老毛病。”
“莺兒,扶季少俠回去吧。”不知什麽時候,青霜走了過來。“宅子裏總有一些雞鳴狗盜之徒,讓少俠見笑了。”
懷信由莺兒扶着,慢慢直起身子,對青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向柳綿,發現柳綿早已起身,面帶憂慮地看着他,兩人目光交彙到一起,柳綿一臉歉意地向他輕輕颔首。此時,棘枝已斷掉了五根,臺下的護衛探了探那婢女的氣息,喊道:“公子,她斷氣了!”柳綿聞言,只是揮手示意,兩位護衛随即将婢女的屍體擡走了。
懷信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身體如爛泥一般癱在床上。他行走江湖多年,鮮少傷人性命,即使迫不得已殺人,也是一招奪命,如此慘狀更是見所未見。莺兒伺候他漱了口,拿刀要削水果,懷信哪裏還有胃口,趕忙攔了下來。懷信心有餘悸,半晌才平複了情緒。
午間,青霜拿着食盒走了進來。她将食盒放在桌上,走到懷信面前,說:“少俠好些了嗎?”
“好多了。”
“姑娘知道少俠胃口不好,特意讓廚房做了些清淡的吃食,吩咐我送來。這小菜是清順齋的老板孝敬來的,姑娘特別囑咐一定要先給少俠嘗鮮。”
“代我謝過公子。”
“少俠不用客氣。”青霜見莺兒将食盒的吃食盡數擺在了炕幾上,便拿起食盒,說:“我就不打擾了。”
“姑娘留步。”
“少俠還有什麽吩咐嗎?”
“我想知道那個小厮怎樣了。”
“少俠走後不久,姑娘就下令停手了,着人将他擡走療傷,待他能走動了就把他打發出去。”
懷信長籲一口氣,說:“也好。我沒事了,姑娘請便吧。”
青霜提着食盒漸漸消失在懷信的視線中,莺兒遞上碗筷,對懷信說:“少俠不必可憐那兩人,誰叫他們手腳不幹淨,也是罪有應得。”
“那也太狠了。”
“公子最恨偷竊和誣陷,一經發現,絕對是沒有寬縱的道理。公子也有公子的難處,她這麽年輕就打理這麽大一個宅子,不狠一點恐怕這宅子就是奴才當家了。”
“你不害怕?”
“我怕什麽?又不是我偷東西。其實,公子對這宅子裏的人都是有恩的。就說剛才那個被打死的婢女,要不是公子給她贖身,她早就死在妓院了。還有那個小厮,他本來是個乞丐,是公子賞他一碗飯他才沒餓死街頭。這兩人不燒香給公子祈福,反倒偷公子的東西,打死了也是活該。”
懷信對莺兒的論調實在不敢茍同,但還是閉了嘴,安安靜靜地吃飯。柳綿這個人的形象在他的心裏越來越模糊,他一直把她當作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然而事實好像并非如此。這種在敵我之間徘徊的未知如巨大的漩渦将他引入無窮的恐懼之中,他有一種預感,此地不宜久留。
傍晚時分,柳綿獨自來到他的房中。她禮貌地笑了笑,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季少俠身子可好些了?”
“托公子的福,一切都好。”
柳綿點點頭,雙手揣進袖子裏,微微聳了聳肩,說:“你這屋裏炭火不夠怎麽不告訴我?”
正在懷信疑惑時,莺兒捧着一個手爐湊了過來,答道:“公子,是我不對。之前少俠說屋裏熱,我就把炭火減了一些,忘了公子怕冷了,我馬上就去填。”
“不用了,我不久留,有這手爐就夠了。”柳綿将手爐揣進袖子裏,“你先下去吧。”柳綿停頓了片刻,聽見關門的聲音方才開口:“今日讓季少俠受驚了,還望少俠不要怪罪。”懷信一時語塞,面色微紅,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沒事”。柳綿見他如此,強忍住笑,說:“季少俠是正人君子,行事光明磊落,不似我這種旁門左道總是做一些不合時宜的事,自然沒見過動用私刑的場面。”
“公子這是哪裏的話,奴才有錯,主子管教,這是應該的。”
“其實,我也知道這刑罰太狠毒。不過,我轉念一想,我曾給他們一條生路,平日待他們不薄,到頭來他們卻偷我的東西。我不在乎那幾件首飾玉器,只是不能接受他們待我的心思。”
“公子不必太将這種事放在心上,以後提防着些就是。只是,恕我多問一句,公子打死了那個女孩,若是她的家人問起來,公子怎麽說?”
“那女孩只有一個哥哥,她的哥哥曾經把她賣到妓院,這樣的哥哥還會在乎她的死活?即使問起來,也不過是來要錢的,給幾十兩銀子打發了就完了。他們都是些身世可憐的人,很多都沒有親人,即使有親人也跟沒有一樣。”
“哦,是這樣。”
柳綿擡頭看了一眼懷信,又把目光移到一邊,問道:“季少俠一定認為我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吧?”未等懷信否認,柳綿擺手攔住了他,說:“江湖上都說我是蛇蠍心腸,如今是坐實了。”
“早上公子提到自己新任幫主,可是海寧幫?”
“是。”
懷信驚訝地打量着柳綿,說:“都說海寧幫新任幫主年輕有為,手段高明,居然是個姑娘!怪不得······”
“怪不得都說海寧幫的柳幫主不男不女,對嗎?”柳綿将他生生咽下去的話說了出來,她看着懷信尴尬的神情,嘴角勾起一絲狡黠的笑容。柳綿放下手爐,緩緩起身,說:“不打擾少俠休息了,在下告辭。”